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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盟乡村

发布时间:2022-11-28 16:2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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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长征

结盟乡村

一 住进一粒粮食 

很多人住在粮食里,村子也住在粮食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连村子里说书的四爷也这么说呢,所以更让人坚信自己就住在一粒粮食里。春天,打开胚芽那扇窗,就听见春风来了,就听见春雨近了,就萌动了情思,想要长成一棵庄稼,沉醉在静美的乡村。 

村里人都认得粮食,哪个春分播种,哪个芒种收割,哪个喜水耐涝,哪个又可以和鸡鸭牛羊一起分享,无不烂熟于心。一粒粮食有多重,男人女人都知道。孩子们一大清早就爬起来背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歌子上路。很多人都说这上歌子,唱得轻巧,可到底有多少人体会其中的甘苦,往往只有住在粮食里的人知道。 

曾经,粮食里都是秕子,日子也跟着秕。住在粮食里的人捧着一把粮食,哽咽着往前捱。说这话的是土生大伯,七几年因为偷掰了生产队的两穗子玉米,被打折了腿,一瘸一拐说着关于粮食的辛酸往事。开始我不懂,问娘,娘说人没粮食实诚,吃了大锅饭,蹲在田间地头东家长西家短。队长来了,抓起锄头挠两下,走了,屁股又沾在地上。粮食秕了,浮夸风,你敢亩产三千,我就亩产一万。最后只能在锅里照着影子吃饭。那时候的人想跳出来粮食过日子,单等着出来了,再想进去才发现为时已晚。 

粮食有灵性,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教给你怎么生活。 

我经历过无数次播种,譬如麦子。新翻的泥土散发着岁月的醇香,父亲领着牛拉着犁铧回家了,我抡起小小的镐头,专门对付那些巨大的土块。它们会挡住麦子生长的脚步,种子那么小,稚嫩的芽尖怎么可以突破这漫长的阻隔。所以,村里人在介绍自己的时候往往说“打坷拉的”。我也是“打坷拉的”,祖祖辈辈从田野里走过,流淌着汗水,只为给粮食打开一扇生长之门。当然,粮食能懂,风雨里齐刷刷的拔节声就是向岁月发起的冲锋。 

粮食就是粮食,和草有着本质的区别。草只会牵绊着乡亲们的脚步,丰盈的粮食才是最实在的收成。这些,娘知道。从青春走到老迈,身负一只硕大的草筐,从这头到那头,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还不忘饱含深情地拂一下庄稼的叶片,将草背回家,给粮食牵来一个金黄的秋天。 

去年夏日,当我从一块田打了除草剂赶往另一块田的时候,草们躺倒一片,玉米叶子清凌凌地穿行在夏日的风里。喊娘,娘应,说还有最后一小片。我默然,喉咙哽咽将娘薅的草收拾在一起。娘趟着沙沙的玉米叶子出来了,头发散乱,汗水浸透了衣衫。娘说这庄稼好着呢,今年肯定多打粮食。粮食啊!再一次刺痛我的心房。一个人究竟为了什么对你如此倾心,走过了七十多个春秋,依然陶醉在一粒粮食的深处? 

每一粒粮食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用无尽的芳醇笼罩着简单的乡村。 

邻村的“二里歪”烧酒,筛选出质量上层的粮食,发酵,蒸馏,一滴一滴,滑落的是岁月的醇香。娘要做酱,西瓜酱,豆瓣酱,精选出一粒粒黄豆的金黄,让颜色沉淀,再沉淀,揭开用泥巴糊就的坛子,浓烈的香醇萦绕在每一个岁月必经的路口。回头望,娘已老去,暖暖的慈爱在心底发酵成感恩的洪流。手握一把麦穗,灶膛口飘溢的麦香风一样弥漫了一整个童年。因为粮食,我有了健硕的躯体,可以只身来去在人生的风雨之中,胸怀对一粒粮食的虔诚,执著地在乡间行走。 

