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
看紅樓夢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近來忽又翻了一遍,覺得有些話說,就寫在下面。
我喜愛賈府的生活氣氛,那真是華麗的。小時候聽人提到富貴之家我總有一種好感,往往不願意聽人說下去,因為怕說得不好反而破壞了我的想像。在我的想像中,富貴之家不是一首詩,而是一闕詞。詩是記載歲序的,而詩[詞]則只是「夏始春餘」的。詩說的是要求美好的生活,它是戰鬥的,而詞則是戰鬥之後,清平世界盪盪乾坤的產物,一切安穩而富庶,人的感情不用於戰鬥,而用於潤澤日常生活,使之柔和,使之有光輝。所以詞比詩是更現實的。詩是感情的呏華,而詞則是現實生活的昇華。詞比詩更和諧,不僅因為它有和諧的音律,更因為它的內容是現實生活與人的感情的和諧。
在那種時代,富貴之家真是可艷羨的,所謂「侯門如海」絕非如今上海人說的「闊」,而是言其深。它是深情的,並且是洋溢的。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在杭州的一個中學裏教書,那校舍原是舊式的建築,有亭台樓閣,我住的一間是後廳上的廂房,有時躺在床上看看整潔的屋椽窗子上的彫飾,想像著若干年前這府第裏人們的生活,該是多麼平和,閒靜而充實。淡淡的陽光斜照在牆上,樓下課堂裏學生在上課,一切都夢幻似的。
那年夏天去訪問一個親戚,他家正是有錢的做官人家,看見他家的一位少爺躺在藤椅上,樣子很無聊,不知怎的在我心裏起了一種難言的惆悵。後來看看外國小說,寫到貴族的生活,都是那樣頹敗,妖淫,苦惱,局促,久而久之我的那種惆悵也就消失,我不再艷羨,只有諷刺了。再後來自己也做了幾年官,新看到的往往愈富有愈瑣瑣,是塞滿不是充實,有奢侈而無餘裕,有沉緬而無放恣,有嗜好與脾氣而沒有感情,倘使其中有志氣的人,想生活過得明朗,也只能是詩而不是詞的。
經過這樣的滄桑之後,偶然再翻翻紅樓夢,讀到賈府的生活氣氛,真是頗有感慨的。也因此想到,賈府的華麗是存在清朝的全盛時代,而在如今,則富貴之家乃是畸形時代中的畸形者,要生活得和諧是怎麼都辦不到的。倘使賈府的時代移前到明末,那也只能如金瓶梅裏的西門慶家,以荒淫為韻事,雖然場面要大些。
承平時代的人不但厚道,而且聰明(不是機巧)。賈母是仁慈,寬大的,為難的時候她還有過人的治家本領。她是福人,卻不是痴人痴福。賈政是典型的循吏,有點迂,但比之曾國藩的家訓可是沒有那種做作。就是壞人,像賈赦,賈芸,賈環,乃至於趙姨娘等人,也不比今人的壞,壞得刁鑽古怪。這些人的能力大都是低下的。太平時勢是笨人壞,而亂世則往往是有能力的人更壞。笨人的壞至少不是悽厲的。就如趙姨娘著馬道婆詛咒寶玉與鳳姐,也只使人氣惱,覺得她可笑。鳳姐是有才情的,她的壞使人吃驚,惋惜,但不使人恐怖。
賈府上的台柱人物是鄭重的,內裏寶玉和姊妹們丫頭們也不輕狂。大觀園裏的年青女人個個有她的美,因為她們的靈魂很少受到傷害,所以長也長得好看。受難的如林黛玉,她的悲哀是明淨的,病態也不過病態到纏綿悱惻,不是歇斯底里。
這些人之中,我觀得晴雯與鴛鴦最好。晴雯像林黛玉,兩人都是深情的,但晴雯有林黛玉所沒有的潑刺,林黛玉生來就是失敗者,晴雯可是不會失敗。襲人和寶釵都沒有得到寶玉,黛玉也沒有得到,得到寶玉的是晴雯。黛玉的死是對寶玉的愛的結束,而晴雯的死則是對寶玉的愛的完成。晴雯的一生是熱鬧的。
黛玉是弱者,所以多心。她對寶玉的懷疑幾乎是可厭的,但那是因為賈母鳳姐寶釵一干人待她的情份,使她感覺自己是受了委曲,她不便說,寶玉理該懂得。然而寶玉不懂得,他只是敬重黛玉。敬重有什麼用呢?她要的是寶玉保護她,像一個男子保護一個女人。於是她生氣,覺得寶玉不瞭解她。她直覺地感到和寶玉結合的希望靠不住,就在頭裏賈母她們待她很好的時候也一直心裏不安著。對於人生,她和寶玉都缺少一種跋扈,不能取得。她可以原諒自己,但不能原諒寶玉,寶玉究竟是男子漢,應當比她強的。而在原諒自己的時候,她哭了。在想到將來的時候,越想越疑心,她又哭了。她恨寶玉。
