尽管我说过,人类是不可沟通的,不论我们采用哪种方式“说一说”,最终我们能做到的,无非是彼此“多知道一些”,而是人皆知,“知道”和“沟通”是两回事。但我并未因此坠入孤寂、绝望的深渊,比如可以寄托于比人更可靠的动物或自然。
有过一只猫,严格地说,那不是我的猫,而是我母亲留下的猫。你什么都不用对它解释、什么都不用对它述说,它却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以及连你自己也不愿、不敢正视的现实。更不要说一只狗对你的理解。只有我与它们之间的关系,才可以用得上“沟通”这个难以攀附的词儿。
可惜没有养过狗。
生活在城市里的狗,要比一只猫在心理上承受的压力更多。比如:难以纵情奔跑、跳跃,还要像一个文明人那样不随地吐痰、不随地大小便,不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更不能随意爱上另一只狗。即便“八小时速配”之类的活动比比皆是,也不可能惠及一只狗……今年,“狗”又成为中国话语中,点击率最高的一个单字,而狗语也像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流行歌曲一样,火爆全国。但那并不说明人们懂得了狗的所思所想,恰恰是对狗语的一种匪夷所思的演绎。
如果为了自己,我可以再养一只猫;如果不是为了尊重狗的独立人格,养一只狗也不是绝对不可。
问题是,我已经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与它们共处——也就是说,我已经不会有一只猫或一只狗那样长的寿命,来陪伴、照料、牵挂它们的生命了。
不知当初它们为什么选择进入人类社会,然而它们却无法适应人类所谓高尚、文明的生活。且不谈去听歌星们的演唱会或在电视台的时尚栏目当一回嘉宾,就连食物也得由主人替它们购买,有谁见过一只猫或一只狗在超市里购买速冻饺子或羊肉片?
到了如今,我已经很少流泪。可是一想到这只子虚乌有的猫或狗,就为我死了之后,它们将何以自处而泪流满面。
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养一只猫或一只狗的打算,也许是因为知道,自然界里还有我的另一个知己。
这就是我一想到离开Schoeppingen就满心不安的原因。
Schoeppingen周围有很多树林,不是小树林而是大树林,即便在里面走上半个小时也碰不到一个人。但是那里很安全,偶尔,树林深处还有一张用粗大的树干制作的相当潦草的木椅,走累了,可以在那里坐下休息。有谁会介意它的潦草?也许正中下怀。反之,如果将这只潦草的木椅包了金,树林子会不会自寻短见——比如上吊,都很难说。
而且Schoeppingen的夜晚总是大风起兮,几乎每个夜晚,都能听见大风的呼啸。在这呼啸中,我会生发出不少的担心和期待:担心明天这风会停息下来;期待明天一早到树林子里去——或在树林子里游荡,或坐在哪张潦草的木椅上,听风穿树林的动静。
人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海。
我是既不仁又不智啊,我爱的是风。
这样说也不确切,应该说我爱的是风和树林共同制作的呼啸。
每当遭遇大风穿过树林并发出狂放的呼啸,就像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的前生来世,而且比我更加肆无忌惮、更加放纵,让我好生羡慕。
一个人能有多少机会与自己的前生来世相遇?
免不了坐在椅子上痴心妄想:此时此刻,要是能够“咔嚓”一声死在这树林子里该有多好!
那大风穿过树林的呼啸,可不就是我的“安魂曲”?而且仅仅是为我一个人演奏的,不像莫扎特的“安魂曲”,可以为每一个人所用。不论什么,一旦沦为人人所有,还有什么稀罕!
一生有过几个大愿望,可以说没有一个落空,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应该心存感激,毕竟都是自己曾经的期待。
如今只剩下一个愿望,可这个愿望,比以往任何一个愿望都难以实现。
我期待一个完美的死亡:死在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的地方。比如异国他乡;比如在这风的呼啸中;比如在旅途:背一只肩包,徒步行走在树林子里或山冈上、峡谷里、河岸旁……突然“咔嚓”一声死去,然后一只狼,或一只豹子来到,将我的尸体吃掉,那才是我理想的坟墓。
可是这个愿望太难实现,谁能保证那只狼或是那只豹子会及时来到?如果它们不及时来到,人们马上就会从你的护照、你的信用卡上知道你是“谁”……即便如此,我也从不放弃这个愿望,这也许是我喜欢背着肩包,独自旅行的原因之一。
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