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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原文·作者:碧青

发布时间:2022-11-28 12:3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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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碧青

我最初进出的家门,那么固执的在我心灵和目光里出现。不管白天黑夜,不论在什么地方,它想出现就出现。很多的时候,我并不想它,也预料不到它会出现。可是,它瞬间就会浮现,就那样黑乎乎以本真的面目出现。它一出现,我就不得不正视它,我就不由自主的去爱它,本能般地依恋它。我甚至想到,是否那是一道有灵气或成精的门,为什么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早已经远离那道门,也很少进出那道门,可是,我的意识仍无法忽略它,更不可改变它……

此时,我的目光就在直视着它,它就在我家的院子和房子里敞开着。它是家的出入口,能开能关。它是木头做成的门。与我以及我的亲人一样自如地进入那道门的,还有众多有形和无形的事物,如阳光,空气,自然的风,雷电,黑夜,寒冷,温暖。如屋子里的贫穷,我们心里渴望的富裕。如我和妹妹弟弟的健康,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身上的疾病,还有我感到并不理解的忧愁,欢乐,眼泪,笑容,沉睡,清醒,仇恨,诅咒,思念,梦想,绝望,冷漠,诞生,死亡。甚至还有想象出的神佛和鬼影,比人更自如地进入那道门。但我们喜欢和依赖的,每天被我们用手拎进门的,还有粮食,水,蔬菜,果子,衣物,农具,花枝……

我没有很好的想过那门是怎么变黑的,过去以为门就是那个样子那种色彩。那时没想过,门是被风吹日晒变色的,是被母亲做饭的烟气熏变色的。我时常把一个核桃放在门和门扇之间,再拉门扇关门,核桃就碎裂了,或者抽出门插棍,砸核桃吃。我时常靠在门框上无目的的望着飞鸟和天空,也许,我没有比天更多更高的地方可望。我时常无缘由的坐在门槛上望着院门和院门外的山影,可我,那时还不会面对着大山,想山的心里日夜涌流泉水,外表杂草丛生,即便繁花烂漫,也有虫蛇游动。

我家的门是那么简单,不用说没有门钹,连门锁都没有。院门和屋子的门都是只有一个木头做的门插棍,夜里从屋里把门插上,就与外界隔绝了。过年时,我家的门上也很少贴对联和门神,只是贴红窗花。但堂屋北门右侧的墙上,有一个比一块砖大些的长方形的半墙深的墙洞,我朦胧记得那好像是供奉神佛的地方。我们小户人家当然更没有门匾了。后来在母亲在门额上放了一块刻有四个红字的大灰砖,我没有关心过那是干什么用的,也没有记住那砖上是什么字,大约是避邪祈福保平安之类意思的吧。

我家的屋门是不直接面对天的,里屋的门,与天隔一道屋脊。外屋的门,被屋檐遮挡,也不直接面对天空。门,是在屋脊和屋檐之下存在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和天有怎样的关系,门和天的关系就更懵懂了。我只看到它的上面是屋脊和屋檐,再上面是天。门,又是连接房屋和天地大虚空的。门,本身关上为实物,打开即是虚空。我关上的门是实在的门,我进入的门是虚的门。天啊,我刚明白,我的肉体进入的任何地方,都是虚的。可是,我突然想起我在水里,我置身于大海,海水和我的肉体紧紧相挨,何处是虚空啊。海水在我的肉体之外,我在海水之外。海水里有虚空吗?我的肉体里有虚空吗?

啊,我的肉体里肯定有虚空的。我的胸腔有虚空,我的腹内有虚空,我的头颅之内有虚空,我的血管之内有虚空,我全身的脉络有虚空。可是,我身体里的虚空是小虚空吗?我本能地感到不是的,绝对不是的。我肉体里的虚空是和天地的大虚空是一样的。我的头颅里孕育和生长思想,我的胸腔里心肝五脏鲜活的生长,我的心里有天地之上的万物的影子,甚至有天外的天,地外的地,物外的物,灵外的灵。天地之间诞生了人类,可是,我的腹内有子宫,我的子宫内会生长胎盘,我的子宫内的胎盘会生长我的孩子。啊,我的身体就是一道门,让我的孩子出生,来到人世……

我的肉体本就是虚实相融,本就是与任何事物包括门连在一起的。哦,我是否该像敬畏天敬畏地一般敬畏我自己,我是否该比珍爱任何奇珍异宝都要加倍的珍爱我自己?

