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主页 > 图书读物 > 散文 > 叙事散文 >

黄昏和夜的枭鸣——龚自珍诗歌中的一种视角

发布时间:2022-11-27 16:21:55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黄昏和夜的枭鸣

——龚自珍诗歌中的一种视角 

文/耿立

黑格尔说“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到黄昏才会起飞。”,当康乾盛世的夕光在大清江山熹微隐现时分,一燃烧绝望的诗人,以单身之勇孤绝地指出华美袍子下的“荒谬的虱子”,就象一种猝然的断裂,在烈火烹油、繁花著锦的天空看见深渊,在白昼吮吸“暗黑的夜”脉息。这是定庵龚自珍,一个在诗歌中布满“黄昏”、“夜”之意象,由“黄昏”和“夜”铸成了他的一种偏嗜的人,这种偏嗜又使他的诗中充盈了浓黑与哀凉。有人说龚自珍的诗贯穿着一种“呼唤主题”,那是确然。传统的学问之道,不仅仅功在变化气质,有心志的文人总想在自我完成之外,推己及人,以圣贤之道风化天下,自杨雄说“雕虫篆刻”“壮夫不为”(《法言-吾子》),文人好大言经世,常有登车揽辔慨然澄清天下之志,确实龚自珍的人生的定位不该废在青寂的书斋,他的酣畅的文字和雄阔报复,应该是指点历史水火的燃烧与冷凝,直接投身于政治,在那里获得自身价值的最大化,定庵弱冠之时,段玉裁对之期盼殷殷,据龚定庵的外祖父段玉裁先主《经韵楼文集·怀人馆词选序》:

“仁和龚自珍者,余女之子也。嘉庆壬寅(嘉庆七年,公元一八○二)其父由京师出守新安,自珍见余于吴中,年才弱冠。余索观所业诗文甚夥,间有治经史之作,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尤喜为长短句,其曰《怀人馆词》者三卷,其曰《红禅词》者又二卷,选意造言,几于韩、李之于文章。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中有异境。”(1)然而段玉裁虽然对文事尊重,但年近八旬的老人还是勉力作书,告诫外孙要“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外祖父的期望落空了,定庵忧时伤世,他十二岁虽从段受训诂之学。但后拜刘逢禄、宋翔凤为师,专治《公羊春秋》。龚自珍一反乾嘉诸老的媚古之习,而留意于当代事物,于是盱衡世局而首倡变法之论。龚自珍兴趣在考据之外做不成了名儒;讥讽时弊,仕途蹭蹬,也没成为名臣;龚自珍外表是洒脱的,豪赌、骂座、醇酒妇人,如果要以名士看待龚自珍,但名士的名号下怎能掩盖不下他内心的深创和巨痛?龚自珍有点象一个异类,在他的那个世纪里,象一只黄昏起飞的枭(猫头鹰)。我们从张祖廉《定庵先生年谱外纪》可看到他“广额巉颐,戟髯炬目,兴酣,喜自击其腕。善高吟,渊渊若出金石。……与同志纵谈天下事,风发泉涌,有不堪一世之意”“性不喜修饰,故衣残履,十年不更。尝访钱塘陈太守元禄于京师----时九月也,秋气肃然,侍者毂觫立,先生衣纱衣,丝理寸断,脱帽露顶,发中生气蓬蓬然。”(2),不是牵强的比附,瑞士的心理分析学家阿德勒曾指出人的容貌肌肉的发展状况是判断一个人的精神气质的重要象征之一,我们国人也常从所谓的凤眼和蛇眼来判断人,龚自珍是异人,从他的容貌就可以看出,额头大尖嘴,眼睛象暗夜的火炬,再加上那乱而硬的胡须真有点象一个枭(猫头鹰)了。

