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铁蝴
在希腊神话中,珀尔修斯的故事是最完整,也是最完美的英雄颂歌之一。
珀尔修斯的童年非常不幸。他刚一出生,就被暴戾的外公推入大海,可怜的母亲带着他飘落到一座叫塞里福斯的岛国。15年后,他却成了该国最优秀的少年,他高大英俊、技艺过人;他勇敢诚实,谦恭而又温文尔雅,深得人们的喜爱。但他最终能成为奥林匹斯山诸神中的一员、成为令人仰望的星座,并不是依赖那命定的归宿,而是靠他勇敢的选择和坚定的信念。
邪恶的波吕得克斯国王为了霸占珀尔修斯的母亲,阴险地设下了圈套,使年轻的珀尔修斯许下了诺言——割取最恐怖最危险的女妖梅杜莎的头颅。该承诺不仅是轻率的也是痛苦的,为此他流了泪。这时,美丽高贵的女神帕拉斯·雅典娜对他说:“用泥土做灵魂的人就像牧场上的牛羊,他们吃着不是自己耕种的食物,过着养尊处优生活,他们也像贴地生长的葫芦一样,当成熟时,死亡就在眼前,然后他们的名字将从大地上消失;而用火做灵魂的人,我将给予他们更多的火和超出凡人的力量,并驱使他们沿着艰难崎岖的道路向前,在贫困危险中与人神共同的敌人战斗,没有谁知道勇敢者在何时何地获得那崇高的荣誉,而且他们还可能会在青春的花季就被杀死。现在你告诉我,这两种结局你选哪一种?”
珀尔修斯说:“我不要像绵羊那样安闲舒适地活着,与其那样,倒不如在花季中光荣地死去!”于是,他勇敢地接过雅典娜的盾牌。等待他的将是7年的艰苦旅程,他将前往“寒冷的北风的源头”寻找那最邪恶的蛇发女妖,在此期间,珀尔修斯不能后悔和退却,也不能失去勇气,否则就会死在“洪荒之地”。
面对决定自己命运及生死的抉择,凡胎肉体的——人——珀尔修斯丝毫没有犹豫,他不像今天的人们那么怯懦,也不像今天的人们那么富有理性。他坚信包括爱、勇敢、智慧在内的力量和邪不压正的最高法则最终能帮自己杀死梅杜莎、拯救母亲并获得荣誉;他抱定即使失败也要燃烧一回的决心,这是世界上最义无返顾、最不留后路的决心。此时,他已把人的本质里的神性释放到了极至,该神性迅速扼住了理性的喉咙并弥补了他一切人性上的弱点;那一刻的选择,使他在奥林匹斯山预定下光荣的席位!
这个像神一样的人,当然有资格博得神的青睐——诸神的使者赫尔墨斯向他赠送了能为他指引方向的凉鞋和一把锋利无比的剑;但这也是对珀尔修斯的信念的坚定与否,所安排的最初的一次严峻考验。女神指着陡峭的悬崖高喊:“珀尔修斯,这双鞋子能使你像鹰一样飞翔,现在你跳下去。”珀尔修斯走过去俯视,见下边深不可测,不由得瑟瑟发抖,但他想到前方的荣誉和那个头发上盘着毒蛇的女妖,就非常耻于自己的恐惧,于是他纵身跳了下去……
珀尔修斯跳下去之后的故事更是奇幻并精彩的,他杀死了梅杜莎,威慑住了蛮横的海神,并娶了最美丽的姑娘做新娘……但那是后话,在这里,我只说他面对万丈深渊那伟大一跳。这勇敢的一“跳”是集坚定的信念、战斗的渴望以及对神的敬畏和虔诚(即对自己神性的敬畏和虔诚)的总和;这一“跳”是以神的标准和责任来要求自己,而且也为妖魔鬼怪们敲响了丧钟;这一“跳”足以让全体现代人肃然起敬,因为聪明的现代人心中最缺诚与信;这一“跳”让他成了人世间亘古不朽的神话英雄、秋夜里闪闪发光的英仙星座。——壮哉!
