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城建改造的速度让我吃惊,今年年初回家还在东城的老屋与老七聚首,喝着专门从东直门打来的豆汁,吃着青豆羊油炒麻豆腐,听着小孩子一声声“姑奶奶”的喊叫,八月再回来,老旧的宅子便荡然无存了,变作了一片瓦砾场,变作了一片拾掇不起来的苍凉。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那经过锤炼的美丽再难寻觅了。我居住的老宅是一座带花园的三进四合院,前庭有海棠丁香,后园有柳树榆树。前廊后厦,磨砖对缝,青石台阶,朱红漆柱,体现出叶氏家族昔日的殷实严整和传统的生活情趣。叶家的十四个孩子曾经在这里出进盘桓,哭笑玩闹,争打吵斗,几无一刻安宁,我的兄弟姐妹们在这里演绎出了多少故事,生化出了多少情感,数不清了。默默无语的院落,百余年来容纳了太多的欢乐和辛酸,太多的浮躁和沉重……
也就是今天吧,随着文化环境的宽松,随着人民对传统文化的进一步理解,这座宅院和这些人成了我创作的不尽素材,成了我的作品中一道深厚的文化背景,那些陈年的人和事,如久存的佳酿,不绝如缕,由那尘封的坛子里冒出,让人心醉。如今,院子没有了,人也早已四处分散,空剩一片旧址让人伤感。我想象着最后的留守者老七离开这里的情景,步履蹒跚的老七拄着杖一定在大门前伫立了许久,这个家族也只有他,有缘分和这座老宅告别。
北边的拆迁还在继续,墙壁倒塌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站在夏日的骄阳下,在暑热中寻找昔日失落的阴凉,狗一样在废墟上寻嗅,寻找家的气息,寻找那落于砖头瓦块中记忆的丝丝缕缕。两个逃避午睡的小孩子,在树荫下远远地看着我,一脸的不解。他们是胡同里谁家的孩子,谁的后代,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对他们来说这里或许比游乐场好玩,他们只是因了这断壁残垣而兴奋而新奇,跟我完全是两种心态。东面环城路上车来来往往,嘈杂烦乱,现代气息的声浪阵阵逼人。原本这里是条静谧的深巷,房拆了,遮挡没有了,就显得空旷而直接,就有了抬头见南山的突兀,有了光天化日的惶恐。让人感到历史进程的脚步,迅猛、粗犷,甚至有些无情。
我们毫无办法,我们别无选择。
屋的残骸中,有棵枣树伸出怯怯的荫,张开弯曲的枝,召唤着我,我走过去,抚着它粗糙的满是尘埃的干,心里涌出无限留恋。“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枣树的枝头已经结出了青青的小枣,即便到熟,它们也是那种既不甜也长不大的极普通的枣,这种没有经过调教的枣树,北京城的老院子里,几乎家家都有。
枣树的年龄比我大,日本占领北平前夕,我的父亲领着儿子们在后园挖防空洞,在洞口的位置,突然发现了一棵小苗,本可以一锹铲了它,三哥却生出恻隐之心,跟父亲商量将它留下。于是它就留下来了,并且一天天长大,像要急着报答谁似的,匆忙地结出了许多丑陋的小枣,年复一年,从不间歇。
如果说是父亲和三哥保留了它的生命,那么我便是对它最为关注的伙伴了,我们成了这座宅院里最相得益彰的一对物件。爬树的本事就是在它身上练就的,它细嫩的枝干,不知经了我多少回的上上下下,我对它每一个突起、每一个分杈的熟悉,就像我自己的胳膊腿。有一回光着脊梁在树上摘枣,遭到父亲呵斥,慌忙中抱着树干滑下,整个前胸被划得鲜血淋漓,母亲心疼得掉眼泪,说一个小姑娘家弄成这样怎么得了,责备父亲不该那样凶狠地呵斥我。父亲说全北京也没见哪个姑娘光着脊梁在树上坐着,荒腔走板得过头了。母亲气得一天没理父亲,让老七带着我上医院去抹药。老七领着我出门就把钱买了洋画,在胡同口刘太太家给我抹了一肚子紫药水……我挺着一个紫肚子进了家门……
现在,父亲不在了,母亲不在了,三哥也不在了,枣树还在,还倔强地站立在废墟之中,承载着它的感激也承载着无人能记起的紫色肚子……
