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人坐在突兀的礁石上,观沧海。
他一动不动,凝视着大海。或许当年曹公也是如此观海的吧,可此君没有曹公的伟岸和气势,他身形瘦削,几乎是贴在那块大礁石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礁石的一部分,或者是摊在上面的一块旧雨布。
第一次发现他是来金海湾的第一天傍晚。我沿着一条小径走向海边,在拐弯处的一块礁石上,偶然看见了他。暮色中,烟头一明一灭。
傍晚的沙滩,景色美得醉人,夕阳红润而柔和,悬浮于天际。海里还有一名男子在游泳,蝶泳自由泳仰泳花样频出,当他翻过系着红黄圆球标志的缆绳,进到深海时,不知从岸上哪儿传来一声吆喝,劝他赶紧离开禁泳区。
我一直到太阳完全落下才回酒店。走到那个拐弯处时,我发现那个人仍然坐在礁石上,一动不动望着下面的大海。在夜色中,那个身影显得那么孤单,如一尊凝固的石雕。
第二天开始,我每天午后和傍晚都去海里游泳,那会儿海水暖和,风平浪静,只是海水较浅,游着不过瘾。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景物变得朦胧,我便悄悄翻过缆绳进入深水区。深海浮力大,四仰八叉躺在水面上也不容易沉下去,就在我快活地自由腾挪之时,一束光射过来,而后是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吆喝:“快离开禁泳区,否则按法规处罚!”语气很严肃,我赶紧乖乖地游回浅海。
循声望去,好像就是来自我每次必经的那块礁石一带。上岸后经过礁石时,我见那位观海者还在那里呆坐,忍不住上前搭讪。
“师傅,老见你坐在这里,忙啥呢?”
“看海。”
“看海?看不厌吗?”
“谁说看不厌?没的办法。”
“可以不看的嘛,回家干什么不好。”
“那可不成,像你这样翻绳入禁区的游客,每天都少不了,我能回得了家吗?”说完,他兀自嘿嘿笑起来,笑声很爽朗。他黑红的脸膛上皱纹不少,五十多岁的样子。
之后的几天,和他熟了,有时跟他坐着一起看海,聊天。他姓赵名本三,辽宁铁岭人,当年下岗后,来到威海打工,一待就是二十年,在这里娶了媳妇安了家。由于“本三”和“本山”音相近,又是铁岭人,大家管他叫“老本山”。他为人憨厚又有担当敢管事,被选为看海队小队长,大家平时叫他“赵队”,很是正儿八经,像影视剧里的警察或城管一样。
他身边放着一个小型扩音喇叭,他说很少用。“那喇叭声像警车喇叭鸣叫,容易吓着人,没那个必要,多大个事啊,用嗓子喊喊就行。”他坐在那里除了抬头看海,大多时间都干坐着没事,偶尔玩玩手机上上网什么的,但他从不把工作中的见闻放到网上。我寻思,他的工作性质很特殊,海滩上常能遇到奇闻怪事,当个网红估计也容易,但他说不能那么干。赵本三心中是非清楚,有自己坚守的价值观,不易被五颜六色的生活所迷惑。
一天晚上,外边下起了暴雨,小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动静很大。还好,暴雨来得快,走得也快,渐渐变成了毛毛雨。我突然想起外边礁石上那位看海的赵本三,于是撑起一把伞踱过去。
果然,礁石上蹲着他黑乎乎的身影,铁铸的一般。他举着一把桐油帆布老式大雨伞,不时用强光手电朝下边的海面上扫一扫。礁石已经被雨打湿,没法坐,只能蹲着或站着。
“老赵,还没下班呢?”
“还没呢,我这班得到晚上九点。”
“给你带了几个热包子,还有一瓶北京小二。这外边又是雨又是雹子的,怕你受凉。”
“嗬,谢谢您了。”老赵说着,把包子接过去,却把小二退回来,称上班时间不能饮酒,有规定。
“这会儿了,谁会看见?估计下边也没有人下海了吧?”
“您可不知,有人还特别愿意小雨中下海游呢。这酒真不能喝,规定就是规定,跟有没有人看见没有关系。”又是一声爽朗的笑,笑声在昏暗的海边回荡。
第二天下海时,礁石上不见了老赵,换了个小伙子。我问老赵怎么没来,小伙子告诉我,昨夜下班时,赵队发现有个人悄悄走到海里,很快就没了影儿,一会儿又在水里扑腾起来。他见情况不妙,直接从礁石上跳下海去救人。人是拖到岸上了,是个寻短见的女人。那个女人一醒来就责怪赵队救了她,张嘴就咬了一口正给她做按压救护的赵队的脖子,血流了一肩膀头。小伙子说:“还好,咬破的不是动脉,没多大事儿,在医院躺着呢。”我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我飞回北京,没有来得及去看望老赵,但心里始终挂念着这位平凡而有担当的看海人,一个来自铁岭的打工者。他是平凡生活中的平民英雄。
从此我记住了他,看海人赵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