诚然,神话毕竟是神话,那是远古时代的初民对神秘的自然界充满敬畏好奇而萌发的伟大奇幻的想象。但神话绝不仅是毫无思想基础的故事,她是人们对未来世界充满希望的憧憬,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对理想的表达,更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精神产品;同时,古代神话不仅孕育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自然科学和哲学思潮,她还是文学及艺术的源头。马克思就曾说,神话是“在人民幻想中经过不自觉的艺术方式所加工的自然界和社会形态”。
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曾巧妙地运用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的悲惨遭遇(西西弗斯被诸神处罚将一块巨石推向山顶,巨石会因自身的重量从山顶滚下去,如此周而复始),成功地阐述了他的荒谬哲学。《西西弗斯的神话》告诉我们,这世界是荒谬的,但人不能因世界的荒谬而变得像世界一样颓废,要蔑视这荒谬,要坦然接受并勇敢地挑战它战胜它,纵然是在做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其过程却是有意义的,否则才是彻底的失败;他甚至把现实生活中,同样做着周而复始工作的人与西西弗斯相比,说他们之所以不感到痛苦是由于没有意识,而西西弗斯则是有意识地抗拒“无意义”。因而,加缪在作品的最后宣称:“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西西弗斯是幸福的”。中国铁路作家刘荣哲也以中国神话“夸父逐日”的传说,完成了一篇大散文诗《逐日》。在这篇作品里,夸父不仅是能饮尽渭河之水的巨人,而是敢于“劈手捉住太阳的金色龙袍”的战神。这个敢于向最高神权挑战的人,在现代人看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他一路狂奔追逐着太阳,而且他还向世界发出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傲慢的大笑:“太阳,在后羿的眼里,你不过是箭靶;在鲁阳那里,你仅仅是一盏灯。你何尝不是我的猎物?征服你者,舍我其谁?”——奇伟的夸父,连同作家都太渴望得到一个属于自己、属于真正人类的“纯粹而肥沃的夜”了。诚然,尽管夸父失败了,但他那最无畏的怀疑精神和最无畏的挑战精神却犹如遍地的桃林一样繁衍至今……这二个作品有个共同处,即重复神话,敬畏神话,却又坚决地蔑视神、否定神;因为神本就是人的创造物,神的概念和标准只存于人心中。值得敬畏的不是创造物,而是具备该创造能力的人的神性。读这类作品,我们会感到精神振奋,会感到生活有意义,会感到脊梁越发得挺拔、越发得像人一样活着。
然而,随着人类历史、科技力量的发展和所谓的人类社会的进步,我们的文学和艺术以及现代人的意识形态,却几乎摒弃了神话故事里那最宝贵的精神。越是畅销的作品,越是缺乏这种精神产品;越是精明的成年人,越是不喜欢这高岗上,最新鲜的空气,美丽的神话故事几乎沦落到仅吸引儿童的田地了。
德国大哲学家尼采认为:有些书是有异味的,读那类的书会使人有中毒的危险。
对此,我非常认同,这也是我喜欢神话,并一向以最挑剔的眼光审视当今文学作品的原因之一。我宁可找些带有神话及象征色彩的旧书去读(诸如《鼠疫》《变形记》《百年孤独》),也极少去碰如今国内那些所谓先锋新锐的文学作品,虽然那类的作品也被人冠以艺术的头衔,其实就连作者也知道那不过是换取稿酬的流行读物罢了。流行的东西不会有生命力,就像大海里的每一个浪头,很快会消失在水里面;与流行的东西相反的则是真正的艺术,就像我们可以不知道《山海经》的作者是谁,但故事却能扎根于我们脚下的大地并源源流长。我们绝不相信“太行、王屋”是天神搬来的,但我们却从来没有怀疑过愚公移山的精神;我们也绝不相信宇宙间的两颗恒星每年都要相会,但我们每年无不在“七夕”之际浮想联翩;我们可以漠视从头顶呼啸而过的飞机,却常常忍不住去遐想天使的翅膀;我们经常对人类改造自然的科技力量持怀疑态度,但对立志填海的精卫鸟却始终充满着最深的敬意……这就是艺术,来自远古时代且绝没有异味的艺术,因为创造者是没有异味的人。他们没有接受过这样或那样的“非人”观念的教育,作为自然物,他们才是最接近自然的人,他们没学会虚伪,没学会矫情,更没有被同类异化;相反,他们却有着不畏强暴、惩恶扬善、热爱生命、寻求进步的天然本能。因而,他们的作品——作为最初文学形态的神话故事——所展示、所弘扬的那真正源自于人的本质里的勇敢、诚信和爱,才恰恰是我们最需要的精神营养!凡是吸入这营养的人,就会超越时光与创作这艺术的人产生心灵的对接,因为凡是没有被彻底异化的人,都有一颗热爱生命、热爱自然并向往美好的心!
