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年明月
寒露之后就是霜降了。
这两年来，渐渐地被那一个个古典而美丽的节气蛊惑：清明，琉璃一样的澄澈；处暑，有及笄岁月的沉静；白露，凝成诗经蒹葭的苍苍；小雪和大雪，是炉火轻摇下的你与我……
现在，没有人再关心这些手机电脑日历上没有踪影的节气了，它们只能横尸在纸质的日历牌上，周而复始地扣打着农人的生命，一年连着一年。透过城市奢华浮靡的橱窗，红尘的痴男怨女行色匆匆，变色龙一般一天天地变换着颜色，从衣装到头发，从躯壳到灵魂，日子隐没在时间的流动里，每一天都是庸常的一天，模糊得像梦境中的苍白脸庞。节气死了，季节也随之死去。
寒露过去就是霜降了呵。草木摇落，白露为霜。天地间，那么多的树木在失去他们的叶子。好像一个巨大的坟场，没有哭喊也那么凄凉。没有人知道是哪一片树叶最先落下，仰起头来，只看到一片接着一片的叶子，径直得落，落，落。沿着各自的垂直线，把整齐的空间切割成一缕一缕的片段。假如你站在地平线上极目远视，必然会看到雨帘一样的落幕。那些声音呢，叶柄断裂的清脆决绝，坠落途中的叹息和释然，落地时尘土扬起的轰响，没日没夜的，惊动鸿雁和它们保守了一季的秘密，让人们羸弱的心脏为之一缩。枯山寒露惊鸿雁，霜降芦花飘满天。这个时节，老家水塘里的芦花该早已飞远了吧。
霜是偶尔才降的。早春也有霜落，身在乡村的日子里，春夜的寒霜常常在花季来临。正是满山梨花开到荼蘼的时候，春霜往往趁着夜色谋杀绽放的花朵们。他毫不留情的进行着残忍的屠杀，轻而易举地将满山遍野年轻的花朵毁去。每到这时，农人们就警觉地点燃麦糠，若隐若现的火光里，影影绰绰的是他们游侠般的身影。熟悉的香气氤氲在凌晨的空气里，温暖了整个山野。寒霜遇暖则化，再冷酷的杀手，血并不总是冷的。
春夜的霜，埋葬的是当下；秋日的霜，埋葬的是过往。
看秋日清晨的洼地上浅浅斜行的脚印，还有几枚或红或黄的落叶，都是一个季节的临终遗言。窗花犹识的旧窗外，是菊香一瓣，随逝水嫣然，一回头一转身，一辈子的时间倏忽不见。
元吴澄著《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霜降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周语曰：豺祭兽，祭兽以兽而祭天，报本也；草木黄落，色黄而摇落也。蛰虫咸俯，咸皆也，俯垂头也，此时寒气肃凛虫皆垂头而不食矣。秋天呵，原本就是个肃杀的时节呀。
常常怀疑刘禹锡“我言秋日胜春朝”，说的是鸿雁来，玄鸟归的白露。《淮南子·天文训》记载，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始有春夏秋冬焉。《淮南子·时则训》曰：制度阴阳，大制有六度，天为绳，地为准，春为规，夏为衡，秋为矩，冬为权。天人虽别而相应：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季而人有四体，天有十二月而人肢有十二节，天有十二月以制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十二肢节以使三百六十六节，天有五行而人有五脏，天有九重而人有九窍。胆象云，肺象气，肝象风，肾象雨，脾象雷，以与天地相参也，而心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气者，风雨也。天有风雨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由此可见，中国古老的的历法，和中国古老的易经、阴阳五行学说、天人合一等说法、乃至修炼是浑然一体的。天地之间，莫贵于人，孔窍肢体，皆通于天。乐观的诗人们，在霜降未降的深秋恐怕同样难以自适吧。
我的少年岁月与时序紧紧相连，牵住我的是农家顺天知命的生涯。往年这时候，秋收已至尾声，乡村宁静中开始透出少有的温情。风风火火的一季轮回，在淡淡的阳光下，旋律渐至舒缓。剥好的玉米皮早已晒干；稻麦菽稷深藏粮仓；红的苹果黄的梨，上堆的上堆，送装的送装；红薯煮熟后的香味甜遍了半个村落；山野里遗落的果实，怕也被勤劳的麻雀收拾的差不离了；梨园的土地上，撒透汉子们粗犷的汗水，现在落满了红叶，透出醉酒的神色；我曾经山一样强壮的父亲，在检阅完他手下的土地后，开始叼着烟卷，享受他告别已久的棋局了；那些面色黢黑的女人们，围着褪色的老围巾，涌现在我们习以为常的城市街头，登瀛街的小门头里，充斥着她们不甘示弱的大嗓门；难得的清闲后，她们粗糙得像男人一样的手，又灵巧地织起了花边，白色的粗棉线，乖巧地幻化成万花筒中的图案；黑狗颠儿颠儿地嗅来嗅去，看到生人，娇宠地吱歪几下，顶多跑到脚边闻闻味儿，又飞快地跑远了；母羊总是在这个时节怀孕，比起夏天时的身材，现在的她显得温柔而匀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安详。炸面鱼儿包饺子的消息到处传扬，喝醉了的男人挨打了的女人也不少。夜色来临了，没有人发现，在这个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小村落的上空，时间缓慢而宽广地流过。
深夜里，传出几声幽远的叹息和暧昧的梦呓，深巷寒犬，吠声咄咄。唉，寒露过去就是霜降了。走过去，冬天就推开了他的大门，一场大雪，将在某个早晨不期而至，把圣洁的地毯缓缓铺展，一直一直，触到，迎娶新娘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