人,每天都在进出门。我不知道民居的门,它的高低宽窄在人居风水方面有什么说法,我家的门,和全村人家的门一样,只比一般人的身高略高,我的身高1.9米的父亲,进我家门总是无意识的低一下头。后来,我的弟弟们也是如此。为什么高个子的人不可以把门做高些?为什么胖人不把门做宽些。门对人有什么特殊的影响和命运之限吗?好像从来都没有人向我提起过。

门,在我的心目中,是多么奇妙的存在啊。

在我的记忆里,惟一不需要自己去开和关的门,是家门。那时,家里总有奶奶和母亲守着。

白天,我家的院门和屋门,几乎是不关闭的。它们在院子里和房屋里全敞开着。我进出自由,不用开门,也不用关门。我一直喜欢那敞开的门,很多年,它们就原封不动地在我的目光可及心念可感的地方敞开着。

只有夜来了,我们要睡觉了,爷爷就关上院门了。然后,奶奶就关上屋门了,母亲也就关上屋门了。

记得,我家曾经有多道门。院门是大门。正房是四间瓦房,有前门,后门,东屋门,西屋门。我和爷爷奶奶住东屋,父亲和母亲和妹妹弟弟住西屋。东厢房是三间瓦房,有朝西的屋门,里面还有朝北朝南的两道门。北屋住着村里一家无房的三口人,姓孙。我已经不记得他们一家是在哪一年,从我家的房子里走出去了,好像住的年头并不多。西厢房是三间平房,有朝东的两道门。一个屋里是杂物,一个屋里是柴禾。我走进西厢房的门里抱柴禾,比去东厢房的门里次数还多。仿佛,我家的屋子别人住着,那道门就属于别人了,进那道门就不自由不方便了。

门,并不属于它的缔造者,也不属于拥有它而不打开它或关闭它的人。门,只属于开关它的人。

那时少进东厢房的门,也许只因为,东厢房北屋黑乎乎的,很脏。只记得那年老的女人,曾经伸着没有洗干净的手,从门边的玉米粥锅里剋那翘起的煎饼似的一层白边给我吃,我好像朦胧感到了那遥远的焦香的味道。奇怪的是,那味道没有留在我的嘴里,也没有留在我的心里,但我此时,仍然能够隐约的品味出来。那味道在我的身体里浮现,还在我嘴里生出了唾液。很多年,我从没有把那一家人与我的家联系在一起,我都想不起我家东厢房的南屋是什么样子了。此刻,那寄居在我家的一家三口的模样,怎么越来越清晰了。

我从来也没有把他们故意隐蔽起来,可是,很多年,他们几乎没有和我的家一起出现。今天,他们出现了,此时,因着他们的出现,我突然无法再去完整的触摸我的家,像看到折断的一根枝杈,露出白花花的苦涩和馨香。

那敞开的院门和屋门里,是否还藏有我一直没有品味出来的故事和味道,或者是每天品味但已经淡忘了,或者它们已经长成了我身上的灵肉和骨骼,我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只是很少去触摸。也许,那些味道,已经深植在我的命运里,每天都血液般悄然流遍我的全身……

以这道门里为家的人,不只我一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妹妹,大弟,二弟,三弟。可是,那些没有长期在这道门里居住过的我们的孩子们,身体和梦想没有在那小屋里生长出来的孩子们,是否也把这里认做永远的家?

此时,我特别想走进的是家里敞着的院门和屋门……

过去,我经常注视没有道路的门,或者是幻想没有道路的门。我想,那一道门,连接着从没有人走过的路,某一天,我忽然从梦里醒来,就会到达那道门口。

可是,没有道路的门,真的在梦里出现过。梦里,我不知怎么到达一个门口的。我没有在任何门口停留窥视的习惯,日常也不想看任何一个陌生屋子里存在的东。可是,那道梦里的门是自动打开的。我站在门口,好像没有感到土地的存在,我只是站在门口,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孤独的坐在一个屋子里,他眼前横着的一根大木杆子上,挂着几条巨大的黑蛇。那些黑蛇是活的,但没有动,静默的挂在那里。他好像并不害怕,孤独的一人,好像没有看那些巨蛇,又好像本知道那些蛇就在眼前。他只是一个人在那里有点发蔫,他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门口,我却看清了他。但我没有想走进去的意思,我只是不知怎么就偶尔看到了屋子里的景象。我怕蛇,腿软颤抖之际,我已经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家的床上。可是,那些巨大的黑蛇,却无法在我的内心消失。至今想到那些梦里的蛇,我还腿发软,尽管,我从没有在大自然里真实地看到过那么大那么多的黑蛇。

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梦里没有道路的门,竟让我看到屋里那样恐怖的景象。我一直找不到自己怕蛇的原因,我知道很多人都怕蛇的。也许,是蛇伤人很毒又很难疗救的原因吧。可是,在现实里人们被蛇伤害的故事并不是很多的。

