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大雪一直降到盲人的眼里
充满了光明
充满了诞生的光明
——海子《太阳·弥赛亚》
作为后现代主义的鼻祖,博尔赫斯的面容与现代主义的鼻祖卡夫卡颇为不同。从他晚年的照片上看,博尔赫斯仙风道骨,表情沉静安详,没有卡夫卡的那种警觉、焦虑和剑拔弩张之感。这主要体现在眼睛上,他的目光是一个智者的目光,焦点永远落在不知所终的远方,现实的琐屑不在他的视野之内。
但其实,这眼睛是一个盲者的眼睛:他面对着这个世界,但什么也看不见。这是遗传的结果,他的家族有失明史。他曾经这样描述过他的失明:
“我的眼睛是从幼年起逐渐失明的。这就像夏日的黄昏缓缓降临一样。不应该把失明看作什么特别悲哀或特别可怕的事情。”
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88个年头。一生中,他的眼睛动过八次手术。正是依靠这样的手术,他的视力才得以维持,才他阅读了卷帙浩繁的古今书籍。他是真正博览群书的人,他父亲有一个6位数的家庭图书馆,他的一生都在书海中畅游。大海可以比拟他的渊博,但天空还不足以比拟他的心灵。他的视力在逐渐下降,但视野却拥有了别人所没有的广阔。
有人说,他是上帝专为驾驭语言和写作而制造的特殊材料,这话很有道理。他的一生都围绕书而存在,且不说读书、写书,他还是市立图书馆馆员。在他56岁的时候,竟然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但是,在这时,他的眼睛几乎彻底看不见了。在一首诗中他这样说:
上帝以他绝妙的反讽
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夜
失明的博尔赫斯再也无法阅读,无法看清眼前的这个现实世界,但这时候的他,其实已经不太需要眼睛了。现实是一种平庸的重复,他已经厌烦了朦胧视野中的日常景象。他的写作完全凭借记忆和想象。好在他的记忆力和想象力都是惊人的,到了晚年仍然生机勃勃。
是的,在失明之前,他已经深得世界奥义。漫长的失明过程中,他逐渐变成了司芬克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早就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现在,他深深地埋伏在黑暗之中,沉溺于玄虚的想象并由此获得生之乐趣。他以灵魂的眼睛透视、洞察着一切,世界和宇宙在他的心里渐渐透明起来,他所看的不仅是历史,还有永恒的时间,还有前尘后世。
他做梦。他已经明白:人生是一场梦,文学也是一场梦,自己的探索本身也是一场梦。一个人如果不甘心在现实中堕落,以梦为马便是一种选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虚无。他沉溺其中,却未被虚无吞噬,而是洞察了虚无的本质。他知道,虚无是万物的处所,是创造的起点,它意味着再生,意味着超越。他知道,没有谁能够永生。永生的可能仅仅寄存在幻想之中,人只能以幻想的无限抵抗生命的有限。祖先的丰功伟绩铺开了一片夕阳般辉煌的金色,在此背景下,他闭目冥思,看到了河流和草原,老虎和豹子,天堂和地狱,书本和匕首,镜子和迷宫……他成了一个时间的魔术师,他在永恒之中踱步,有着一双盲目的脸上,写满了非凡的空灵、玄虚和高深。
失明,使他把幻想发展到了极致,于是现实在他看来也成了幻想。他窥见了幻想的真谛、力量和美。他的创作摆脱了平庸的多愁善感,呈现出一种置身巅峰者才能具有的透彻和灵悟。古典的幻想与理念,现代的怀疑和冥思,都聚合在他的脑海中,他的精神内核成了古典和现代的合金。他升上幻想的云端,审视着人世的混乱、孤独和无助,经历了比常人丰富无数倍的人生,仿佛活了无数个世纪。是的,他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和未来,他在时间之外俯视着世界。他的梦是梦中之梦,他的书是书中之书,他本人也便成了作家中的作家。
“声誉跟失明一样,是一步步到来的。”经过漫长的寂寞,卓越的博尔赫斯终于赢得了他应该得到的一切:荣誉,幸福,甚至青春。他以灵目看到的景象倾倒了整个世界。无数景仰的目光把博尔赫斯举到了天堂之中,让他加入到了持国、荷马、韩德尔、弥尔顿等“在盲目中见到光明”(海子)的伟大歌者的行列。他的书飞出拉丁美洲,像种子一样撒遍了世界,在不同的土地上生出了色彩斑斓的奇花异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