鲁迅先生说:“在古代,不问小说或诗歌,其要素总离不开神话。”其实,现代很多好的文学作品也离不开神话。诡秘而又奇幻的想象力是它们共同的特点;挖掘并赞颂人的神性之美则是这些作品的灵魂。
在《老人与海》这部小说里,我们看到:那名坚信自己能钓到大鱼的老桑提亚哥,在茫茫大海上被一条比船还要大的鱼牵引着遨游的奇遇,最后老人杀死了被自己当作伙伴的大鱼,可在随后的几天又为保护这条鱼与众多的鲨鱼展开搏斗。鱼叉、木棍、小刀、船橹、船桨都成了他的武器,他仅靠喝点淡水、吞些生鱼肉以维持住自己的体力,他几乎精疲力尽,但又顽强地战斗着,然而这位传奇般的并具有钢铁意志的老人却没有如愿——前仆后继的鲨鱼们最终把大鱼吃得精光。失败的老桑提亚哥仅带着一付巨大的鱼骨架回到了哈瓦那。
有人评论该小说,认为海明威笔下的老人、鲨鱼、大鱼是分别有原形有象征的,故事也是暗喻他所处的社会。对此,作为普通读者的我却另有想法。一部伟大的作品绝不能被那些靠嘴吃饭的人一言蔽之。我认为,《老人与海》所讲述的故事,在某种意义上说与《西西弗斯的神话》和《逐日》如出一辙。老桑提亚哥面对成群的鲨鱼,已知道自己失败的命运;但他并未因此而放弃,他不是为了胜利而战斗,而是为了战斗本身而战斗。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多么像是注定失败的西西弗斯和夸父啊。和一些所谓的文学作品以掏心挖肺地搜寻人的软弱、贪婪、残忍为荣恰恰相反,海明威是在张扬人在逆境中的斗争精神;尤其是在挖掘斗争的结果早已明朗的情况下,也绝不认输的原动力。该动力,我认为就是人的神性,该神性不是概念之神的品质,她是人的本性之一。人的神性不像人的理性容易“见风使舵”,她只让人做人该做的事,甚至与失败和胜利无关。如果这世上有神,那么我们可曾听过神向谁抵过头?神既是人造的,那么人也应具有“不低头”的本能。其本能就是人本质里的一部分,即人固有的神性的一部分。
因而,海明威笔下的桑提亚哥并不复杂:他温柔地善待忘年小友、深情地热爱大海,即使在最艰苦的处境里,仍有闲情与偶在船上落脚的海鸟谈话,他甚至怜悯自己的猎物,认为拖着船的大鱼很饥饿,这说明他是多么的仁慈啊!他坚信第85天能钓到大鱼恰恰证明他对“信”的虔诚和敬畏;他向上帝、玛利亚许诺做祈祷而始终未做,说明他对神的蔑视;面对悲剧般的失败,他既不抱怨也不沮丧,就连大睡时梦见的狮子也温存得像猫咪儿,更是说明他辽阔的胸怀。如此一个勇敢、诚信、慈爱的并极具斗争精神的人,才是一个具有自然的人,才是一个纯粹的人。我想,凡是读过这本书的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无论是什么肤色的人,无一例外地会喜爱并崇敬那位老桑提亚哥。其实,这并不奇怪,作家塑造的人物原本就是隐藏于最深处的你,艺术的形式使隐形的我们与艺术本身发生了无法阻挡的沟通,即:作家和读者均拥有的且最质朴无华的神性的相通。
可令我想不通的是,桑提亚哥的制造者——海明威——本人却在晚年自杀了。这位发出“人可以被摧毁,但不可以被打败”吼声的伟大作家居然开枪击毙了自己。呜呼,尽管我相信伟大的作品总是出自具有伟大人格的人,但我不得不暗叹:海明威,你并不完全是神性的人。也许,这正是生活在神话之外的作家留给后人的沉重话题。就该话题(即艺术与现实的差距),我曾向一位朋友谈起,然而他却认为,海明威的自杀依然是不屈从命运的表现,他依然是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的确,“不屈从命运”,——我想,这也是我最终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