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船
一
在我看来,任何文学体裁都不能如诗歌那样,可以让我们表达的那种大胆程度超乎自己和阅读者的想象;也没有其他的文学表达可以给予我们如同诗歌那般广袤的思维空间。世界是丰富多采的,对于世界的反映诗人的敏感也总喜欢寻找恰和自己内心气质的那一部分。在这样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私密”空间里,诗人寻找他可以寄居的每一处风水宝坻,而在这里一些诗人独特的符号、代码都以自己欣赏的颜色统治着想象所能达到的地方。我想任何具有独特个性的诗人,在向着星空喃喃自语时都将深深的迷恋甚至依赖于此。
因为光和眼睛的存在,我们拥有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客观世界,它密布着这个星球亿万年以来经由时间等外力所遗漏的一切。为什么不是说发生,而说是遗漏呢?因为发生着的一切无助于安慰诗人的心灵,它们的不确定性、即时性所能起到的启示作用要远远小于其可能的干扰作用。如果一个诗人不善于对外在世界维持某种程度上的距离,很难想象他会拥有俯瞰整个大千世界的机会。那么,在诗人的眼睛与世界之间就会保留有一部分的间隙,这是颇值得玩味的一个去处。阅读一些伟大诗人的作品,通常都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障碍。但这基本与时空概念无关,在理解与感受的深处,惟有心灵能够触摸到这种差距。根据较广泛的阅读经验,我更多的理解到:诸多伟大诗人更倾向于将这种“眼睛与世界的差距”涂上一层蓝色。这种蓝色往往代表着诗人的一种心灵触觉的属性,而即非美学观念也非实质性的物质属性。有时,即便在作品中难以找到蓝色有关的字眼,但我们却能通过深入了解和感悟,察觉到诗人确实是带有“蓝色眼镜”来张望这个世界的。
即使在美术领域里,蓝色也有它的具有诗意的理解。比如深蓝色代表着沉静、悲伤;湖蓝色让人感觉忧郁、困惑、平和;浅蓝色具有一种稍嫌轻浮的浪漫和慵懒的气质等等。蓝色是一种冷色,总的说来它有一种让人安详的气息,既不飘忽也不刺眼。既不突兀也不退却。然而,它总是让诗人、让接近它的诗人拥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伤气质,这似乎是一种共性。王尔德曾经郑重撰文:《济慈十四行诗中的蓝色》。他分析到了诗人的气质,并将之与诗人的眼睛的颜色联系在一起。事实上,济慈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王尔德之所以固执的认为他的眼睛是蓝色的,这必定与其对济慈作品的深刻理解有关。而且,如果联系到王尔德的唯美主义,便很容易从旁体会他对诗人作品所散发的气质的那种认同感。苏联散文大师帕乌斯托夫斯基写过以《蓝色》为题的一篇散文。他的清丽、行云流水般的文字,之所以有别于屠格涅夫的风格,我觉得即是在于他作品中统一的蓝色调。他的这种蓝色不仅使他的散文富有诗情画意,更多的是这种蓝色蕴涵了大师的隐忍、悲悯、敏感而善良的天性;那种欲言又止的、极富有俄罗斯民族风味的描写,使之更象一个在他所热爱的土地上行吟四方的诗人。不论是济慈还是帕乌斯托夫斯基,蓝色都具有一种气质,就是感伤。这在后者的身上体现的更为深刻,你只须了解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便能理解。
帕乌斯托夫斯基在苏联文坛所活跃的年代,正是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年代。那个年代有太多优秀的知识分子被“红色暴力”逼迫的凋零四方。面对这样能够的环境,帕乌斯托夫斯基没有歌功颂德没有粉饰太平,也没有象索尔仁尼琴那样去写“离经叛道”的作品。他的作品完全符合自己气质中的“蓝色规则”:就是既不对抗也不顺从,既不激进也不退却;他只是用自己的笔写着自己的歌。对一个文学家兼智者而言,这可能也是他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正是由于这样的情况,帕乌斯托夫斯基的蓝色显得就更为可贵,直至今日我们尚能从其作品中读到那种坚忍而昂扬的潜流,那隐约凸显着一个诗人的良心。
二
