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年我们熟悉的乡间里,几乎每个村庄都有擅长顺嘴溜、顺嘴唱的口头文学作者。他们的作品创作在口头上,发表在口头上,流传在口头上。民间一些歌谣,有许多就是这种人物创作的,或以相同的方法,你一句我一句溜出来的,当流传开来,便成了没有具体作者的民间歌谣。自从赵树理写了一本《李有才板话》,人们又叫这种人物为李有才式的人物。“板话”,有板有眼之话也,是口头话,但有了“板”“眼”。是什么“板”“眼”?研究透了,可以大体知道什么是歌谣的特点。
每想到这种人物,我都为他们风趣、诙谐的性格特点而 发出会心的微笑。
我的故乡,邻村郭家庄有个郭宗廷,石门亭有个胡家清,本村有个邱西文都是李有才式的人物。胡家清我没见过,他的歌谣,当时在县里工作的刘衷远曾在报纸上介绍过。郭宗廷,我常见;邱西文,是邻居,曾有多年的直接接触。他们都比我大二十来岁。
郭宗廷家很穷,扛过活,做过小买卖。那小买卖就是卖豆腐,他挑着豆腐挑,卖到哪,唱到哪。有一年我回家,他正在村头卖豆腐。我们一搭话,他就是全带“板”“眼”的词:“我这个人,啥不行,起名就叫郭宗廷!”他是这样谦虚地介绍自己。他接着说:“编快板儿,唱快板儿,是我自己不要脸儿!”这里是说他喜欢这种样式,创作说唱,是他自己不怕献丑。他又接着说:“没学习,没锻炼,我自己觉得怪难看!”再次表示他的谦虚。
农村旧集市上有说莲花落的,即兴说唱:“你那里称,我这里算,二十四两是斤半”;“掌柜的给钱扔得高,好像张飞战马超”;“掌柜的给钱扔得矮,好像八仙来过海”……还有年除夕送“财神”的,“财神财神进门来,又添人口又添财”;“财神财神落了座,家有银钱两大座”……郭宗廷的“板话”,有这种味儿,但更多时候是歌谣。
这次他同我说话,没有一句不带韵。“今天赶集不算孬,买了二斤红辣椒!”他是赶集回来由此路过。他看天色不早,接着唱道:“日落西山黑了天,郭宗廷腿里发了酸。别看累得淌大汗,如今我还没吃饭。没吃饭,喘粗气,因为上级是包干制。 两天挣了三千元,不能喝酒解解馋!”他讲到有一次与邱西文一起出夫,邱西文担任炊事员,把饭做糊了。“顶上生,当中烂,底下是那糊焦炭。队长不喜吃,班长瞪眼看,只因俺五嫂,头回做饭没经验。”他说的“五嫂”,就是邱西文,邱西文排行老五,外号也叫邱老五。老伴已死,身边只有一个小女儿,家中全部活儿他一人承担,当了男的,又当女的,性格也有老嫂味道,所以郭宗廷亲昵地称他“五嫂”。“五嫂”头回做大锅饭,没经验,做坏了。
此时,人们越围越多。有人招呼道:“来了?宗廷!”郭宗廷连忙答道:“来了来了又来了,还是当年那一套,身穿破棉袄,头戴破毡帽,腰里别着个莲花落!”
有一个老年人隋化盛走过来。郭宗廷唱道:“我这个人,不中用,迎头碰上隋化盛!”隋化盛被他的诙谐风趣逗笑了。他又接着唱道:“隋化盛,你甭喜,喜来喜去还是你!”
