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轮回,雍峪沟活在寂静中。
鹰飞在天空,翅膀上驮着寂静,滑过的曲线,曳着寂静。麻雀站在河边的树枝上,瞥向空中,眼神里荡漾着寂静。树叶辞枝,晃晃悠悠,落在水上,顺流而下,晃悠中悬着寂静,流荡中浮着寂静。松鼠从洞里探出头来,再溜下土崖,叼起一个玉米棒子,往回拖,脚步里踩着寂静,口里衔着寂静。房屋蹲在山沟,盯着白天和黑夜,不变的姿势勾勒着寂静。小路弯曲了山野,向山梁那边而去,脚印里的一摊水中泊着寂静。炊烟一次次升起,使尽力气要将村庄拽向天空,飞到天上去,天宇中空空的是寂静。
常常,村庄像毛笔的余墨皴染出来的,漂浮在巨大的寂静中,像老画中寥寥数笔的线条,在巨大的留白中。寂静是透明的,像空气,将天地充满。拨一把,散开了,手指刚刚收回,它又恢复了原样。寂静,没有边际,眼睛像马能跑多远,它就像草原能展多远。寂静,像深渊,深不可测,丢一个石子进去,听不到回声。寂静是清凉的,像清水一样,将人的皮肤浸润,再顺着血液进入人的心脏,最后人的心也一片清凉。心急了,吼一嗓子,你的声音震荡开,一波一波传远,让你振奋。但是,没有听众,声音越传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无声无息,之后,把巨大的空白留给你,是更深的寂静。你最后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自己喘息的声音。
这是这个村庄留给我的融入血液的体验。这是每一个在雍峪沟里长大成人的人,都不得不面对的坚硬的存在。爱恨交加。为了将人生活出响声,好些人曾经头也不回地奔向外面的世界。
多年以后,以为已经把这寂静抛诸天外,不曾想心儿却时时在翘望这个山沟。我不时在远方惦念一个村庄,也沉思这个村庄的寂静。我恨过这里,所以比别人爱得更深。当我在外地生活久了,偶而回到村庄,那一种寂静会立刻让我沉静下来,身心松弛,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自在和畅快。
人近中年,我才体悟到,寂静不一定单调。在极地生活的人,能在别人眼中一色的白中辨识各种各样的白,各种细微而差异的白。白是一个博大而丰富的世界,就像别处的人的眼中花红柳绿的世界一样。寂静其实也是一个博大而丰富的世界。寂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声音的自然呈现。寂静呈现亿万斯年山野的状态,呈现自然的自然状态。寂静并不简单,它呈现着自然的音乐、自然的心声。寂静的声音,需要极敏锐、极纤细、极纯净的心灵和心灵的触媒——耳朵来倾听。寂静的丰富,需要深刻的心灵来领悟。这种深刻或许来自幼稚和单纯,或许来自曾经沧海的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