在文学家那里,蓝色更多的是意味着一种悲悯之心、感伤气质甚至是有些颓废的意味在其中。我想从王尔德,这位唯美主义的文学大师那里,可能会更深层次的挖掘蓝色所包含的文学意义。一开始读王尔德,总会抱有一种常识性的符号或标识。然而作为一个“精神与肉体高度统一的人”,其凌驾于生活之上的耀眼的艺术光辉,几乎可以让人忽略一个拥有名号的肉体,从而在他的花园般的精神领地上各取所需,欣赏我们所欣赏的,忽略我们所想忽略的。唯美主义,作为一种带有理论色彩的标签已经长久的标注于王尔德所代表的那一处迷幻繁复的艺术世界。并且,从这世界中寻找到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仅再现艺术的顶端的风景,它将拥有超越时空和艺术本身界限的力量,使我们从中得到仔细端详自我神态的机会。
艺术拥有自我的生命,它展现出来的不仅是其画像更具气质,因而它总拥有一种分寸感。我称之为“艺术的分寸”。把握这种分寸的秘诀在于艺术主体的真诚:对于生活的真诚和对自我的真诚。对于生活的真诚是艺术家拥有“通灵者”气质的一把钥匙,是阿里巴巴打开宝藏的那句咒语。“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普希金唱道。可是生活怎会欺骗它所寄居的载体呢?即便它是无法无天的,它操纵命运的表演,但正是生活本身所具有的处女地般的特性,它的不可琢磨的未知性,在激发和孕育人们的想象力。艺术的本质就是生活的本质,只是它的外衣略显华丽而已。当然,唯美的眼光使得我们过于关注生活的外衣,它还衍生了自己的蓝色附属品:颓废气质,这种优雅着消逝的神态。你真的是一个诗人么?你的骨子里一定有这种幽灵的存在,他们是你精神客厅中的常客,每当你愿意与自己体内的另一个或许多个灵魂发生对话,他就奉陪在座。假如你自以为是一个时常莫名感伤的人,那我将猜想你拥有一个信仰者的本能——人的精神本能之一。就是总在旷无人烟的地方想方设法制造一个神气的自我,等到亲手放逐这个自我于无垠、时间和空间之外后,又苦苦在时间和空间之内,在这个范围里渴望与这个自我的再次相逢。唯美主义者与感伤主义者的本质在于:唯美主义者不会将自我抛弃到感官难以触及的地方。他总是在重复一种工作:将一张白纸清洗的干净之后,看到从未有过的颜色。然后再清洗再发现,直到这个生命随自然规律而终结。感伤主义者,只是在发现和涂抹着白纸,他们从来不知清洁自我,是一扇通往美的窗户。
对待自我的真诚则是艺术之所以能够在世间得以展现的关键。我们做能见到的这种对自我的真诚,是艺术家对于他人的真诚,或者说是艺术家对他人所表现的独特的理解与尊重。有人指责巴尔扎克不道德,王尔德说:“很少有作家既能躲开责备又能直接处置生活……如果这里面有什么指责的必要的话,那不该指责文学而该去指责生活。”王尔德总能看到艺术家在生活与艺术之间的独特神态,他知道艺术家这种神态不是站在此处观望彼处,也不是站在彼处观望此处的,而是将两者融合在一处风景中。我们所看不到的真诚,它来源于艺术的晦涩感。这种表达的分寸感,使艺术家偶尔会脱离理智的轨道,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耕耘。譬如:贝多芬是明朗的,因为他的分寸感来自于一个固定的信念,或者唯一、独特的信念;一个只在自己天空不断幻化的信念。贝多芬的理想如此清晰,以至于他的艺术使得人们最接近他时,会有一种极为突兀的恐惧感。我最钟爱的画作,他们的美从来不绝望,却又是从来无望的。我们古代最好的山水作品只是使你体会到一种类似于雕塑的现存感。如同凡高的痛苦,他的真诚只是表现在这种痛苦是有序的,他自己可以看见的痛苦而他人却无法看见这种有序。
选择成为一个艺术家本身是一件极具危险的事情,选择成为一个诗人简直是拿自己生命来赌博。艺术的分子会蚕食你发现的一切;你自我的反叛与否定,又会蚕食艺术的分子。我始终在猜想:一个艺术家只能表达出他想要表达的千万分之一。其他部分或者才是真正有价值的部分,但在艺术这个充满神秘痛苦的世界里,人能够操纵的部分又何其的少呵。为什么,我们总是在最接近希望的时候,却更加恳切的意识到绝望的存在?为什么,我们在拼尽全力追求美的同时,总是有那样一层蓝色的氤氲笼罩心灵?为什么,我们在试图理解生命时却痛感生命的虚无?不,以艺术的神圣而言,艺术的生命又岂是一个虚无所能担当的。我们只是在实质世界与虚无之境中被折射的蓝色影象而已。诗人将记录这种影象,诗人将被这些影象燃尽最后的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