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人,早餐最爱吃薄粉。
薄粉,豆粉制成,如糊似粥,宛若碧玉,绵滑柔软,暖脾舒胃。佐之椒面,趁热入口,抿舌即化,此时,续一口刚出锅的油条,更是香辣溢口,齿颊留芳,别具风味。
据说,这薄粉,是清末民初时,一个戏子带来的。
戏子叫刘全,未立之年,英眉俊气,白面红底,眼亮有神。人家问他打哪儿来,他顺手往北一指,问去哪儿,他总是摇头唱道:“心安处是吾乡……”。
离家几年,刘全就靠卖薄粉糊口,走哪卖哪,攒够盘缠,继续漂泊。人家卖早点,天不亮就到,可刘全非等太阳老高,才晃悠悠地打街尾过来,人未到,歌先至:
“搬一把朱红椅贤爷坐下,听臣把来路情细问根芽。”
这时,老街上,那些懒睡刚起的爷儿们,手取碗盆翘首以待0远远瞅见刘全昂着脑袋,手里锯一把胡琴,边锯边走,边走边吼,背上斜跨一烂铺盖卷,锅碗瓢盆一股脑儿拖在身后叮叮当当地响,驴铃铛似的。
刘全卖粉,两盆为止,俩铜板一勺,人多不加价。这东西须趁热吃,一冷就硬,所以再大的派头,也只得并排蹲在南墙头,一口气吃完。吃到薄粉的,一天美滋滋的;没吃到的,啃着干饼,眼瞅别人吃,也过瘾!
当然,大伙也不是光为了吃粉,这刘戏子,忒能!秦腔、吕剧、莱芜梆子、山东梆子、茂腔、柳琴、京剧、豫剧无一不通;还会说古,封神榜、刘关张、窦尔敦、瓦岗寨无一不晓!说唱至紧要处,男女老少里三层外三层,如痴如醉,魂牵梦绕。每回,都少不了吃粉忘记张嘴的,家里煮饭糊了锅的,卖东西忘了要钱的,出门忘记干啥的……
刘全唱曲,得住机会就往那些俊媳妇小寡妇身上抛媚眼,被抛着的女人,心领神会了,脸灿烂得就像红柳花,许多,就是这时候被勾了魂的。
街的对面,有一个卖馄饨的年轻女人,白面皮,瓜子脸,垂首低眉都觉眼睛很大,而睫毛更长。女人不管刘全这边如何热闹,她始终静如止水,脸上略带氤氲。同时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男孩吮着指头,时常望着沸腾的汤锅出神,女人的脸温柔地贴在孩子的额头上,时有冷风掠过,女人本能地用身体一护。
刘全私下向街坊打听女人的情况,街坊告诉他:“这女人是个寡妇,外地人。几年前不知为啥来到这儿,平日很少和邻里交往,就见她眼睛经常红红的。你来之前,生意还算勉强,你来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街坊还没说完,刘全已经走了好远了,身后的锅碗瓢盆寥落地当啷着,声音愈加稀疏落寞。
从此,刘全便将摊子移到女人旁边,只是,以前,他每天卖两盆,现在只卖一盆,好多老客为吃粉而来,到跟前,薄粉的盆已空了,只好吃女人的馄饨。
当然,嘴巴亏了,耳朵不亏!自从摊子挪了地儿,刘全像是拿出看家本领,胡琴一锯,醒木一拍,近听似珠落玉盘,远听如高山流水。顷刻间,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太阳竿子高,人们仍不回家吃饭,只在周围买得少许饭食,边吃边听。于是,最近的馄饨摊又成了首选,一时间,生意火热,络绎不绝。
女人知道这是刘全在暗暗帮她,却极少在话语中表达,只是不管生意如何好,女人都要留下一份馄饨,待行将黄昏、人散客去之时,文火煮熟,卧上俩荷包蛋,盛给刘全。
刘全也不多说,低头吃完馄饨,抱拳相谢,转身即去。
后来,盛有馄饨的碗旁,又多了一壶酒。路人望见,善意一笑,女人抿嘴颔首,一脸绯红。
日子长了,话也多了,女人自然问到刘全家在哪,刘全照旧往北一指,又问他今后去哪,刘全微微一笑,凝神半晌。
“别走了,这儿挺好。”女人说这话时,又去擦桌子。
“娘,桌子刚刚不是擦过了吗?”孩子在刘全的怀里问。
女人一怔,讪讪地笑了,刘全也笑了,孩子看大人笑,也跟着笑了。
一天,女人依旧将酒和锟饨端到刘全面前,随后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掏出一个鼓囊囊的手巾,小心打开,递给刘全。
刘全瞥了一眼,又将手巾轻轻地推回来:“快过年了,给孩子扯身新衣服吧。”
女人听罢,眼泪簌簌而下。
久而,女人羞怯怯地说:“大哥,要不……今晚,我……去你那儿?”
女人低头摆弄衣角,面绯如霞,刘全这才发现,女人今天略施粉黛。
刘全对着壶嘴,将壶里的酒一口吞进,然后很肆意地打了一个响嗝。
“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风过处人未来衣香细生。”刘全踱着方步,哼着小曲,悠然而去。
星月高照,万家灯火,女人脚蹬红绣鞋,身着红夹祆,悄然来到刘全门前。
敲门不应,推门而入,却见人去屋空,屋内一桌,桌上一信,信上几行小字,乃是薄粉秘方。
女人遥岑远目,泪沾衣襟。
那天傍晚,有人看到刘全往北而去,没带家什,一路高歌。
北边,有刘全的家,他的儿子,今年也该五岁了吧。
刘全要赶在过年以前,回家。
选自《邯郸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