一片碎瓦在我的脚下滚动,竟然发出了清脆的金属般的音响,让人的心猛地一颤。我弯腰将它拾起,沉重得如同拾起了整座屋宇。雕花的滴水瓦应该是第二进堂屋檐上的旧物,质地坚硬,击之如石,有着音乐的素质。百年来,高高在上的它饱受了戏曲的浸润,看遍了生旦净末丑的表演,称得上是老戏迷了。在我的记忆中,每日晚饭之后,是父亲领着他的一帮子侄们消遣的时光,他们常坐在石榴树下,金鱼缸旁,拉琴自娱。家里的女孩们从来充当观众的角色,宁可让五哥男扮女装唱青衣,我们也不张嘴。叶家敢站出来当众唱的女子只有两个,即大姐和我,大姐叶广英是真唱得好,她有一副好嗓子,好身段,直到老了,还能在她所在的大学演沙奶奶。我是属于起哄一类,大言不惭地吹自己是“谭派”,唱的“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一遍跟一遍不一样,哥哥们背后戏称我是“痰派”,母亲当面说我是“人来疯”。家庭的戏曲娱乐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艺术熏陶,是一种渐渐的艺术积累,我写过小说《谁翻乐府凄凉曲》,凭借的就是家庭的戏曲场面,正因为有此感受,写起来才觉得得心应手,不觉难为。
五十年代,哥哥姐姐们都成了家,搬出了老宅,父亲也去世了,“家戏”再难凑得起来。过年哥哥们来看母亲,谁跟谁在母亲这儿遇上了,偶尔还唱一出,但人已不齐,也没了伴奏,而且他们一唱还引得母亲伤感,后来索性不唱了。“文革”时候,我和四哥将那些锣鼓家伙用平板车拉到废品站,按废铜烂铁卖了。那个鼓人家不收,拉回来就扔在院子里,风吹雨打,散了架……
东城这一带要拆迁的事北京早有风闻,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突然。我原本想将家里尚存的弟兄姐妹们聚齐,在老屋前做最后的合影留念。我知道,在叶氏家族中能够做这件事的只有我,但我却没来得及。我的那些七零八落的手足现在依然七零八落,如同眼前地上散落的碎砖,再也收拢不起来了。母亲活着的时候这里是个据点,母亲死后这里是个念想,是个象征意义的家,虽然只有老七在这里住着,虽然院落已被分割得面目全非,虽然芍药台变作了下水池,游廊扩作了小厨房,但老宅的气质是无可改变的。每回我由大西北回来,一走进院落,就闻到了熟悉的气息,这是家的气息,这气息无时无刻不在这个家族的各个角落存在着,时光荏苒,世事更迭,却仍旧顽强执拗地存在着,熏染着来到这里的一切人和物。在外面,不管我是什么角色,有着怎样的荣誉与委屈,一进门,浑身的燥热便立即褪去,沸腾活跃的思考也仿佛化为固定的符号,在脑海中淡化、隐退,浸来的是淡淡的哀愁和悠久的凝重。我惊叹角色的转换竟会这般快捷,惊叹这几十年风雨的浸淫对我无多的改变,是的,从这里走出去的哥哥姐姐们极少再回来过,我与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大约有三十年没见过了,这个家族留给我们的唯一遗产,就是冷漠。除了血缘上的连接,再没有别的。只有我,还自作多情地在这片碎砖中蹚来蹚去,还做着废墟上大团圆的美梦。
文人的气质,多么的幼稚可笑。
这里将要建成整齐划一的居民小区,老七是否搬回来我无从知晓,即便回来,这里也不再是我的家,我的家永远消逝了。我在一块砖垛上坐下来,身边塌下来的纸棚下隐约露出了砖墁的地面,这是母亲住过的小西屋,“文革”后的日子里,她在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潮湿小屋里带着一身病痛苦苦煎熬,我离家奔赴大西北就是在这儿和她告别的。我走的那天早晨,母亲没有起床,脸朝着墙躺着……
至今,我仍在西地游荡,京城熟识的朋友说,落叶归根,你应该回来了!我苦笑着摇摇头,他们怎知我内心的酸楚,走出去了便就走出去了,何必再撩起心内的阵阵凄凉。老宅的消逝,也是好事,断就了回首的苦辣酸甜,成就了“一为迁客去长安,北望京师不见家”的潇洒,弟兄们失去了老宅的撕扯牵绊也是一种轻松。其实,家只是在心里。
可爱又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