是的,外貌和习性是进行微精神分析的绝好的材料,虽然我们不能把龚自珍等同与枭,但龚自珍诗歌中的黄昏和夜却给我们提供了某种暗示。我们可以发现,龚自珍一直对黄昏和夜有着近乎癫狂的兴趣。而猫头鹰呢?猫头鹰白天躲藏在树洞中,等到了黄昏晚上它们才开始活动了,飞来飞去行如白昼。猫头鹰感受世界的方式,一是灵敏的听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中,听觉起主要的定位作用,再是超长的视觉。因为猫头鹰经常出没于坟场墓地,飞行时飘忽不定,鸣叫声尖利刺耳,常令人联想起墓地里游荡的野鬼孤魂。在在中国人的感觉里,这是一种恶鸟,而在古希腊,猫头鹰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圣鸟。

猫头鹰是喜欢黄昏的,它的世界就是黄昏和黑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夜与黄昏的气息才一显露的时候,猫头鹰是最早捕捉这信息的精灵,在龚自珍的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满眼的黄昏和暮色。

楼阁参差未上灯,菰芦深处有人行。

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 (《题陶然亭壁》)

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

夕阳忽下中原去,笑咏风花殿六朝。(《梦中作》)

定庵生在乾隆五十七年,长在嘉庆朝,这应该是清朝如日中天的时候,但定庵却有着周易《明夷》 卦的日暮客行的艰难跋涉的悲凉。“明夷 地火明夷 坤上离下”,这是一个太阳降落的卦象,太阳受伤沉入地下,初九爻辞是“明夷于飞,垂其翼。 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一个人在路途奔波,天上的鸟垂翅鸣叫,在天暮时分。登高必赋,本是文人慷慨自任,但定庵却是感到暮霭砭骨,是夕阳和昏鸦的凄婉迷离,是“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六朝的颓废,真的是定庵所追慕?不过正话反说,透出一股反讽的意味。

夕阳和黄昏在我们民族的心理积淀中,有着特殊的指认,龚自珍在诗中使用的意义,一般偏重于时间而非空间,在空间意义上,我们喜欢“夕阳无限好”、“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样的空间的黄昏,但在龚自珍这里黄昏意象是时间意义的悲凉,他把“乾隆盛世”,看做极盛而潜伏着“有变”的危机的由盛至衰的转捩点。这种时代的悲凉之气被龚自珍感觉到了, 这正有点像鲁迅先生所说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3)龚自珍对黄昏有着高度的敏感,象在参差的楼阁里的笙歌中,在燕子的翔舞中,在鸦噪的聒杂里,通过这些词汇我们看到的是枭的习性,它揭示了这些颜色的恐怖,它预言黑夜的到来。

黄昏在我们的历史承传中,已不是一个纯然的自然的意象。《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 如之何勿思” 钱钟书先生认为《君子于役》一诗的的解是:“最难消遣是昏黄”,他说:“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昏黄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4)。这种黄昏时的情绪历来被文人们所书写,“诗人体会,同心一理”,黄昏苍凉的景色和苍凉的心绪最易对应,这是日暮与途穷最直接的表达,黄昏的图景是什么呢?是青春已逝,事业归于虚无,生命趋于终点,黄昏是暮鸦荒城,是残阳凋敝。

黄昏确然是一天中最特别的时刻。夜色也越来越浓了;牛羊从山坡上下来了,鸡鹅开始回笼去;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就要沉寂下来;然而夜枭却出现了,它最喜的就是黄昏。

黄昏的意义在龚自珍是一种忧惧,龚自珍在《尊隐》篇中表达的是和他诗中一样的忧惧:“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暮气,与梦为邻,未即于床。”黄昏是在龚自珍是一个时间的存在,但不仅仅是时间的流动,它是自己与世界与民族的一种心理的关联,是国家存在的一种现在时,还有他诗中的黑夜,黄昏和黑夜是一个时间概念,也是一种悲凉的生命的体验,是一种存在方式,从黄昏和夜的意象入手,是走进龚自珍心态的一个最根本的切口和解码口。

人们说时间有三种方式,也是三相:过去、现在、未来。龚自珍有三世的说法:治世、乱世、衰世。龚自珍强调的是衰世,也是三相中的现在,只不过三相是线性的,而龚自珍的时间观是“六十一甲子”的循环,但龚自珍的现在就是衰世,就是黄昏是黑夜。

“衰世者,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堕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5)