我在白日梦般的诗歌里,注视过的没有道路的门,是没有人抵达的门。那是一个绝对新异的世界,我渴望的地方:

离天最近的地方/云白里的梦/在一切沉重之上

许多不同的年月/相会在同一种河道/流出/过去的方向

站在土地的边缘/回望

家园许多熟悉或陌生的翅膀/还在你的天空/飞翔

没有道路的门/开在天空色的墙上/谁会出现在那里/领来/另一个世界的太阳

是的,我的目光经常向天空向流水向任何一片树叶坦白,我渴望到达我的目光深处的一道门,没有道路的门,无须世人踩出道路的门,甚至不是我用双脚踩出道路的门。

至今,我的目光我的手指也没有叩响过那没有道路的门。

我总是奢望自己的土地不能生长或者自己命运以外的万千幻象或某种期望的物像。比如,我给自己幻化出的另一道门。

其实,我是接近大地上的某种事物就会感到亲近的人,比如走近河流,心里就像有什么也在流动。走在大自然的春风里,会感到春气浩荡,会因万物勃发的气息身心舒畅。可是,有的时候,不知是来自自己的心灵还是肉体,即便置身在春天,也总是有生命被什么阻隔的感觉,总有生命停滞和无法逾越的墙壁或者鸿沟。我就感到过一种春天的门:

有一种天空已经临近/风里/不断飘出雨色的云

我久居的冬树林/仿佛已经死去/警醒而坚挺的/是等待在大地深处的根

我祈求造物主开起/生长的门

可是/在我的身后/时间仿佛一头怪兽/舔去我所有的脚印

不知在什么地方/承接了满身灰尘

春天/走向你的目标/是否/正在土地里发芽的伤痕

走向你/是否/额头会开放一朵迎春的芳芬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受伤了,或许,我自己知道自己无形中被什么所伤,但我只能在地上站立着沉默,为了不至于在海一般的某种水里沉没。我只能去找春天的门。

近些日子,我竟为自己幻化出一道不知道该叫什么的门。

这是不代表任何季节的一道门,这是不必用文字冠名的一道门,这是不进入生死轮回的一道门。能否,只让它为我一个人出现,而不要去经历季节的风雨和雷电,枯萎和死亡……

那是一道刺玫花的门,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出现,我可以穿着纱裙,从那里走过……

那道门,最好是拱形的,我不想知道是谁做的,也不知道它怎么出现在那个地方。但那个地方,应该是开满细碎花朵的草地。那地方,好像只有这一道门。门的四面八方,没有居住的房屋。这道门,没有门扇,不用我的手去打开,也不会有自然的风去关闭。这道门,只供我在某个日子或某种时刻,在那里走过。

那一道刺玫花的门,只为我洞开,多好。此时,我就很想在那道门里走进,走出。没有目的,不需要道路,也不需要谁陪伴,甚至不想在阳光里与任何事物交谈。只有我自己,走过这道刺玫花的门。

对于很多人,那道门的存在,有也是无。

那只是我一人今生的某个重要而隐密的入口……

我说我因之在世上寻找了很多年,你信吗?

我说我打开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就是没有打开那道门,你感到过我的落漠和孤独吗?

如果我拿出一首小诗为证,你去读吗?

也许 门/总在它固有的地方/守护惟一的圣殿

门槛/并不遥远

我拉开过太多的门扇/已拉出/一种门的隧道/在岁月里伸延/而我/仍然站在/门的外面

是的/我还要打开一个又一个的门扇/是的/打开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门扇

是否,我拉开了一个门的隧道,其实,我只是打开了一种门。可是,我已经不能退出,我只能步步深入……

是否,我只是,从一个入口进去,穿过一条隧道,再在自己打开的出口出来……

是否,我还应该退回内心,去寻找那道门。

我也像很多人一样,曾经用文字或者口头说过打开心灵的门扉。可是,我可以怎样去打开心灵的门扉呀,因为我说不出它在自己的心里是实,是虚,是真,是幻。或亦实亦虚,亦真亦幻……

我家的房门,是在盖房时,奠基后立的门,甚至先找风水先生看过凶吉,才择定吉日开门立户的。可是,心灵的门,是心自己把守的。它是什么样的,我自己都不清楚。是阳光可以打开它,还是风暴雷电也可以打开它。是希望和欢乐可以打开它,还是绝望痛苦死亡都可以打开它?也许,所有的秘密和魔法,都在已经呈现和从未呈现的心象里。

