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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菲:《“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

发布时间:2022-11-27 16:5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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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佳妮

“我听见青年中时时传言道: 萨福”。这是海子《给萨福》中的一句话,说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现象,那时诗歌繁荣,诗人受到膜拜。现在的青年有了值得他们关心的东西:股票、薪水、服装品牌、车牌号、明星绯闻等等,诗歌退居到边缘,诗歌的写作、翻译、评论都可能是无人喝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何况二千六百多年前一位诗人的吟唱。当今很少有人说起萨福,更谈不上“时时传言”了,他们会问“萨福是谁?”从知道萨福其人的人们中得到的回答会是多样的:一位古希腊女诗人,一个女权主义者的遥远先驱,一个女教师,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丑陋的女人,一位母亲,一个商人的妻子,一个同性恋者,一个双性恋者,一个因失恋而跳崖的女人……甚至她能否阅读能否书写都成问题,她还可能是一个妓女。一个女人的身后附会出了这么多的传言和传奇,她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模糊而扭曲的背影,“萨福”和萨福的诗已经没有了什么关系,人们对其人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其诗的欣赏,所幸一切附会和推测毕竟还是建立在萨福残诗的背景之上。

田晓菲的《“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是一本回到萨福诗歌本身的书,是国内第一次完整地介绍萨福作品和萨福研究的著作,主体是萨福的113首诗歌的英译中,文笔细腻洗练,间或译者注解,集才情、学问于一炉,唤起了读者对诗歌的美好回忆,提醒读者沿着萨福的诗句来寻找萨福。书名给“萨福”二字加了双引号,可以看出作者的隐喻:我们并不能确知萨福其人、确证其诗,只能通过一些残纸碎片重塑想象中的萨福。通过本书我们可以看出田晓菲宽广纯粹的学术追求,她并没有将某一主义某一观点作为中心,并非要矫正什么,反驳什么,而是以丰富的资料提供给我们萨福的以及与萨福有关的诗歌和“萨福”形成的历史,力图呈现给读者一个接近真实的萨福,使读者能有机会比较全面地了解这位古希腊女诗人,每个人从这些材料中可以做出自己的评判,摆脱成见,构建起个人心目中的萨福。

生于1971年在十三岁就出版诗集的诗人晓菲现在成长为执教于哈佛大学东亚系的学者田晓菲了,她很谦虚地在名字后面缀上了“编译”二字,其实她翻译的占了绝对多数。全书有四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引言,介绍了围绕萨福其人其诗的各种说法;第二部分收诗101首,是学者们公认的萨福所作的歌诗;第三部分收诗12首,是学者们持怀疑意见的萨福歌诗;第四部分选录了历代与萨福有关的诗文,或以萨福为题材,或从萨福歌诗中汲取灵感和典故。本书主要通过诗歌也只能通过诗歌,再现了萨福在文学史中的地位。

阅读一本好书是一次美妙的精神盛宴,本书的安排就颇为精当,引言部分可以看作是作者给我们上的一道开胃酒。罩在萨福身上的浓雾是如此之厚,传言如此之多,很少有人能不戴着有色眼镜介入萨福的诗歌,正如田晓菲在引言中所说的,“围绕萨福编织出来的神话会反过来影响我们对她的残诗的解读。”她将各种说法的来源一一列举,并提出了存疑之处,“萨福终究飘摇不定,刚刚只在我们伸出的双手之外。”滤掉诗歌本身,把任何一顶帽子扣在萨福头上,都是不真诚和肤浅的,既然如此,还是让我们通过贴近她的诗歌来贴近萨福本人吧。第二三部分可以看作是本书的正餐了,诗歌是灵魂的语言,是语言的极致,因此翻译的难度极大,甚至可以说“诗就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弗洛斯特语)。我们当然不能像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样领略译诗的韵味,诗歌的肌理质地和光彩往往在本民族的语言中才存在,但是,好的翻译还是能让我们欣赏到异域诗魂所作的心灵吟唱。本书的翻译就很好地体现了学者的严谨和诗人的灵性的平衡,传达了文字之美。田晓菲翻译这本书根据的是不同的英文译本,其中特别以罗伯(Loeb)经典文丛的坎贝尔(D.A.Campbell)译本和安·卡尔森(Ann Carson)2002年出版的译本为底本,因为这两个本子的翻译尽可能地依照了原文。在诗歌的残缺部分,她用了方框来表示,方框与文字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相互映照的意境,读者也可以进行创造性的补缺,在个别残诗的译者注里,她也附上了进行补缺或“文字加工”的译文,对相对真实地了解萨福诗歌的解读史提供了一种根据。如译者所言,“除了具有文学价值之外,也有学术价值。”有的同样一首诗,她还提供国内译者不同的译文版本,如周作人、水建馥、罗洛、朱湘等人的译文,以便读者对照阅读。第二部分中的第一首诗,同样一段,田晓菲译为:

如果现在逃避,很快她将追逐;

如果现在拒绝,很快她将给予;

如果现在没有爱,爱很快就会流溢——

哪怕是违反着她自己的心意。

朱湘的译文为:

看吧,如今躲,不久她要来追;

如今退还,不久她要送的来;

如今不爱,不久她要来爱你,

任是多少不愿……

确定了英文译本之后,田晓菲便尽量紧贴原意来翻译,同时注意音节形象的处理,力求达到形象美与音乐美的结合,让人能感觉到诗人情绪的流动。

享受过正餐,该进入饭后甜点了。在第四部分中读者可以看到那些闪光的名字以自己的方式回应了萨福的吟唱,波德莱尔、里尔克、庞德、爱米莉·狄金森……他们如众星捧月般围绕在萨福周围,进行着各自所需的重构,同样留下了不朽的诗篇,与萨福的诗歌相映生辉。欧美文学的传统从来没有中断过,经典更具有跨越时空的力量。让读者从历史的长河中了解西方文学和文化的传统,这是编译者的本意,组成了这道盛宴不可或缺回味绵长的一部分。

