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食指
伊沙
1989年3月的一个晚上,我伙同北师大“太阳风”诗社的一干人奔北京医科大学而去。青年诗人黑大春、刑天为首的“黑洞”艺术团在那儿搞一台晚会,有诗歌朗诵和摇滚歌手的演唱。我们只有两张票,却来了一伙人,当时正值毕业前夕,大伙都有点百无聊赖,还有几名来自武汉、哈尔滨的朋友。大队人马受阻于“礼堂”(实则饭厅)门口,不愿掏一块钱一张的门票。我与“太阳风”社长黄祖民(海童)跑到后台交涉。见到了刑天。面相老成的刑天很热情,他派人带黄祖民去找黑大春。那段时间,我便与刑天闲聊。都是些“写不写了?”“写得如何?”“怎么打算?”“出不出国?”之类的废话……
这时,从饭厅后门仓皇闪出一陌生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极旧的中山装,表情异样,面色局促。“厕所在哪儿?有纸吗?”他问刑天。“没有。”“……有纸吗?”他转而问我。我往兜里一掏,掏出几张毛票。“……是钱。”他眼中有很深的失望,讷讷地说,又问道:“厕所在哪儿?”我摇摇头,心中特别歉意。中年人四下张望,忽然眼睛一亮,一把抓起地上的破报纸,朝不远处的工地走去,尚未竣工的大楼挡住了夕阳的余晖,它巨大的阴影仿佛提早降临的夜色,把那中年人微驼的背影笼罩……
“认识吗?他就是食指。”刑天淡然吐出一句话,却令我大吃一惊!呜呼!“一代先驱”怎么竟会如此?我不禁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样?”“他已经疯了。”“还能写吗?”刑天忽然显得很激动:“写!疯狂地写!”片刻的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一顶杏黄色的安全帽自工地高处坠落,最后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对不起,我的读者朋友,以上文字不是新写的,是我1991年的一篇散文《遭遇食指》中的一段。有趣的是,十年后当时的另一位在场者刑天从网上跳出来指责我“伪造历史”,这使我一遍遍回忆当时的情景,发现自己写得竟是如此老实,老实而又生动,一点多余的虚构都没有。也令我想到这个同时在场的人,他为什么就看不到我看见的一切?如此令人震撼的一切?看不见,却要以历史的名义出来说话,历史是什么?他就是历史吧?历史只愿接纳如此干巴的文字吗:“食指,原名郭路生,1948年生。60年代末开始现代诗写作……”
我据此相信历史就是一张满痤疮的老脸,隐在枯草般的长发间,伴着夜半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