我的心门,与别的门相同的地方,就是有时从外向里开,有时从里向外开。但绝不是随便一个人拿把铜钥匙就可以找到锁孔拧开的。我的心门是无形的,具有幻化和不确定性。谁也不要问我的心门之内,沉积或者隐藏着多少曾经现身过或者从未显灵的物像。不要问我的心门掩藏着多少爱恨,情欲,物欲,肉欲,和月光般圣洁的情思。我也无法说,门后是否有无法收拢无法装在包里的虚空,是否地上无法清除的腐烂的东西,只好由它自己慢慢消化,让腐烂的东西化成心灵之内的事物,就像腐物化为土……

心扉是什么样的门呀,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喻象,让自己明白。如果我说那是一道网状的门,只自愿放行类似于阳光清风和空气般的目光和爱意,谁有疑虑吗?我心扉那道网状的门,是过滤着爱以外的东西的,只有爱的目光能够阳光般照进去。它敏感谨慎又虔卑的拒绝着浊物死物,如蓄满欲望的肉体和粗重的骨骼,如腐烂如泥的东西。如果粗野的硬往网上撞,我心扉的网门是无力阻挡的,会被硬物撞破的,心扉的网门破了,心就受内伤了,无法言说的伤口,就是纠缠在一起的死结,或者张开的大洞……

但它又在贪婪的日夜面对天地张开大网,梦想捕获一切美好的事物,归它所有。仿佛,它可以无限滋养生命,可以同时喂养满天的星辰满地的花朵,让众星在心里同时灿亮,让所有的花朵在心里同时芬芳……

或许,心扉那道门,只适合于阅读着进入,就像清风阅读着天空进入天空。或许,心扉那道门,还适合于抚摸,用手指或者手掌触摸,在抚摸中,手纹悄然穿过所有的网结。或许,心扉的那道门,最适合于亲吻,把整个人吻成一个敞开的吻状的门……

或许,心扉的那道门,也适合于织补,把一丝一线织入那道网,把情思和时光织入那道门,就与那道门融为一体了。再也无须进或者出……

我时时感到,除去我自己的门,其它的任何门,都不是我可以随便打开或关闭的。说起来,我能够拿一把钥匙打开的门,是很少的。捭着手指就可以数过来。家里的几道门,办公室的门,会客室的门,仅此而已。我连母亲居住的房屋的门钥匙都没有。这时,我才愈加理解了门的本质,门,本是人们设置的障碍物。

很多的门,我一生都不必进去,也不可以举手去叩击的,甚至不可以在那些门前过久地停留。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多少门,是我无法进入的,或者不能进入的,或者根本不想进入的,或者根本不想看到的。

我想起几年前一天夜里做过的那个梦。我梦见我老家东邻的北门有一黑一白的两个影子进来又出去。我朦胧感到邻家的屋里乱糟糟的,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但那一黑一白两个影子,却在心头挥之不去。我忽然想起民间有黑白无常二鬼叫魂的说法,头发发炸。如果说梦真的有某种预示意义,那黑白影子出现在我梦里邻家的门口是怎么回事?巧的是,那天,我就听到了我的一位女友刚出生的女孩,昨天夜里死掉的消息。我感叹,原来生死同门!可是,我是多么不希望,那天在梦象里看到邻家的门口有一黑一白进出的影子进来出去。尽管,那只是我的梦与一种荒诞的传说巧合了……

很多门,只为自己打开,更多的时间是对别人关闭。我要去敲的门,有等待我的门,狗看着的门,锁把守的门,屋里有人也不为我打开的门,等等。敲开某道门,也要心存虔诚和敬畏,避开忌讳。比如走亲访友,如求人办事。我进得门总要喜悦加小心翼翼,让笑脸和语言都飘撒阳光。总怕门里还有虚掩或者关闭的门。不能随意用语言和目光和感觉去掀开那些让别人隐隐心痛或暴露怪癖丑陋的隐密的门帘,即便自己清楚地看到了,那些遮挡什么的门帘,隐密而微妙的存在……

也有很多门,不用敲击,不用钥匙打开,不用期待在梦里出现,是花钱买票就能够进去的。比如电影院,博物馆,名胜古迹,寺庙,等等。

我买票进去的门,忘不了的是天安门。那一年的那一天,我站在天安门上,目光扫视过长安街,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我感受着天安门的雕梁画栋。突然,我在天安门上想起了草民。我看到死去的爷爷躺在秫结杆扎的排子上的情景。看到众多在炊烟和尘土里站立的村庄屋脊。我想写一首诗,我在天安门上想起草民。总是写不下去,撕了很多张白纸,撕了很多年白纸。我不忍写我那死去躺在秫结排子上的爷爷。我只能写出这几个字,我在天安门上想起草民,然后撕掉,再在某一年某一天的某张白纸上,写出:我在天安门上想起草民……