衰世的特点有点象治世,确实日暮的晚霞颇有点象朝霞,但只是外表同,而内在确实朽坏,龚自珍的祖、父两代生活在清王朝的治世“-乾嘉盛世”,当人们还在盛世的余光中逍遥时,龚自珍感到了大厦将倾的衰飒,我们可以借用孔尚任在《桃花扇》为南明写的“墓志铭”来说明龚自珍的心态,这是一种历史的苍凉和悲怆,这是繁盛期后的黄昏“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6)黄昏和衰世是对照的,衰世是虚伪,是矫饰,只有枭才指认这种真实。这是的情景“言伪忠,禁伪教,道伪圣,礼伪自然。”,一切都是虚伪,一切都是黄昏温馨的面罩吗?,到头“无名伪有名,耻;无实伪有实,败。”龚自珍的家学加上他的广博和敏感,使他早早地承受了这种黄昏来临的暮气,“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 东邻嫠老难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何日冥鸿踪迹遂,美人经卷葬年华。”

黄昏和夜在龚自珍诗中是死亡的迫近,在这里面也有着历史的苍茫,猫头鹰在黄昏起飞,是它的沉思,它的反思,这也是一种虚无。黄昏渐渐浓重,就成了夜,我们也可说黄昏就是夜的序曲和前奏,是前夜,我们也可说夜是黄昏最浓的色彩,是最浓的黄昏。

作为夜色是怎样进入龚自珍的诗歌的呢?是发达的眼睛和奇特的耳朵。在道光三年的春天,龚自珍第四次参加会试落第,在沉沉的夜里,象杜甫“中夜起坐百感集”,他写下了两首孤独的名为《夜坐》的七律: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从来不蓄湘累问,唤出嫦娥诗与听。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春夜应该是温馨的,白昼的喧嚣隐去,但是什么使定庵伤心而不寐?群小的狰狞,士气的销铄,沉默的世间难有奇行奇节之士,问天吗?大道多歧,嫦娥真的听懂下界的诗句?

《说文》:“夜,舍也。天下休舍。从夕,亦省声。”,黑夜到来,是休息安眠的时分,但对龚自珍却是心灵悲愤活跃的时刻,这是“衰世”,“灯烛无光,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鹖旦不鸣。”(《尊隐》),先圣的典籍和精华被弃置,人杰被阻塞,鸡鸣狗盗歪瓜裂枣之徒担当大任,王纲解纽,一切的运转只是惯性,“古先册书,圣智心肝,人功精英,百工魁杰所成,如(往)京师,京师弗受也;非但不受,又裂而磔之,丑类窳呰,诈伪不材,是辇是任,是以为生资,则百宝咸怨,怨则反其野矣,”(7)龚自珍真是生当末世,他早早地体验了这浓黑。

对白昼来说,夜是一种孤独,也是一种反思和忧郁,夜是白昼的异类,也是反抗和挑战,是一种死亡的气息,但给人的是一种悲剧的震撼。龚自珍夜坐想的是什么?是一种孤独绝望,自己象座山峰,但土丘的嫉妒,而大地却寂静无声,帝座是小熊座的星星,古代占星家以它象征帝王,枭的耳朵是敏感的,但大地实在是连一丝的动静也没有。这是一种虚无的无奈。生是建在死亡之上的,枭的搏击,枭的反抗,我们看到龚自珍说的”砉然“的破裂,皮骨分离有声,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这给人一种力的美 

黑夜,是定庵所偏爱的颜色。我们在他诗歌里感到到处是那些暗夜的流动,现在能看到的他的诗歌有六百零三首,写到夜的,将近200首,黑夜是他的一贯的心境,在他的诗歌中,随意就可读到“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又忏心一首》)到了深夜,那些感慨如风中燃烛,摇飏不已。“百脏发酸泪,夜涌如原泉。”(《戒诗五章其二》)这是一种彻骨的疼痛,是一种别人鼾声如雷,一人独醒。