这粮食,是生命必须的粮食。 

整个村庄为粮食而活,也因了粮食焕发着熠熠的光芒。有人在晒粮,烈日下赤脚在粮食里行走,一粒粒晶莹的粮食在大地上静躺。也许它们在思考,思考着生长的意义,破土于大地,昂扬走在简朴的乡村。这里没有太多的欲望和攫获,有的只是农人憨厚的脸庞,披一身霞光上路,踏一路月色归来,如至交,似生死与共的恋人,倾诉着彼此的忠诚。父亲在世时,常领着我走向自家的田地,告诉我哪块才是属于自己的田地。地界是一块青石或一跟铁钎子打出的灰橛,灌了生石灰,时过经年也不会让别人占去。粮食,要分清楚,自家有一瓢绝不贪恋他人一瓮。 

娘也很虔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粮食的深情。逢年过节,用五谷杂粮做成了面团,敬献神灵,祈风调雨顺,祈五谷丰登。有时我想这是多么简单的祈愿啊。风调雨顺,只为粮食从春到秋,又圆满了一个风雨轮回;五谷丰登,只为家道平安,围坐在粮食所营造的静谧时光,追忆往昔,憧憬着远方。 

住进一粒粮食,还应算上村子里所有安分或不安分的牲畜。“个个大”的欢唱,是母鸡在炫耀劳动果实。哞声悠远,是憨厚的牛躬行在广袤的田野。把种子播进土地,再用粮食充盈日子,是生命对生命的感恩与忠诚。没有谁背叛谁,风霜雨雪共筑起一所爱的家园。 

粮食很小,每一粒粮食滚落在地,都很难找再觅到踪迹。除非你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春天,等惊蛰的春雷一过,粮食便会顶着晶莹的露珠来看你。粮食很大,一粒粮食里住着整个村子和村子里所有的人,用爱的琼浆迷醉了淳朴的乡亲。 

秋来了,粮食又一次登上时光的颠峰。谷子,那些谷子在稻草人忠诚的守护下低垂着谦卑的头颅,它们不善于表白,流淌成村子里女人香甜的乳汁,繁衍着乡村的新生。亭亭的是玉米,队列整齐地等待着岁月的检阅,用金黄闪烁在村庄的门楣。还有那些豆类,大豆,小豆,黑豆,绿豆,匍匐在大地的胸膛,一遍遍亲吻,互诉衷肠。 

庄稼就是粮食,“民以食为天,”没有谁不该为粮食而心怀感恩。“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表白。多少甘苦,多少悲喜,只为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粮食。轻轻捻起一枚粮食,仿佛看见了流淌的光阴,光阴里有父亲站在田埂子上重重的咳,也有娘钻出玉米田被汗水浸湿在额头上的花白。每个人都会老去,在最后握着那些和生命息息相关的粮食时,泪满眼眶。一粒粮食,以玉样的温润根植在一个人的胸膛。 

我和粮食已经太熟,从蹒跚学步走到今天,无数次与粮食相拥而眠。也许以后,也许再过很多年,我仍然和粮食一样亲历亲为,走在质朴的乡村。没有惶惑,粮食的光芒会霞光般在心头普照,翻拣着那些共同的足迹,交流着彼此对土地无限的深情。然后告诉子孙:你们都是乡间的粮食,朝风晨露把你们养大,乡风厚土见证你们长高。无论身在何处,把粮食紧贴在胸膛,就能听懂大地的回声。 

静穆的乡村在今夜无比安详,每一扇窗户都透出一种粮食的温暖。有的人故土难离,和粮食生死相依,共享着天地四时赐予的平凡岁月。有的人远离家园,今夜入梦,是否还能再回到那些住在一粒粮食时里的温暖。 

