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庆德
公元前7—6世纪,中国人正在积攒着他们的第一部诗歌总集的时候,古希腊雷斯博斯岛上诞生了一个女诗人,她的名字叫萨弗。
中国的《诗经》,尤其是《诗经·国风》中的作者,几乎全都没有留下名字。萨弗比他们幸运,萨弗的名字留下来了。
这要感谢古希腊人。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我感觉他总是板着一张哲学家的脸,但有时他也给我大欣悦。
他说:“漫不经心的人声称缪斯只有九个,须知雷斯博斯岛的萨弗是第十位文艺女神。”
说得真好,让人怀疑余光中“上帝第七天休息,第八天造毕加索”竟是学来的。
有机会,真该到雷斯博斯岛上去看看。
一样劳做,一样生活,但一有了空闲,姐妹们就围坐在萨弗身边,听她讲三长一短的萨弗体,讲诗,讲和人类一样年轻的声音。这诗里有白昼,有月光,有月光下少女伴着竖琴歌唱。
恰似一个又红又甜的苹果高悬枝头,
在树梢上,摘果人不知怎的把它遗漏。
啊,不是遗漏,而是至今无人能摘到手。
还有:
克里特少女曾随着这一曲调,
以纤足环绕神圣的祭坛舞蹈,
敬畏地踏着遍地茂盛的花草。
还有:
在那美丽可爱的明月身旁,
繁星纷纷退色而藏起面庞,
只因满月升起,把整个天宇
注满了银光。
怎么会那么巧,怎么会那么一致,好像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不但指挥着东方,同时也指挥着西方的诗歌。中国《诗经》的作者不可能远涉重洋到古希腊的雷斯博斯岛上去,他们很忙,他们要“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他们要终日祈祷“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萨弗也抽不出时间到古老的黄河岸边走走,她也很忙,出身名门的身世她已忘记,丈夫及兄长参预政治活动使她受到了株连她也已经忘记,她甚至看不见那熙熙攘攘的商船进出海港。她要教她的女伴们弹琴、歌唱,她要写诗,她要领着她的诗友们走过长长的沙滩。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一旦离去,永难挽回,
我不复归,我不复归。
这让人想到《桃夭》,想到《采葛》,想到《蒹葭》,想到《诗经》中许许多多一唱三叹、一波三折的原始天真的诗篇。这叠句,这语气情感的层层衍进,一在东,一在西,在同一个时代,遥相呼应。东西方的诗歌在一开始有着惊人的相似。
这些都是人类童年时的声音。
一个西方人说得好:“这种不自觉的诗情的迸发,正因为它是不自觉的,所以具有后学者所不能企及的力量和纯朴;那是初恋的魅力。”
据记载,萨弗一生共创作了九卷抒情诗,一卷哀歌。九卷里含有多少诗?一卷里又有多少呢?是像惠特曼《草叶集》初版时的十二首,还是像《诗经》的三百多首,还是更多?不知道了。那许多许多的诗都到哪去了呢?都烧掉了。公元十世纪,在亚历山大和君士坦丁堡,还保存有萨弗诗十卷,经过许多年的烈火,特别是十一世纪的焚烧,全都烧掉了,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只是一些断简残片,据说比较完整的只剩下两首。这要感谢一些辞典和著作的引用,萨弗的诗歌萨弗的灵感的碎片在这里熠熠闪光。除此之外,都被不喜欢青春不喜欢生命不喜欢诗歌的中世纪烧掉了。
萨弗没有中国《诗经》的幸运,中国《诗经》两千多年前被孔子删改后变成了经,两千多年以来,再没人敢动。
萨弗,一译萨福,蓝色宝石的意思,诗人兼翻译家飞白因此把“萨弗”改译成“萨茀”。其实,“茀”并没有蓝色的意思,汉字有没有草头儿也跟萨弗没有关系。
飞白编撰的《诗海》中有萨弗的画像,不知这画像是从哪来的。
萨弗是不能画的,萨弗属于想象。
那最干净、最透明的诗歌的年代是过去了,萨弗不会有第二个,《诗经·国风》不会再有第二个,而我们现在是老了。
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那里的女人们像树木一样地美,像灵魂一样地赤裸,那儿属于热带,属于青春的国度,那儿浴你的阳光是蓝的,海风是绿的,你住的小岛让我们永远思念——那岛,英国诗人叶芝曾经歌咏过,法国诗人果尔蒙曾经歌咏过,中国台湾诗人郑愁予也曾经歌咏过。那岛,许许多多诗人看见过的岛,载着一个古老的时代,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