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船在虚拟的水上行走。船内的女子叫船娘，船外的男子叫艄公。船娘和艄公的舞步就是江河流水。
他和她在陆地上制造险滩暗礁，惊涛骇浪，也制造一帆风顺，风花雪月。
他是丑角，身着黄衫，腰系红绸，头戴凉帽，手持竹竿和芭蕉扇；竹竿要又细又长，凉帽和芭蕉扇要又破又烂，才显出戏剧的夸张、谐趣。在激越的锣鼓声中，他表演起锚、扯篷、支船、撑船、跑船……他在这些动作中展示着自己的绝活儿：倒立、飞脚、风点头、鱼跃水……
她是旦角，身着彩装，花袄花裤花鞋子，花船吊在腰带上，随着艄公的竹篙指引和音乐的节奏而动，左右摇晃，跌宕起伏，时而逆流而上，时而顺流而下，有激流勇进，也有轻舟荡漾……
轻舟荡漾的时候，是他们展示说唱功夫的机会。他嬉戏，挑逗，或说或唱，她答非所问，故意刁难，故事在矛盾中向前发展，在音乐的伴奏中吊人胃口……终于，他认错了，她也戏耍够了，他们找到了共同话题，音乐变得悠扬、欢快了，他们开始合唱了。他轻点着竹篙，她轻晃着花船……
在我们平原上，每个乡镇都有不少这样的花船艺人。
志铁是我们这儿比较有名的一个0他除了会唱几十个花船调，还自创了很多表演的绝活儿，比如，蝎子爬、鬼推磨、腾云驾雾……
年轻时，他的花船戏在县里省里的农民文艺会演中都拿过奖，喜欢他的姑娘数不过来。平时，只要出了庄稼地，他就穿上练功服，拿着折扇，在文化站附近转悠，一副正式演员的样子。三天不演戏，他就急了，催着文化站站长老孙赶紧组织。老孙一答应，他就不由自主地点头晃脑，好像花船就在身边，马上要入戏了。
突然之间，看花船的人少了。电视普及了，镇上还有了电子游戏室，有了溜冰场。加上文化站的经费有限，村里的钱也不好要，老孙就懒得组织了。
志铁很失落，天天喝闷酒，喝醉了，自己一个人唱着花船调。
女儿嫌他烦，说，爸，除了演花船戏，你就没得别的事做了？志铁说，你不懂……
一天，退了休的文化站站长老孙来我他，说荷叶村的一位老人最近要过八十寿辰，想看花船戏，家人委托他找人演出。志铁说好啊，就去找人了。可是人马很难组织，原来玩花船的一帮人都外出打工了，找来找去，只找到了美莲。美莲以前和他是最好的措档，美莲的船娘演得最好。美莲答应了，可是伴奏的人到哪儿找呢？回去和老孙一说，老孙说就不要伴奏了，你好歹应付一下了事。
美莲的唱功还在，舞蹈稍微吃力了，好在志铁配合得好，观众没少给掌声。一场演出下来，主人给了两百块工钱，又另给了一条烟，算是感谢。志铁把烟留下了，钱全塞给美莲，美莲却一分也不要。
志铁说，这怎么行呢，以后我还想和你演呢！
美莲说：这次我是抹不开你的面子，以后我再不演了，哪还有什么人看这个呀。
志铁说：看的人不少啊，你看今天的场面。
美莲说：这是老人想看，别的谁会请你演？就是演了也没意思，伴奏的也没有，没人爱玩这个了。
志铁叹气：唉，你也不玩，他也不玩，花船戏不就死了吗……
转眼间过年了。前些年，花船戏要从初一演到十五的，现在他只能闷在床上了。到了正月初二。志铁实在闷不下去了。他重新扎了一个花船。披红挂绿，十分艳丽。然后，化了装，自己顶着花船，拖了竹篙，去了乡里的文化站，将花船摆在门前空地上。逛街的人围了上来，志铁开始表演了。他轻点着竹篙，对着观众说：我家船娘回娘家了，这可苦了我这个艄公了哟，今天我只能一个人过险滩闯风浪了……然后，开始船头船尾地表演起艄公的绝活儿。
志铁正表演得投入，女儿来了，打断了他：爸，你这不疯了吗，一个人演给谁看？
志铁还用戏剧的动作和念白，拿破芭蕉扇指着观众说：好女儿，你看真切了，这不都是看的人吗？
观众们都笑了。
女儿说：你快收拾起来回去吧，一个人在这儿演戏，也不嫌丢人。
志铁突然冷下脸说：你给我滚，我演戏不关你事！
女儿说：好吧，你演吧，不演戏好像就活不下去了。
说完，气呼呼走了。
志铁又恢复了戏剧的动作和念白，夸张地踮起脚，看着女儿的背影，又做了个鬼脸对着观众说：小孩子家不懂事，不知我艄公的辛苦，我要是不演花船戏，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儿？就算我活下来了，可是花船戏死了怎么办？所以我要演，你们说是不是？
是！有人回应道。
观众中有个女人擦了一下湿润的眼睛。
那我就继续演了——志铁做出撑船的动作：船娘不在家，我可得把这船撑好了——
志铁点起竹篙，舞动起来了。
突然间，观众中走出一个人，走向花船，掀开窗帘，跨了进去，顶起了花船。
是美莲！
志铁大叫一声：船娘回来了！
船娘回来了喽！观众们叫好。
志铁做了个掀窗帘的动作，颤抖着叫道：娘子，我们开船啦——
好，开——船——
花船舞动起来了。
竹篙舞动起来了。
虚拟的水真实地响起来了……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