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万事吉祥。
过去在北京家里,初一早晨的讲究极大,人人早晨见了面都得说吉祥话儿,不许说荒腔走板的不着调的言辞,尤其是对老家儿,更得毕恭毕敬,这些头天晚上母亲便反复嘱咐过了。早晨起来不能吃饭,先吃块苹果,吃块柿子。取平平安安、事事如意的谐音。然后提着棉椅垫各屋游走,给任何一个比我大的人磕头拜年,脸上要挂着喜兴,腿脚要麻利,一边磕一边还要念念有词,“您今年硬硬朗朗儿的”、“您今年吉祥如意”、“您今年发财高升”……压岁钱三十晚上都给了,初一的拜年无外赚俩糖豆大酸枣,赚些小玩意。大伯母给了我一颗污里吧唧的珠子,神神秘秘地小声告诉我,一定要把它收好,它是一颗“避火珠”,不可弄丢了。我记得当时说,有了这颗珠子,当别人都烧成灰的时候我能还好好儿的是吧!母亲瞪我一眼,暗示我说话的不吉,但我想,既然是“避火珠”,就应该有这功能。大伯母的娘家是清廷内务府的,她的箱子里常冒出些出人意料的东西,她没儿没女,不给我给谁呢?就在那一年,大伯母死了,她被烧成了灰,我那颗珠子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还有一年初一,父亲给了我一对景德镇瓷人,一个老叟、一个孩童。我们兄弟姐妹每人一对,瓷人的衣裳不同,姿势不同,父亲要我们各自依着自己喜好选择。老七是男孩,老七先挑,然后才能轮到我们这些“丫头片子”。老七当然拣好看的选,他挑了一个穿白袍描金花的老头,一个穿白衣的童儿,六姐挑了一个穿黄袍带“寿”字的老叟。最后轮到我,几乎没有了选择余地,我拿了个黄衣蓝裳的拄杖老头和一个穿绿衣裳的吹喇叭童儿……现在,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故去了,去他们曾经的家里,每每见到属于他们的童叟寂寞地站在柜子里,物是人非,我想,我死了我的这对小瓷人大概也和它们一样,空念着过去的主人,回忆着某年那个热闹的大年初一。
新年早晨就冒出这些念头似乎有点儿不对头,得出去走走。
初一岳阳街上没有人,街道上干净至极,想必是清洁工半夜加班,将一地红炮仗屑扫净了。马路两边是绿树,宾馆对面就是岳阳楼公园,隔着墙能看见里边的亭台楼阁。想起1980年1月也是这个时候,参加陕西作协办的读书班来这里,住在一个叫“刘胡兰旅社”的小旅馆里,木板的楼梯,木板的房子,推开窗户是长了青苔的灰瓦房顶,潮湿、阴冷,感觉不爽。那时我在工厂工作,是个只发过一篇小说的业余作者,全没有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心理准备,还傻乎乎地问同行的人,加入陕西作家协会得具备什么条件。同行的陕西诗人告诉我,得写出一批有影响的文章,最好能出一本书,还要写申请……我想,一批文章,那得多少哇,我这辈子大概也加入不了陕西作协了,回去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跟厂里总务科说,把我这趟的路费报了,不少钱呢。那回到岳阳楼是转车,看到的是阴霾的天空,模糊的湖面,老旧的楼阁,一切都是灰秃秃的。我穿着中式棉袄,对着洞庭湖照了一张相,仰着脑袋,特意不看镜头,做出一副高瞻远瞩的模样,想的是就此一回,以后再没机会到这里来了。记得当时湖里的水很大,远处隐隐的岛叫君山,到那上边去得花钱买船票,我们几个都没钱,所以我们谁也没提出到君山去。一晃三十年,没想到三十年后是自己开着车跑来的,再没有为报销路费的担忧,陕西作协自然是入了,中国作协也进了,同行的那批人能坚持下来写作并活着的只剩了十分之三。
三十年后再来岳阳楼是晴空万里的爽朗,是新春的喜庆,公园是新开辟的,盖了不少新建筑,门票八十元,老物只一座重修的楼。岳阳楼名气太大,与滕王阁、黄鹤楼并称江南三大名楼,飞檐盔顶,榫卯衔接,互相咬合,层叠如意斗拱,四柱直贯楼顶。其实所看的只有此楼和浩荡的水面气势,但总是觉得门票价格有些高,尽管是国家级保护单位,看一眼楼要八十元也让人有只此一回、来了不能不看的被动。公园门口一副联,“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挂在门前廊柱上,感到这副联有点对仗不工,但是既然公园将它在显著位置挂出,当自有其出处。当晚在旅社上网查找此联之出处,以解我孤陋寡闻之惑,才知自古有“岳阳天下楼”、“洞庭天下水”的美誉。水面比当年小了许多,宽广的滩地裸露着,再没有站在岸上就触到水面的激动。步行街是新修的,那又潮又乱、长满青苔的屋顶没有了,那些搭晾在小巷窗外的衣衫、床单也不见了,如同一本书,那热热闹闹充满生活气息的一页翻过去了。还能翻过来吗?书能,日子不能。
中午在街上的小馆子里吃了饺子,南方的饺子与北方比,不敢恭维,但年初一在外能吃上饺子已经是不错了,不可过于挑剔。
饭后继续上高速,往南走。
不是为了省过路费我绝不会走高速,万路如一,没有特色,甚至两旁的树木都整齐划一没有变化。我最爱走的路是弯曲颠簸的,山重水复的,柳暗花明的。一处惊喜连着一处惊喜,一片热闹接着一片热闹。好在高速行程只是半天,下午我们就开始走国道了。我们不想到南宁、桂林大城市去扎堆,只想去去清冷的乡镇,领略一下南方的风光与人情,广西,那是个跟西北完全不同的所在。
下午,在湖南永州下高速,开始走207国道,因为往广西贺州再无高速可行了。进入永州才想起,这里不惟出“女书”,还是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待过的地方,柳宗元是河东(今山西永济)人,出生于长安,应该说是乡党了。既然是乡党,那么他应该说得一口地道长安话,我与之沟通也应该没有障碍。柳宗元在永贞元年(805年)唐宪宗时期被贬永州司马,时年三十三岁,他出长安时携老母亲和堂弟一同上任,他的命运较韩愈更为不幸,一贬再贬,皇帝老儿偏偏的就是跟他过不去,命运一次次地把他戏弄得如猫玩老鼠。初始,他在永州境况甚不如意,北方人对江南的气候环境都不习惯。这点我深有体会,去年夏日去四川自贡、叙永等地考察陕商,沿途的濡热憋闷,蚊虫小咬,让我吃尽苦头。加之终日的大米饭,没完没了的辛辣,只让人想的是快快归家。较叙永更南的永州,想必潮湿炎热有过之而无不及。读过柳宗元的一些杂文,谈到他在永州的生活,“气候不适,言语不通,未老先衰,疾病缠身”;“诊视无所问,药石无所求”……
柳宗元在永州待了十年!