一粒粮食,囊括天地。住进去,温暖一生,辛苦一生,感恩一生,回味一生。 

二 与虫共舞

这些昆虫全都是我的伙伴。我的亲爱的小动物们,我从前和现在所熟识的朋友们,它们全都住在这里,它们每天打猎,建筑窝巢,以及养活它们的家族。——法布尔《昆虫记》 

每次走在乡间,周围除了茂盛的庄稼和草,就是无处不在的虫。 

虫,说的是昆虫。有的在天上飞,有的在地上爬,有的在水里游,还有的藏身于泥土之中,以海陆空的方式紧紧包围着乡村。 

虫来了,铺天盖地,所到之处庄稼草木被洗劫一空。说这事的是前院的六奶,那一年闹蝗灾,蚂蚱吞噬了村里人所有的希望,村子里的人倾巢而动,拍打,焚烧,挖起一道道深深的沟渠作为战壕,也没能阻挡蝗虫的脚步。鸡们鸭们鹅们吃累了,撑破了肚皮躺在空地上,任蝗虫风一样漫过躯体。能走的都走了,走不动的留在村子里看着惨不忍睹的场景,不住地叹息。这是恶魔般的虫,六奶说起的时候,我的脊背一阵阵发冷。想象着蝗虫黑云压城的样子,飓风般肆无忌惮地狂笑,震落了屋檐,震碎了村里人飘渺的希望。 

所以,打小我就记恨虫。不管飞的爬的还是游的,不是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就是踩在脚下,碾成齑粉,恨不能让它们万劫不复。但夏天在瓜棚碰见三爷的时候,却让我对虫又有了另一种看法。 

三爷在瓜田边上点了一圈大豆,绿油油、毛茸茸,长得很精神。我从豆苗间穿过,发现衣襟上多了一个胖乎乎的家伙,是豆虫。年少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三爷却笑嘻嘻地走过来拿在手里,像捧了个宝贝。我咬牙切齿,发誓要把这个可恶的家伙碎尸万段。三爷不语,取出一只麦秆编织的小笼子,里面蠕动的全是豆虫。三爷说,你还小,不懂,以前乡下的日子实在单薄,庄稼倒是年年开花,经不住这风那风,一会让种一会不让种,一会天旱不下雨,一会发了大水看不见收成。村里的女人坐月子,红糖没有,更别说鸡蛋。毛娃子瘦得皮包骨,哪个当娘的不心寒?幸好南岗子还有一片毛豆田,豆叶被豆虫咬成了网网,个个吃得肚皮溜溜圆。村里会算命的二神仙说,快把豆虫拣回来,一条豆虫给个鸡蛋都不换。村里的女人吃了烧熟的豆虫奶水哗哗淌,村子里才少夭了几个虎虎的后生。三爷家的豆生,二十郎当岁,当年也是三奶吃了豆虫奶出的娃儿。 

三爷把翻过皮来烤熟的豆虫递给我,我却没敢下口。再看看麦秆笼里的豆虫,多了一点可爱,少了几分陌生。 

很多虫是可以吃的,这毋庸质疑,不过那些吃虫的年代太让人心痛。后来的我也吃过,大多是为了满足好奇的心理。逮了蚂蚱穿起来在火上烤,秋风飘来一缕缕醇香;夜黑里捉满树爬到树梢去变蝉的知了猴,娘在油锅里炸了,有泥土醇厚的气息;还有在实验场做工的三哥,拿回家来一碟子紫褐色的蚕蛹,还没开饭就被我吃了个精光。我怀疑生在乡间的自己本来就有吃虫的欲望,像食物链里某个凶残的家伙,悄悄伏击在光阴的后面,伺机消灭每一个走过眼前孱弱的昆虫。 

和虫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不说象法布尔那样拿着一面小镜子照来照去,一定要分出雌雄,我也会因为某个小小的生命而耗尽一个下午的光阴。老屋和土墙的墙角有一挂蛛网,牵牵连连,占据了所有空间。 

主人是只个头很大的蜘蛛,我叫它大家伙。大家伙是极少见的那种,长长的腿,圆滚滚的肚皮,很多时候猫在墙洞里不肯出来,蚊子和苍蝇当然太弱小,碰上蛛网根本动弹不了几下,便成了大家伙的美食。有一只土蜂从屋檐下飞出来,耀武扬威地院子里兜了几圈,最后沾在了上面。刚开始,还毫不在意,嘤嘤拍打着翅膀,后来发觉遇上了陷阱,手脚并用,撕扯着这些恼人的丝线。大家伙出来了,在洞口观望,等到土蜂的挣扎不再那么剧烈,悄悄地靠近。土蜂好象急红了眼睛,一边转动身体,一边伸缩着腹部的尖刺。那尖刺是我领教过的,额头被蛰了一个大包,娘用氨水涂了三天才消了下去。大家伙开始进攻了,用丝线最先缠绕土蜂的腿脚,然后是翅膀,直到裹成了粽子才拖进了洞穴。 