部分译诗后面的译者注也是本书很有特色的一个组成部分,因为是一本回到诗歌本身的书,所以田晓菲并没有进行过多的诠释和评析,更多的是做了一些联系和比较的工作,这种颇具学术色彩的工作反倒更切合于对于诗的阅读和理解。评论的部分大多短小,点到为止,但充满智慧和灵气,其余留给读者自己回味。译者明白面对遗作,面对残诗,任何的过度诠释都有可能是对本义的损害,对诗歌的理解就在于不断阅读和不断感应的过程中。有了这样的结构和匠心,我们不能不说这是一道用心制作、搭配的精美的诗歌盛宴。

阅读萨福,单纯地享受地诗歌,能感觉到古希腊奔涌的活力,她毫不掩饰地吟唱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这是一个女性真实的情感,既有委婉哀怨的一唱三叹,又有着强烈直率的愤怒。101首中的第55首1)

黄昏星

收敛起所有

被黎明驱散的——

收敛起绵羊

收敛起山羊

也收敛起孩子到母亲身旁

诗歌弥漫着一种悲悯宽厚的情怀,原初的简单质朴却有着穿越时空打动人心的永恒的力量。

第22首:

它们的心渐渐冷却

任双翅垂落下来

据说这是描写鸽子的。用了拟人化的手法,仿佛在诉说自己内心的悲哀与挣扎,字数有限而想象空间无穷。

从这些残诗中可以读出作为母亲的萨福、作为姐妹的萨福、作为情人和作为情敌的萨福,既能读出她害羞温柔宽厚的一面,也能读出她刻薄怨恨的一面,有激情的放纵也有理性的沉静,有爱情的甜苦有生活的窘迫……穿越历史的尘封我们仿佛能触摸到她心灵的每一次颤抖。你可以说这样的诗现在随便一个不太出色的诗人都可以写出来,不错,但考虑到我们有了多少的前人积淀,多少的文字与写作训练,而萨福生活在二千六百年前。萨福的诗篇是具有源头性质的诗歌,它们表达了人类共通的情感,几千年来给予人们诸多启迪,不啻灵感之触媒。面对这些残诗,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天才的诗人,才华横溢。她打比方,像左手比喻右手一般自然;她运用通感,构思精致;她的抒情优美感人;她表现身陷爱情中人的痴迷与颠狂,即使在当今,也闪耀着灿烂的光辉……我们不懂希腊文,也无法体会“萨福体”令人齿颊生香的感觉,在此也援引译者引用的公元前一世纪的历史学家狄奥尼索斯(Dionysius)的一段话吧,“永远选择最婉妙和谐的字眼,追求悠扬的音节,以达到优美动人的效果。此外,它在安排词句方面从不随随便便,而是仔细衡量字词如何搭配才能悦耳和迷人,把每个字都放在合适的地方,不但把它们琢磨得圆美流转,而且使所有的关节都相互协调……在诗人里,我以为赫西俄德、萨福和阿那克瑞翁做到了这一点。”

公元前三世纪,萨福诗歌被学者们按照格律分编成九卷,仅其中一卷据说就有1320行,现有的,除了相对完整的一首以外,是大约二百篇残诗。正是这一巨大的残缺和空白,给解读萨福提供了各种可能性,萨福成了满足不同需要而不断被重构和虚构的神话,成了挖掘不尽的宝藏,而所有的解读也都有可能是断章取义,是曲解。想一想面对面的交流都有可能产生诸多误解,何况诗歌是心灵的吟唱,是有多种修辞的多层次的艺术,表达的是复杂情感,望文生义地当成传记来读并由此附会出种种传说,这种方法本身就不足信。由于原诗大部分残缺,因此许多话语之间充满着矛盾和冲突也就不足为怪了。中国古典诗学中有用香草美人来比喻君臣关系的传统,怨妇诗也大多是男子作闺音。那么,由几行残诗就简单断定萨福是同性恋者之类的推论恐怕只能姑妄听之了。不过,读者从对诗人身世的兴趣转而对其诗歌产生兴趣也并非不可能。从这点看来,“萨福”与萨福诗歌又不可分离。其实如果没有了这些传闻,我们对诗人也就所知无多。

“萨福”和萨福诗歌的流传也验证了她那句名言:“我相信人们在别的时代会记得我们。”她不断地出现在后来的诗歌和绘画作品中,甚至政治话语中,经典是经得起时间冲刷的,无论曲解还是误读,她的传奇和诗歌均预示了一个女诗人写作的几乎全部可能性。从本书第四部分的后人诗歌来看,从不少女诗人的诗歌或命运中,我们都能看到她们与萨福的某种微妙的精神联系。近年在我国颇为流行的萨福传说是:有一次法官要判她死刑,萨福当庭脱下上衣服,露出丰美的乳房。片刻,旁听席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不要处死!这样美丽的女人!因为美丽,萨福重新获得了自由。这样的说法很迎合一个商品时代的逻辑,对当下流行的女性“身体写作”找到了权威的辩护。长期以来,在关于女性书写中,对“女性”二字的过分把玩与强调,掩盖了对其作品的阅读和公正评价,有些人根本就没有读过作品,但并不妨碍他们妄下断语。田晓菲说:“如果没有萨福的诗,‘萨福’也就根本不会存在。”回归文学本身,正是本书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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