柳宗元的祠堂是必须拜谒的地方,出自景仰,出自乡情,出自我们共同使用的秦地方言。
永州城市位于潇水湘江的交汇处,驱车进城,未见什么有特色的建筑,到处是似曾相识的临街店铺,到处是让人浑身痒痒的流行音乐。停车先后问了两个貌似有文化的过路老者,可否知道永州柳宗元的祠堂或庙宇,都回答不知,都是一脸漠然,老者漠然至此,难道是听不懂?大概就是柳宗元说的“言语不通”了,刚进城便被来了个下马威,只好调动车上的GPS,靠雷达指引了。来到了潇水边的柳子庙街,古色古香一条老街,旧貌依然,地面是车马人踏磨光了的青石板,房后清澈的溪流叫愚溪,溪水的底部也是用石板铺了的。柳子庙是宋代修建的,高台阶,戏楼,雕画精美,色彩和谐,难得的是它还保留着原生态,与街面上的老旧板屋相得益彰地呼应着,让人一下进入了历史,有种久违之感。
柳宗元在这里写出了《永州八记》等优秀文章,著名的《江雪》就是在永州写出的,他是山水游记文学的一代宗师。
我在柳子庙周边游弋,清溪、美竹、嘉木、奇石,一个三四岁的小囡囡,笃笃笃从石桥上向我跑过来,我向她伸出手臂,她被她年轻的父亲拦住抱回去了。桥下水流缓缓,一个穿粉衣的女子在洗衣裳……想必这就是《石渠记》《小石潭记》《石涧记》的基础了。路边有“异蛇王酒”的宣传广告,便记起柳宗元《捕蛇者说》的内容:“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这种蛇捕到后晾干可以治麻风、手脚弯曲不能伸展,可以除死肌、杀寄生虫。每年两次,太医奉皇帝之命征集这种蛇,招募捕蛇者,让他们用蛇来抵税,所以永州人都争着去捕蛇。蒋氏一家三代捕蛇,是高手,每年尚不够抵税,作者感叹“苛政猛于虎”!永州有个村子,至今还叫“异蛇村”。现在有了养蛇专业户,成了一种产业……
柳宗元三十三岁至四十三岁在永州,以他清丽深刻的文风傲立于中国文坛,除了让人有“文章憎命达”的感慨之外,便是觉得作者那让人难以企及的悟性和深厚的文化功底了。我辈文人实在不行,想想我在他这个年纪,尚是一个没名堂的业余作者,差得太远了。
走上207国道,本想当日可以走到贺州,谁知车过两牌县城不久,竟然攀上了一座高山,山路曲折缠绕,一个胳膊肘弯连着一个胳膊肘弯,方向盘得不停地抡,雷达显示屏上的道路如同一团乱线头,让人理不出头绪。窗外是黑乎乎的山林,山顶是皑皑白雪,路上不见一辆车,四个人的心里都有些紧张,生怕发生什么意外,嘴里说着不急不急,心里却都急得像猫在抓挠,真撂在山顶上,连人也看不见。我埋怨山太高,爬了一小时,还没到顶,还是一路向上,我说肚子饿,顾让我闭嘴,说前头的刘司机还没喊饿,还在全神贯注,我在后头不能让主角分心。于是都不说话,汽车在黑暗中又走了近半个多小时,终于钻出大山。出山沿公路又走半天,好歹看见路边有灯光,天色已经很晚,车开到第一家叫作金源的旅馆就投宿了。开旅社的老板姓张,女掌柜的很热情,我们是她今年的第一拨客人。问了情况才知道,我们走了几小时还没有走出湖南,这里是道州,又叫道县,是湖南一个偏僻小县,至今经济还十分不发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才用上电。老板儿子告诉我们,刚才我们翻的高山是两牌山,海拔八百多米。八百多米,在西北不算高山,西安的海拔是一千零七十二米,等于我们翻了半天还没翻过西安去。这账算起来有点儿糊涂。老板儿子说,道州县僻但是出名人,著名的理学家周敦颐就是道州人,清代著名诗人、书法家何绍基也是此地生人,还有近代的何宝珍。
大家决定明天去拜谒周敦颐故里,路过而不去,是对先哲的失礼。
小旅馆干净而便宜,一间标间四十元,我们在楼上收拾完了,楼下老板的饭食已经做好了,热乎乎的有汤有菜,有他们过年自己炸的蛋角,有烧的大块萝卜汤。红瓜子是当地特产,小而硬,抓一把吃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