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引发大海潮汐的月,也引发历代诗人的歌咏吟唱。那是另一种隐性的潮汐,一代又一代,一波又一波地涌来,拍打着我们生命的堤岸。
人的一生至少有一半时间,处于暗夜之中。黑暗中的我们,除了自己,不见有他。入夜,孤独的我们一抬眼,便看到了月,浑身覆满了琉璃般的清澈月光。月是天外的一只眼,她与我们在亿万年间的相互凝望,总让人情动于中。在那样的凝望中,我们暂时忘掉了孤独,忘掉了烦恼。因月亮的浩然存在,而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李白于是在《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中吟咏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生命是短暂的,永恒的只有时间。而漫长的时间里,月光永驻,只是有时,我们视而不见罢了。要紧的在于生命是否曾被月色照亮过,或者说人生是否见过那样的月色。无需循着月色去寻求光亮。月意味着的,并非光亮,而是清澈。月光不同于阳光。我们从来只会说阳光是明亮的、灿烂的,不会说它是清澈的。阳光强烈,却极易造成阴影。阳光下的万物,其“像”被明晃晃地照亮时,“影”却因阴而浑浊。月光不同。月光如水,能浸润并穿透物体,使之呈现出澄明之态,在幽暗中打开人与物的另一个方向,另一种可能,另一条路,另一道门。
是的,柔软的月光,有着那么强的穿透力,可将人与物原本并不通透的内心、内里,照成一片雪白透彻。于是我们的目光越过万千时日,看见了过往,看见了豪饮的李白、洒脱的东坡,也看见了从古至今大大小小的吟月诗人,及诗人们笔下月华如水的时光。那轮当年照过他们的月,我们见过吗?没有。阻隔我们的,是山河般浩荡起伏的岁月。但那轮此刻照着我们的月,也曾照过他们。于是那一抹月之清辉,让我们从黑暗中走出,也从俗世中走出,让生命有了诗性的清澈。
人的一生,岂能只是活着?李白于自问自答中,体味到的正是一种非现世的人生。有没有那样一种人生,大不一样。面对月色,诗人沧然有问:“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孤独的李白,那冲天一问,直抵人生三大终极之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其实又何止是人生之问,简直就是宇宙之问。无人能答。天地无尽,时空浩茫,“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宵”与“晓”,既是时间之象,亦是空间之象。孤独又渺小的人,处于无始无终的日夜轮回之中,如一叶飘浮颠簸的小舟,随时都可能倾覆。而这时,一抬眼,看见了月。也因看见了月,而想起了古人,方知我们的孤独,也是古人当年的孤独,或也会是后人必将经历的孤独。
孤独是人的宿命。深藏于皮囊肉身里的灵魂,从来都是孤独的,谁能体察它瞬息间的万千变化?所有的人,都须在那样的孤独中,走完自己短暂的一生。或许,惟有爱,能稍减那种孤独。当然该是真爱。真爱让两个或更多孤独的灵魂抱团取暖,相互照见。在这个意义上,爱,成了人类的信仰与追求。有幸运者,也有失意人。多少人为此孜孜矻矻地追求一生,也未必如愿。
然而,惟有诗人发现,那样的孤独是以“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的空茫浩大为背景的。在那样浩大的背景里,无数的孤独者,方能因与茫茫宇宙共生而觉幸运。他们虽各自相隔千百年,竟也如浩瀚大漠中传递烽火狼烟的夯土台,相互凝视着,守望着。千万个孤独者因了那样的相互凝视与守望,而找到了同道。遥望的目光诗性而又坚毅地连成一线,穿透古今,让那空无的浩大闪烁出人性的光辉。人生之于天地间,是偶然的。诗人的出现,则更偶然。但有了那样穿越时空的凝视与守望,孤独者便不再孤独。一句“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抚慰着亿万颗孤独的心,而联系古今之人的正是那轮清澈的月亮。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李白聪慧。那“金樽”,岂只是手中之杯,更是生命之杯。当月光从它长照的那个生命金樽里溢出时,生命如月光般的那种清澈,便有了明晰的由来,也有了长久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