定庵是一个和一般人习性不同的,爱夜的人,也是一个揭露夜的人,在衰世,虽然有龙剑,但只是徒呼呜呜,《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写之,瞒不诠次,得十五首》里有“匣中龙剑光,一鸣四壁静;夜夜辄一鸣,负汝汝难忍。”衰世无杰士,有杰士也会扼杀,那是怎样的哀凉?“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8)一个连有才气的小偷都没有的时代,是何以堪?上至将相,下至市侩,居然都是浑浑噩噩,整个社会人才匮乏,士人学者不知礼义廉耻,究其底在于强权者的“戮心”的策略,圣人以万物为刍狗,统治者以百姓为刍狗,他们对于百姓,“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生,而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9)。整个国家出现了“士不知耻”的严重现象,定庵说,“士皆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士不知耻,“则由始辱其身家,以延及于辱社稷也”(10),在浓黑的夜里,定庵是一种绝望的抗争“才者自度将见戮。则早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早夜号以求乱”,这多么象一幅深夜的枭鸣图啊。

士大夫屈服于专制政权,唯知阿谀取媚,“自其敷奏之日,始进之年,而耻已存者寡矣!”那些政要之官,“知车马服饰、言词捷给而已,外此非所知也”(11)。官场中“累日以为劳,计岁以为阶”,(12)一片死气沉沉。而才士被驱赶走进故纸堆, 定庵认为,训诂考据是认识义理的必要工夫,明晓义理是训诂考据的目的,而学以致用、补益世事才是治学的根本宗旨,学用脱节,不通治世,耗精神心力于无用之学,通名物制度无经世之功,整个社会就岌岌可违了。

定庵可算古典诗人里描写夜最多的诗人,他的很多诗的题目就可看出夜的馈赠,《昨夜》、《寒夜读归佩珊夫人赠诗,有‘删除荩箧闲诗料,湔洗春衫旧泪痕、之语,怃然和之》、《夜读番禺集书其尾》、《夜直》、《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作》、《邻儿半夜哭》、《寒月吟》、《〈秋夜花游〉----等等。

夜剥去了白昼的假面,白天的道貌岸然全在夜色里显露,夜里有着惊人的黑暗和秘密。这种枭的习性,无疑是定庵个人的深切体验后的选择。他经历了这种衰世的一切,他又象一株没有被删改的“傲骨嶙峋的老梅”,铜枝铁柯,而那些无骨的梅,“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龚自珍一生科场不得意,而八股文章和黑的象端庄的猪似的“馆阁体”的字是首选,八股文章做的好,毛笔字中规中矩,不问有无真才实学,即可中举、任官,于是天下人象“病梅”一样,到处是没有灵魂的庸人,1829年,定庵经过会试,在廷试对策时,以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为范本,“胪举时事,洒洒千余言,直陈无隐,阅卷诸公大惊,卒以楷法不中程,不列优等。”衮衮诸公大惊的是“内容”,而不列优等的原因却是“楷法”,买椟还珠的可笑的再版,定庵大怒,让家俾都练字,不到三月,一日定庵召集诸人欣赏“楷法”,众人皆言妙,定庵笑曰“翰林学问,原来如此。”俾女也可应试矣。

这种经历何尝不是一种黑夜的体验,定庵在黑暗的包围中突围,我们这就明白了,为何定庵诗歌里面满是黑的夜色,他本人就与黑夜互相纠结,他在里面挣扎,黑暗在他的体外,黑暗也在他的体内,他标注黑发出呐喊,指出黑的路标,以免后来者跌足。

定庵象枭,枭的耳朵在暗夜中接受各种声波,它能在寂静中听到细微的声音,定庵又是学佛的,他对声音极其敏感,既听之于耳,又听之于心,听之于耳的是物理的声音,听之于心的是天籁之音。“西山风伯骄不仁,虓如醉虎驰如轮”。定庵有一奇特的生理现象,“予每闻斜日中箫声则病”,“我生收直天,哀乐恒过人”,他在〈冬日小病寄家书作〉说自己也不知其故“黄日半窗暖,人声四面希,锡箫咽穷巷,沈沈止复吹,小时闻此声,心神辄为痴,慈母知我病,手以棉覆之,夜梦犹呻寒,投于母中怀。行年迨壮盛,此病恒相随。饮我慈母恩,虽壮同儿时,今年远难别,独坐天之涯,神理日不足,禅悦讵可期,沈沈复悄悄,拥衾思投谁。”

