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维生
1998年10月,我在长春的清华宾馆住了几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对面是高大的楼房。一层层的窗子,在灰蒙、沉重的天空下,像排列整齐的钮扣。我半倚在床头,度过每一分钟。
人在旅途。
住进宾馆后更有了漂泊感。宾馆是固定的模式,沙发,电视,床铺,茶几,衣柜,电话机,卫生间。床头的电器控制柜上,摆着红色的电话机。轻轻地摁一下“9”,传来总机小姐的声音。声音轻柔、亲切,接通远方的电话,让你忘掉旅途的孤独。
餐厅里冷清,散发菜肴的气味。服务员的脸冷若冰霜没一点表情,接过我的餐券。随意找个位置坐下,这是我住进宾馆第一次来到餐厅。摆弄手中的方便筷子,等着服务员送来的饭菜。我看见墙上挂的油画,茂密的白桦树林,充满了大自然的野性,像扑来阵阵桦树的清香。
小时候,姥姥家的仓房,堆放很多的桦树皮。大山里的小镇靠山吃山,家家户户没有烧煤的。壮年的汉子拿绳子,腰中别一把斧子进山,半天的时间就能背回一垛柴禾。每天引火前,木半子劈得细一些放几块桦树皮。火柴燃烧着,舔噬薄薄如纸的桦树皮。当桦树皮烧起来,半子轰地一声变成熊熊的大火。
那时不知桦树皮的美丽和珍贵,揭树皮是破坏大自然、违背公德的行为。许多年后朋友从遥远的地方,寄给我一张贺年卡。一片桦树林,林间落满了枯黄的叶子。画面外我仿佛看到南归的大雁,编排阵形离开北方,向着温暖的南方飞去,我好像听到依依不舍的告别声。朋友有意这么做,在空白的地方没写下吉祥的祝福。贺卡我一直保存,至今还夹在我的书中,有时拿出来看一看。
早饭简单我吃得很快,一个人守着大桌子。周围几个人互不相识,只顾闷头吃饭。回到房间清理东西,牙具袋装进旅行包,把杂物丢到纸篓中,一切都结束了。我将离开这座城市,踏上又一程的旅途。
身上穿的衣服单薄有些凉意。检票口排了长队,我拿好车票背着旅行包,随着人流来到了站台。
我回头看了一眼长春的站牌,两个醒目的黑字,使我有了深刻的永远。这几天在朋友的陪同下,我参观了光复路5号——伪满州国帝宫。游人稀少的院落种着几棵松树,这栋二层楼,在繁闹的城市不算什么了。小楼灰旧往日的昌盛已经衰败,但是它造型独特的建筑,并未随着历史而消逝。
站在车厢的门口,想着在这座城市上演的悲剧,我们虽然没经历那个年代,那段历史都融进我们民族的血脉中。“1932年3月9日,被辛亥革命轰下台的宣统皇帝,在长春粉墨登场,举行了就职伪满州国‘执政’的仪式,日本人处心积虑,精心炮制的殖民地傀儡政权宣告成立。”从此,东北人民的抗日战争一天没停止,出现了杨靖宇、周保中、赵尚志等民族英雄。
走在小楼里心情沉重,仿佛听到皮靴踩在楼梯时发出的声音,汉语中夹杂着叽哩咕噜的东洋话,军刀统治下的十四年里,溥仪和他的后妃们留下了一件件耐人寻味的悲欢离合……如今人去楼空,小楼里发生的一切,已被记录下来。
人们会记住历史的。
朋友以主人的身份,陪我在城市游览。文化广场是长春最大的广场,有的人在拍照,有的人在漫步,有的人陪孩子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爬上天空。那是长春几天来最好的天气,我们漫步街头。朋友介绍了长春的历史变迁,广场的建筑和绿色的草坪,构成了城市的风貌,我拍下了一组照片。
沿着林荫路走,虽然是秋天,霜冻还没降临。路两旁的街树、花坛翠绿,马路上车流不断,红色的捷达出租车,成了长春的又一景观。蓝色的天空,干净的街道,在朋友的叙述中我了解了城市。近200年的岁月,城市历经了日俄的袭扰,丧权辱国的政治丑剧,残酷的内战,如今发展成了现代化的大都市。
我独自踏上远行的列车。
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长春是始发站,列车还没开动,过道上和联接处的人堆成一团。人贴人,人挨人,咳嗽声,叫喊声,小孩的哭闹声,身上的气味和不流通的空气,使车厢的空气污浊凝滞。离站的铃声已响,透过窗子看见站台上,有人拎着东西,拚命地往这边跑。
我的座位是里侧临窗,位置又靠在门口。虽然来往的人多,乱得像一锅粥,但空气比中间清爽。我对面是年轻的女士,化了淡淡的妆,镜片后的眼睛像深秋的葡萄。当我向她望去,她的目光中有一丝羞涩。我身边是个靓丽的女孩,穿着裹腿的牛仔裤。她一上车往旁边看也不看像是在家中,从背包中拿出一本朝鲜文的杂志,嘴里嚼着口香糖,在嘈杂的环境下,平心静气地阅读。我把头扭向窗外,城市在往后退去,列车的速度逐渐地加快,楼房被抛在远方。铁路两边的房子变得低矮、破旧,这里像是贫民窟,有的房顶连片瓦也没有,铺着黑色的油毡纸,压着砖块和石头。列车往东行驶,大片收割后的田野,光秃秃的样子丑陋。一群鸟儿在啄食遗留的稻粒,轰的一下又飞往天空。山愈来愈多,山峰叠着山峰,岭套着岭。山坡上的树木和绵延的灌木丛,装点着深秋的北国,粗犷的风光,逐散人的烦恼。
突然一片桦树林映入眼中,碗口粗的桦树,树皮雪白、质朴。林间铺满了落叶,想到多年前,读丘特切夫的诗:
嫩叶泛绿了。
瞧,挺立的白桦树上
飘拂着那么多的嫩叶,
淡淡的、稀疏的绿,
半透明的,就像轻烟……
我很想列车停下,走进桦树林,听桦叶飘落时忧伤的语言……
对面的女士禁不住发出赞叹“真美!”
深秋的阳光映照在窗玻璃上。长条形的小桌上有了清莹的光束,像一潭湖水。女士的手指罩在阳光之中,像启航远行的小船。我从没注意过女性的手指,在阳光下着实动人。
列车的播音这时响了起来。播音员在乐曲声中,介绍边疆的风土人情,报道列车经过的站名和本次列车的终点站,中间不时地插播了厂家广告。窗外的景物一闪而过,又一片桦树林出现。在北方的土地上,有数不清的桦树林。它独特的精神品质,不是任何一棵树所具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