天渐渐黑了,我才离开了墙角。 

大家伙救了我一次,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老墙缝里有蟋蟀,用棍子鼓捣了半天也不见出来。干脆用手去掏,摸了半天带出一个更邪乎的东西,挥舞着粗壮的螯爪,尾部高高扬起,手,蓦地一疼,就传遍了整个身体。是蝎子!“蝎子没娘”也不知是谁说的,让我翻来覆去打着滚地直喊娘。娘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毫不迟疑直奔墙角,挖开了大家伙的洞穴,捉来放在我被蛰的手旁。刚开始,大家伙还摸不着头脑,转了两圈,好象闻到了什么气息。然后趴在我红肿的指肚上,嘴里探出一根吸管,静静地吮吸着。说来真是神奇,浑身疼痛忽然消失了大半。事后娘说蜘蛛是蝎子的克星,吸了蝎毒后必须用凉水冲洗才能保命。倒是也冲洗了,然后被娘放在了老地方,但后来一直再没看见大家伙的影子。是搬了?还是因为给我吸毒而遭遇了不测,不得而知。从此之后,每每看见蜘蛛,无论大小我都会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它耗尽心力织就的岁月之网,打扰了它们静静流淌的时光。 

人有善恶,虫也有益虫害虫之分。譬如前面所说的蝗虫,黑压压铺天盖地,洗劫的是村里人的希望和收成。还有那些肚皮溜圆的豆虫,虽然灾难时充当过高蛋白的乳汁,但不能不说是禾苗的天敌,把叶咬成了网,把茎斩断在地。秋日里,桐粮间作的田间,常见一树树吊挂的布袋虫,像一个个黑色的幽灵在田野里穿行。你真的拿它没有办法,据说后来政府出面干预,一斤几毛钱,动员了很多人,一树一树地捉了去,或焚烧,或深埋,终于很难再见到布袋虫黑色的面孔。但随之而来乡下的梧桐树也越来越少,如今广袤的田野上很难再见到几棵。至于什么原因,有人说梧桐树已经退化,也有说少了布袋虫这样的天敌,失去了斗志。是或不是,没有一个确切的*,但在万物衔接的生物链条上,缺了谁都不会再那么完美。 

蛙们在歌唱,是因为有了虫类的滋养;蝉们在高歌,是因为有了大树无私的给予,汩汩的汁液像血脉一样流动,才孕育了天籁的音符。有虫的乡村,才是一个完整的乡村,虫们骚扰着庄稼或草木成长的脚步,农人风雨无阻地和虫们展开战争,谁胜谁负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你来我往中交流着彼此对乡村和土地深深的眷恋。 

很多人喜欢蝴蝶的美丽,我也一样。在和畅的春风里展开翅膀,用迷幻的眼神审视着如水的时光。它的前身是虫,毛毛虫,大青虫,各种各样一弓一弓来去自由的虫族。你能说它卑微吗?卑微的姿态化身为蝶,牵扯出一片风情。你能忽视它的存在吗?每个村庄的书签里都珍藏着一羽美丽的蝴蝶,那是虫们最炫耀的签名。 

一只蟋蟀又开始歌唱了,踏破浓浓的夜色,有月的清凉,有风的絮语。在有虫的乡村走路,每一步都可以静静悄悄,每一步都无限真实。天上飞舞的是蜻蜓与蝴蝶的漫天情思;地上延续着蚂蚁们不辞辛劳的奔忙;还有那些浮游的小虫,在波光里快乐地舞蹈,逗弄着鱼儿闪耀的鳞光。 

今夜,乡村是一艘华美的方舟。载上所有的庄稼和草木上路。当然,还有我那与虫共舞的乡亲。我也会和我的虫们窃窃私语,说着来路,说着归途,说着眼下每一个真实的日子。 

许下一个诺言,共舞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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