定庵在小品《写神思铭》中,也写了这种微妙而神秘的愁绪,真是一种对民族忧患的天然。定庵的神情做派习性真是枭,即使在夜间睡去,还是半睁着一只眼睛。定庵诗歌中很少有日出和白日,更没有所谓的喜鹊的叽喳,他写的唱的是一些所谓的不祥之音,是令人震悚和震撼的怪声恶声,这是一种对太平盛世的颠覆和改写,把世界的缺陷露出来。

夜的言说的方式,不可避免地要牵扯到月、星,灯和梦。窗内的是灯,窗外的是月和星,定庵是十分喜爱月亮的,月亮在定庵这里是一种缺失,是寻求慰藉,他有多首诗歌里都淋漓着清冷的月光,《古诗十九首》有“名月何皎皎,照我床罗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定庵有一首《琴歌》:

之美一人,乐过于人,哀过于人。

月生于堂,匪月之精光,睇视之光。

美人沈沈,山川满心。落月逝矣,如之何勿思矣。

美人沈沈,山川满心。吁嗟幽离,无人可思。

这首诗表面是写的美人,其实是自况,意境惝恍迷离,真真幻幻,似真还幻,既让人感到人生的虚无,又有所期待。,只仿佛是定庵踯躅月下,恍若神仙的梦里,但又有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透骨乏髓。若有所思,似有所思,若有所待,若有所待,似无所待若,直通《诗经-陈风-月出》凄苦彷徨的心灵: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浏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定庵的心是苍茫的,他喜用“秋心”来形容自己 的心态。秋,是岁之暮,夕阳是日之暮。写秋实是写大清江山的夕阳和黄昏,定庵诗中的星宿,也冠之“秋星”。定庵写了〈〈秋心三首〉〉: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忽筮一官来阙下,众中俯仰不材身。新知触眼春云过,老辈填胸夜雨沦。天问有灵难置对,阴符无效勿虚陈。晓来客籍差夸富,无数湘南剑外民。

我所思兮在何所,胸中灵气欲成云。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某水某山埋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

人们形容愁苦,常用秋风秋雨,而秋夜的诗人则是愁苦如海复如潮这里面有定庵最有名的两个意象“一箫一剑平生意”,箫声是呜咽哀婉,它常是夜间的赠物,箫心一如秋心,是寄寓着忧思哀愁,这里没有“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洒脱,有的是“长天一月”的愤世嫉俗,这是悼念友人的诗作,也不妨看成自悼,“土蚀寒花又此坟”的阴冷,是凋敝,是枯萎,是绝望?厕身天地,茫茫六合,攘攘红尘,一身畸零。秋心、秋月、秋星,国运已衰,秋气满室,“秋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这和定庵写《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一文的心态是一致的,定庵晚年重过扬州,开篇写道:“晓雨沐屋,瓦鳞鳞然,无零甃断甓”,还是乾隆盛世繁华盛况的遗迹,依稀可寻。然定庵笔锋一宕,一面写朋辈欢聚应酬的热闹场面,居然嘉庆中故态,一面用冷隽的笔触描画出“惟窗外船过,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乾隆盛世的那种繁华已一去不返了。这是一个比芜城赋更凄凉的扬州“定庵明明是盛夏游冶扬州,但结局却是秋气满纸,“,卧而思之,余齿垂 五十矣,今昔之慨,自 然立运,古之美人名士 富贵寿考者几人哉?此 岂关扬州之盛衰,而独 置感慨于江介也哉?抑 予赋侧艳则老矣,甄综 人物,搜辑文献,仍以 自任,固未老也。天地 有四时,莫病于酷暑, 而莫善于初秋,澄汰其 繁褥淫蒸,而与之为萧 疏膻荡,冷然瑟然,而 不遽使人有苍莽寥泬 之悲者,初秋也。今扬 州,其初秋也欤?”。扬州已处于初秋,清朝已走入衰世,定庵已步入老年,出现一种令人震颤难忍的峻急音调和一种更为忧郁的大难临头之感,写此文两年,英军的炮舰闯进长江,作者在鸦片战争的序曲中离奇死去,九年后,长毛在广西举事,定庵真是为大清的飘摇和故国文化写下谶语。