郭宗廷有个多年以讨饭为生的老妈妈,他二弟在山西,他和老伴有两个孩子,生活不管在解放前、解放后,都一直很紧巴。谈到国民党反动派来进攻时,他唱道:“那年过了个困难年,只因遭了还乡团,还乡团,是虎狼,进庄他就只管抢!”解放后,安宁了,但也仍有困难。他也能实话实说:“咱这里说了无其数,耽不了明日早晨卖豆腐!”“咱这里说了一大掐,耽不了回家扒豆渣。”
卖豆腐是仅仅能糊口的营生。人们买豆腐,有时可以用豆子换,关于这种交换法,郭宗廷介绍道:“粮也换,草也换,就是不换沙石蛋!”为了把事情说得更分明,他还讲了有过一次换沙石蛋的事情:“那年换了块沙石蛋,挑着沉,走得慢,压得淌了一头汗。到了家,爹也嫌,娘也怨,气得老婆不办饭!”他爹早已不在,这一段的整个内容显然是虚构,是为了说明不换沙石蛋的道理,听来有趣,不是抽象的讲道理,是形象的讲故事,讲得夸张,这样效果就有了。这就是艺术的感染力与说服力,是艺术的手法,歌谣的手法。
郭宗廷讲完豆腐生意经,叹道:“三山六水一分田,什么也不如种菜园!”他觉得比较起来,种菜园更有利钱。
说着说着,天色更晚,他边卖边唱:“忙走路,快动秤,我这个豆腐卖不净!”“别看日头不大高,我那豆腐还一大包!”边唱边走,出村登上了回家的道。
邱西文家中生活也很穷,而且也卖过豆腐。人问:“你卖豆腐是什么利钱?”他答道:“渣顶柴火皮顶油,还挣赚个热炕头!”豆渣与烧柴相抵销,豆皮与油相抵销,净赚的,惟有个热炕头,也好嘛!1944年春,附近的日本鬼子据点拔除后,第一次赶苗家曲集,他唱道:“辛集上,没汉奸,赶个苗家曲集尝尝鲜,买粉笔,置仿圈,成立夜校识字班!”根据地的夜校、识字班,在这时候开始建立起来,在此前,鬼子年年“扫荡”,整个山东与华北都是这样,我们在反“扫荡”中开辟与扩大根据地,至1943年下半年起,才有了条件。解放战争时间,国民党军队对解放区搞点线占领那段,邱西文刚没了老伴,女儿还小,每晚转移外村,一副担子,一头行李,一头小女儿。他边走边唱:“国民党,光打枪,挑着小挑下官庄,下官庄,住着满富廷家的大厅房,大厅房、大厅房,四面使那玻璃镶……”“大厅房”是个很大的屋框子,“玻璃镶”是四面露天。这里是以风趣的手法描绘荒乱年月生活的艰苦。解放后生活好了,他娶老伴,在挑选红高粱秸,准备扎帐子打床笆时,人问:“娶个什么样的老伴啊?”他边忙边唱:“红秫秸,打床笆,不是娘俩是娘仨!”
后来,约有二十几年,我没再见这两位老朋友。我有一次回家,人们谈起他俩,说他俩还像当年那样,见事就说顺嘴溜。邱西文曾有歌谣讽刺“文革”中那“左”的一套;郭宗廷有这样两段:“沙子坑,没财发,破铜破铁破锅碴!”“青石蛋,烂石渣,小孩和小孩他妈!”我不明白“沙子坑”“青石蛋”指什么,大概是那些“大搞”“大干”、穷得叮当响之类的事情。除了“小孩和小孩他妈”,还有什么?
歌谣,歌谣,生活之谣,只要有生活,就有生活之谣。有人提起民歌,往往想到它是一种旧东西。它有旧,也有新,新的能流传就不旧,旧的至今流传也仍新。关键它是歌谣。只要按照它的特点创作的,就有流传的可能,不管在文化不普及的过去,还是在文化普及的今天。我们明确了眼前生活中流传的这种东西原来就是歌谣,如“三个公章,不如一个老乡”,如什么干部“坐的两头平”,什么干部“坐的帆布篷”,什么干部“坐的130”,什么干部“坐的放屁虫”……倘若注意一下,恐也会发现不少李有才式的人物。生活中若没有这类人物,可是太枯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