尤三姐是個人物,幾乎是現代化的。她愛柳湘蓮,柳湘蓮卻來向她索還聘禮,一口祖傳的劍,於是她就拿那口劍自殺了,柳湘蓮是不值得尤三姊愛的一個人。他的名字就使我不喜歡,想像他的時候,我總覺得是看見了迎神賽會,扮臺閣的那男童,頭戴書生帽,身穿一件綠袍,腰索鸞帶,腳登粉底靴,背上插一把寶劍,可是沒有威嚴,沒有內容,總之不是真的。男人不大喜歡這些,女人可是很感覺興趣。她們對於人扮的,紙紮的,或是帛製的人形都有一種愛好。尤三姐的喜歡柳湘蓮也就是這樣。尤三姐有晴雯的潑刺,但不像晴雯的深入人生。人生是一篇小說,往往寫到後來自成格局,作者被故事自身的展開吸引了去,而得到滿足。原來的安排,在開頭寫了幾行之後就逐漸被放棄,因為寫小說是創造,不是安排。倘使固執原來的安排,是會開了一個頭就寫不下去,不能終篇的。尤三姐的自殺只使人恍然若失,覺得她的一生剛開頭就沒有了。她沒有留給人們一些什麼。
大觀園裏的人,黛玉,寶釵,鳳姐,晴雯,襲人她們單舉出一人都只能代表大觀園的生活氣象的一部分,只有鴛鴦,從她身上使人感覺出大觀園的生活氣象的全部。她有黛玉晴雯的深情,卻沒有黛玉的纏綿悱惻,晴雯的盛氣凌人。有鳳姐的幹練,沒有鳳姐的辣手;和鳳姐一般的門決,但她更蘊藉。她和襲人一般的伏侍人,但她比襲人華貴。她是丫頭,看來卻不像丫頭,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們全體。在她身上幾乎還可以找出妙玉的成份,但妙玉的是潔癖,她的是潔淨。諸人之中,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艷,一種很淳很淳的華美。從她身上找不出一點點病態。
她愛悅一切可以愛悅的,但沒有戀人。偉大的戀是起於現實的不足,要求人生有新的創造,所以總是叛逆性的。鴛鴦可是大觀園全盛時代和諧的象徵,所以她有愛無戀。
因為沒有戀,她說她自己是一個最最無情的人,其實她是情高意真的。纏綿悱惻,媚視煙行,乃至爭風吃醋,打情罵悄,虐待狂與被虐待狂,是戀愛的曲曲表現,但愛仍自有其本質,應當可以不假借這些而另有更正常的表現的。不過在病態的時代,人們是只能在病態的表現中去濾取愛的份量的。只有在正常的時代纔有鴛鴦那樣的人,她的愛的表現如此素樸,如此富麗。
愛是人生的和諧,戀是人生的帶有背叛性的創造,所以在拂逆的環境中愛與戀不可分,如同今人之把「戀愛」說成一個字。大觀園的生活氣氛可是繁榮而安穩,不但鴛鴦有愛無戀,此外諸人除了黛玉與晴雯小紅都是有愛無戀的,連寶釵都並不例外。在見慣了腐敗的闊人公館的現代人看來,大觀園裏自夫人以下奶奶小姐丫頭們的乾淨是可疑的。而其實只是可驚,並不可疑。大觀園的和諧環境裏只有黛玉,晴雯,小紅是委曲的。黛玉從小沒了雙親,有人關念她而無人替她作主。晴雯則才情與其身份不相稱,她就使安份也只能做到襲人的地位,不能做到鴛鴦的地位。所以她不安份。小紅則連襲人的地位都不能想,雖然她的才情在晴雯之下,或者還在襲人之上。因為她們不能順利的愛,所以有戀。
寶玉的環境是和諧的,也是有愛無戀。但黛玉與晴雯和他的關係撼動了他的安穩。他的生活的平衡因此發生搖擺,可是不到破壞的程度。所以他對待黛玉晴雯和別的姊妹丫頭們的情份雖然深淺不同,卻是同一性質。但生活平衡的這種搖擺究竟影響了他,使他不能如鴛鴦的正常。人生對於鴛鴦是富有的,而對於寶玉則隱約見得不足。所以他有鴛鴦所沒有的煩惱。只是他在煩惱時生起的一點微弱的叛逆性隨時隨地很快融解於全體環境的和諧中,所以他誰都不能得到,黛玉不必說,即如晴雯,他是被晴雯得到了,但他也沒有得到晴雯。
晴雯的死使寶玉傷悼,但亦止於傷悼,沒有打翻了他。他還是可以和別的姊妹們丫頭們玩下去,日子過得好好的。黛玉的死對於他原也和晴雯的死相差無幾,所以使他斷然出家者,主要的倒是因為姊妹們死的死了,出嫁的出嫁了,丫頭們遣散的遣散了,賈府抄了家,大觀園給鎖了起來,舊時環境的和諧驟然消失,他的生活平衡也破裂了,於是他被逼叛逆過去的一切,出走了,而出走也只能是去做和尚。
對於現代人,寶玉是只能做十幾歲的女孩子的初戀對象,或者做二十幾歲的少奶奶三十以上的太太的情人的。他不能做一個堅強地要求生活的女子的愛人。
「一床席,一枝花」真是襲人的身份,才情,以及她和寶玉的關係的極好說明。可以想像她長得好看,她的美是一種勻整的,使人感覺現實的親切而沒有深度的美。她是生來伏侍人的,諸事體貼,盡心盡意。她並不剛強,然而有一種近於愚蠢的自信心。她是註定了不能影響別人的,然而凡事一直有她自己的主意。她有愛有戀,而她的愛很狹窄,她的戀也過於正經──正經,用心,而不夠認真。她使人喜歡她,而不能使人愛她。她生在這個世界上不至於什麼都得不到,可是只有別人需要她,她不能需要別人。她所獲得的東西倘若失去,也容易得回來,或另一找一件來填補。她的再嫁,傷心了一陣,而在哭哭啼啼時也還是很聽話很安份的。
(※本文原載於一九四四年六月上海《天地》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