这真是给大清以难堪,秋是自然之暮,是黑夜的来临,龚自珍也是有梦的,虽然诗人好做白日梦,定庵却是黑夜白日都象庄周之蝶,不辩白昼和黑夜,〈〈午梦初觉,怅然诗成〉、〈〈梦中述愿作〉、〈〈梦中作四截句〉、〈梦得‘东海潮来月怒明’之句,醒,足成一诗〉、〈九月二十七夜梦中作〉、〈记梦七首〉,定庵的梦是他在夜中的晶体,“不似怀人不似禅,梦会清泪一潸然。”,梦醒后的失落,正是一种黄昏的心态,夜的心态。

“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年方二十一岁的定庵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怨去吹箫,狂来说剑 ”,然而定庵注定是悲凉的,一个大梦的先觉者,一个不甘遁世逍遥自适者,注定他的精神常是痛苦的,他在人间注定是趟过与世寡合、孤傲悲慨的血路。

枭在黄昏起飞,这是独异的鸟,是冥思夜的鸟,它最突出的特点是不加入光明的合唱,在大家都在市朝的时候,你看不到它的踪迹,它不是喜鹊,也非蝙蝠,蝙蝠是一个对黑暗浅尝辄止的 兽类的同盟者,它不是夜莺,没有甜润的嗓音,它是一个孤独的守望者,这最象龚自珍,他的出现,是在一个末世接近终端的时辰,他的出现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力量,他带给人希望的是绝望,对末世的绝望,他甚至连梦也不要,“春梦撩天笔一枝,梦中伤骨醒难支。今年烧梦先烧笔,检点青天白日诗。”是的,烧梦,只有彻骨彻肤的疼痛,才会有这样的慷慨和决绝,把梦与笔同殉。佛法救不了他,虽然《己亥杂诗》是这样作结“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话一灯青。忽然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但这种幻灭岂是佛光心灯所能解救?历史是有时间作出裁定的, 历史的上卷往往是所谓成功者的足迹,而历史的下卷或者历史的背面,是如龚自珍这样的夜间的枭鸣写就的,因为时间会击碎那些所谓成功者的肉体,但枭鸣的声音上面的尘土终将被抚去,它盯着的黑暗予人的是痛苦的突围和为突围而行的脚步。 定庵象大观园的宝玉,,感到了秋气的肃杀,但他的“剑和箫”的感慨,难免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满眼的残破,大厦将倾,暗夜来临,而暗夜真的到来了,陈寅恪先生有诗曰:“定庵当日感蹉跎,青史青山入梦多。 犹是北都全盛世,倘逢今日定如何。”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序幕已拉开,陈寅恪先生竟有点羡慕定庵了,没有恭逢内外斧钺交加的夜半的风景:这时候,好的坏的一同挣扎,心灵的扭变和绝望一同来临,而在定庵启蒙下的那些理想主义华美袍子下的一些变种的“虱子”也开始爬上历史的舞台,这是定庵始料不及的吧,民族的不幸有个人承担,个人的理想又扩展为民族的灾难,这是怨不得定庵的,虽然后来的张之洞和章太炎都指责定庵,但定庵的枭鸣毕竟使人听到了黑暗逼近的脚步,定庵足已。

注释:(1)转引自武汉大学《文哲季刊》一九三一年第一卷第三、第四号。

(2)〈〈定庵先生年谱外纪〉〉,〈〈龚自珍全集〉63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一版。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186页 东方出版社 1996年3月第一版。

(4)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101页,中华书局1979年8月第一版。

(5)《龚自珍全集》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2月)

(6)〈〈 桃花扇 〉〉孔尚任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0年第一版

(7)《龚自珍全集》8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

(8)〈龚自珍全集〉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

(9))《龚自珍全集〉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

(10)、(11)〈明良论二〉〈〈龚自珍全集〉3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

(13)〈明良论三〉〈龚自珍全集〉3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分享到:

推荐阅读

·写景散文·叙事散文·抒情散文·杂文随笔·小品文精选·名家散文随笔·哲理散文·林清玄散文集·朱自清散文集·冰心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