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葆
一记风花
木门开了条大缝,水香的脚跨出来,再掩上门。此时,太阳的金手穿过她头顶,牢牢地印在门楣玫瑰红洒金的平安神纸;这一抹亮光还随着纸身向风招呀招的,彷佛叫它等着。
她往后巷走去,两边净是矮檐瓦屋,时不时会有三四行晒衣竿挡路,后门有妇人抱着孩子拉尿,一面喝骂着野猫;老人坐在板凳抽烟下棋,没一阵子就听见吐痰声……这里已经很少后生人家了。再过一点是根电灯柱,上面贴着「万昌隆洋货店征聘女售货员,有兴趣请电……」水香冷眼扫了扫,顺手就把它撕掉,扔了,然后装得没事人一般,低头一路走。
巷子尽处有条水沟,旁边立了株沉香树,花已开了,满满的。水香掏出手,拐入树后的电话亭。
走上前,打了几次,不通。水香回头,却见旁边有人,是住在地母庙后面的龙船,身边还停着辆卖冰淇淋的脚车,龙船放下铃儿,问:「又坏了?」水香说:「吃掉几个钱。」他摇摇头:「这电话残了,不能用。」」水香叹气道:「新村生果婆在我家做了套晚装,做好一个月也没来拿,妈妈叫我打给她,怎知又打不通。」龙船笑了起来:「算了吧!她那种身材,还做晚装呢。」水香叫道:「好心你!说得这样难听。」他伏在冰淇淋的箱子上,肩膀缩着,太阳影子沉在那张脸,浮上来的是粗眉大眼,清亮得叫人吃惊。他直勾勾的望住她,说:「不是吗?整个人胖得像水桶。」
水香歪着身,凑前,手肘搁在脚车后座,另一只手扠腰,戏道:「那么,谁穿会好看?嗯,谁?」龙船望向上空,想想,说:「呃,怎么,还有谁?想说你自己,是不是?」水香白了他一眼。龙船接下去:「不过,比起她,你当然是瘦得多啦!」树后天光迎向眼前的男子,可看见他身上恤衫印着井字格,格子里各画有花彩斑斓的卡通猫。水香斜脸含笑:「多嘴猫,衰猫,八卦猫。」他指着她,笑道:「好啊,赞你还给你骂。」水香还在嘻嘻笑:「我在骂你衣服上的猫,又不是骂你。」
吹来一阵风,沉香树苏醒了,一声声在呼吸。龙船也听见她细细的呼吸,窸窸窣窣,他心里竟有风在荡颤,一来一往。停了停,龙船笑道:「今天你没做工?这么得空来骂人?」水香撇撇嘴:「不做了,时间长,站得脚又酸。」他说:「喂,小姐,现在才月中,到底过了水没有?」水香仰起头,冷笑:「敢不给!我那天死死赖在店里就不肯走,这老家伙鬼也没这样快的拿钱出来……哼!还贴纸请人呢,这破烂店,谁做!」龙船睨住她,懒洋洋道:「厉害啦,又给你赚到!」
她拍了拍箱子:「别多说,快请我吃雪条。」龙船两手护着,眨眨眼,笑说:「不行,要吃,拿钱来!」水香骂道:「孤寒种!看我不告诉你妈,她可是常来我家的。」龙船扬扬手,脸侧向一边:「随便。」
水香哼一声,扭几下又缩进亭里,一手握着电话筒,一手指着他,吐出口:「去死!」撑着电话亭的上壁,龙船笑了,黑眼里闪过金鱼鳞光,好亮;她怔住一下,却忘不迭地故意在按号码。他翘起食指比着,咧开嘴笑道:「劝你还是不要打,不然又多吃几角钱。」然后转回身,坐上车,摇着铃儿走了。
放下电话,水香双目垂帘,听那铃声,只觉得有风一步步跟着来了,叮……叮……当……当……她钻出来,扶着树,看着他骑车,滴溜溜的拐弯子,穿过巷口,穿过阳光……水香脚底下的沟水,像条苍老的蛇,青苔斑斑,是牠的鳞片,蛇身蜿转曲折,流光里有倒影,除了水香,还有一队人,是四个吉宁妇人,一律以金边艳色纱丽裹身;她们是在街尾旅馆做生意的,现在大概去吃饭,走着,脚踝的小金铃细细撞击,一步响一下。水香听不到龙船的铃声了,空气里只留下妇人的脚铃,当啷,是花落玉碎了。
她跑出去,越过吉宁婆,也没看她们的脸,就奔了好十几步。风更大,沉香树的树叶舞晃,花朵漾漾,在天上盈盈笑开,芬芳也随之冉冉下凡。她站定,咻咻的,嗅着风花的香,一边猜铃声究竟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二记灯语
靠近窗台底有个竹箕,上面铺着张旧报纸,躺住的是好几棵苋菜,叶身像吐了一口血,伤口渐渐扩大,散成整个巴掌大的血印,色泽却又慢慢淡去,寂寂的一片红,如经水一洗,艳丽便会褪没。
大厅里有风声,是电扇转动,它面向这里吹一下,又侧过别处了。荷花站着替桂嫂量身,风经过,把她们衣角招得一飘一飘,想飞出去。量好了,荷花放下了皮带尺,将一块紫郁色狼牙叶蟹爪大兰花的布料折好,塞入黑纸袋里,桂嫂这胖妇人已寻了张圆凳坐好,一边以手绢抹隔胳底,一边道:「想买个字花,昨夜梦见女人梳头。」荷花熟练的说:「十九号,要不要替身?」桂嫂从皮包里拿出钱:「包完吧!」荷花转身,往神台旁镜柜内找了本簿子,就着观音菩萨两边的灯影,一笔笔在写。
写毕,她抬起头。黑幽幽的玻璃镜里停泊着月亮白的脸,乍看,月光老旧,已是过去的了,一络发遮住眼,一拨,拨上去,眼角密密的鱼儿尾巴,眼中的花枯了。
荷花回过脸,顺溜的问:「阿叶在新加坡还好吧?」桂嫂拖得长长的:「好-端午节就要回来了。」手重重的打了腿一下:「但那些衰人传得多难听!气得我。」荷花微笑,没敢应,知道是指她儿子靠女人赚钱的事。桂嫂哼了一哼,咕哝道:「怪只怪阿叶欠他们的钱,搞到有谁不见了,都赖他拐带。」荷花岔了别处:「哎,小地方的女孩,一大了很少会待在这里的啰!不跟人走,她自己也有脚。」
停了一会,门槛外脚步响动,有人进来,是水香。桂嫂不禁向外瞅,只见水香脱了鞋,低头提着,搁在一角;她目光懒懒,发丝弯弯勾勾的披在脸上,是黑鸦鸦的月牙儿。桂嫂问:「你还在万昌隆做吗?」水香含含糊糊,也没个答案。荷花插了句:「不做啦!嫌三嫌四的。」桂嫂道:「算了,那家的老鬼小家子气得很。」然后,又嗤一声笑,说:「她小时也真好玩,八岁就说要嫁我们阿叶了!怎么,现在有人追没有?」水香别过身,荷花唉唉连声:「工也没了,还讲这个。」
登登登,水香话也不应,目无表情的直走去后面的冲凉房里。她用铁桶盛了水,那水色锈黄,也顾不得了,淋在脚踝上,搓了搓,又倒水,嘴里喃喃乱骂。骂够了,她把铁桶匡啷匡啷的扬在水缸旁。望出外,阳光是一群营营不休的黄蜂,一时飞到云后,暗了,一时涌泻下来,金灿灿地罩住晒衣竹,竹竿上的衣,飘荡,舞起光影斑斑,如群蜂追逐。阴凉的天井一角,有只花猫正贴着墙酣睡,水香倒想起龙船的那件衣。
湿脚印左一个右一个,回到瘾内,桂嫂已不在了。下午的神前灯,红晃晃的,荷花坐在观音菩萨底下,她的半边脸烧着红焰,另一半却沉没在黑暗。
水香的双膝压在椅子上,身子翘得老高,没好气的:「电话打不通。」荷花瞄了她一眼:「坐没坐相,谁会看得起你?有空倒应该去拿些爆竹回来黏啰,好过狗一样的闲着。」水香冷嘿一声,歪着头,让电扇的风呼呼吹着。
荷花将红苋菜倒在竹箕里,一枝枝的撕皮折茎,烂的,就丢在报纸面上。水香手托腮,懒懒散散的问:「龙船这个人,怎样的?」荷花翻了翻眼珠,淡淡道:「没出息啰,书也读不成,跟摩多店当学徒,两个月就不做,有鬼用!要不是他老妈子打本弄个冰淇淋来卖,看来他还是口花花的,站在戏院门口撩女孩子呢!」垂下头,水香没趣的用手指弹着桌子,一下又咬指甲,望望东,望望西。
过了一会,荷花道:「他样子还算好看,眼睛漂亮,又大,睫毛又长。」灯闪了闪,一阵幽红一阵黑暗,她漫声的说:「……你爸爸也是长得好看的,那时我认识他才两天,就跟他走了……」复又淡淡一笑:「有鬼用?才三年,他就跑掉,养也没养过你,要不是我会裁剪,平时收收字花,早便饿死街头了。」
水香走到灯旁,整整它,光色恢复正常。她回头,嘟着嘴说:「烦不烦啊?跟你说这样,你偏说那样,扯到天边去!」
荷花拈起一叶紫色苋菜,凑到灯前,照了照,又丢回去。她径自笑起来:「你当然听不进耳,等到你出去外面,就知道咸苦。」说完,拂拂衣上尘,捧着竹箕到厨房。
站起身,关了电风扇,水香倒吸了口气,推开西侧的窗。阳光照人,金浮浮的停在镜柜上,悄声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