爷爷死去时躺在秫结排子上的情景,竟反复在我的心脑里浮现。爷爷生时,弯腰耕地打柴,经常被草淹没脊梁。死去时,只能躺在屋门北侧秫结杆扎的排子上,他真的是草民。他身上穿着蓝色绸缎的装老衣裳,蒙着一块黄绸布。门边墙上的大镜子被黑布盖上了。不知是风俗,还是禁忌,是不许镜子照见死尸吗。我每天都用那面大镜子照自己的身影和面孔,我们一家人,都能在大镜子里自己找到自己的。可为什么,爷爷死后,就用黑布遮盖起那面大镜子,不让他照镜子,也不让镜子照他了。我突然明白,那时,我也是没法照镜子的,所有在我们屋子里哭丧的人,都没法照镜子了。想来遮上那镜子,不完全是为了不让死去的爷爷照吧。那以物的形式存在的大镜子,是实物,又能照出实物另外的虚像。想来,镜子是有门的。草民死了没有活气和灵魂了,连镜子的光门都不让他进入了。如果是活着的人,担心他没有远去的灵魂,在镜子里迷路,该有多好。

是的,我相信镜子是有门的。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是怎样走进去的。似乎门是无处不在的。目光里有门,心灵有门,感觉里有门,我不知道自己的肉身和心灵和感觉有多少打开的门,有多少还在关闭的门。我突然感到自己全身都是门,我是众多门的组合体。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如果有一道门,不是人造物,也没有形状,但万物都能进能出,那会是一道什么样的门呀。

是啊,谁能告诉我,那是一道什么样的门?

肯定有一道门,无需人制造,但什么人都得进入。比如,人死去被葬在土地深处,最后又化为土。

我想起了被埋在土里的奶奶。临近清明和阴历十月初一,民间风俗要给死去的人送钱和送寒衣。母亲总是怕奶奶在阴间受苦,给她烧化很多的纸钱。奶奶是半夜起来小解,不小心头磕在门边的柜角上,摔了一跤,患脑溢血死的。病来得很急很重,她都没能挺过三天。记得,奶奶临死前,最大的心愿是不去炼人炉火化,另外要有一口红木棺材,请吹鼓手吹打吹打。当时,村里已经要求死人必须去火化。为满足奶奶入土为安的心愿,父亲怕张扬都没敢请吹鼓手,没有做很多的纸扎和钱帆,没来得急做红木棺,匆匆买个水泥棺埋葬了奶奶。后来,我多次在梦里看到奶奶,脸苍白,阴沉,不高兴的样子。也许,我的梦象是来自是父亲没有全部满足奶奶心愿的缘故吧。我知道奶奶最终会化为泥土的,尽管水泥棺会拖延它化入泥土的时间。但我不知道她会怎样化为泥土,不知道人化为泥土走的是什么形状的门。

后来,再梦到奶奶的时候,我就想,奶奶被封在棺里,被埋在土里,是否人世仍有奶奶出入的门,如果她没有门出来,怎么会进入我在屋子里做的梦。如果没有门进入泥土,又怎么会与泥土化为一体呢。土地和天空一样有万物出入的门吧。我的心里,原本也有人鬼神和万物的影像和灵魂自由出入的门吧。可是,我不知道那些事物是从那里进入那道门的,那是造化的门吧。

呵,每一次经过祖坟,我都敬畏地放慢脚步。我不知道,我在此地经过,先人们是否能够预知。我的祖父祖母,是否能够在阴湿的地下听到,我走在撒满阳光的地面上的脚步声。我的祖父没有能够土葬,是火化的。他在炼人炉里很快就成了灰烬,更容易融进土里,比奶奶在土里化为土的漫长时间,更直接了。

我看到爷爷奶奶的坟边满树的白梨花,站在花荫里不想挪动脚步。我在坟边的水泉和山溪边久久停留。母亲说过,活着的人,要远离坟墓里的魂灵。而我,却渴望再一次靠在祖母的胸脯上。

谁能告诉我,她在那道门里化为泥土后,还是我的奶奶吗?

我看到过众多的门,走进过众多的门,感到过有形的门之外,众多无形的门。但我的双手,不会制造门。至今,我也没有制造和安装过一扇屋门。面对门,我感到了神秘和陌生的意味。

我此时愣愣的面对着一道栗子皮色的实木门,我打开又关上开合了几年的门,我竟不知道它是什么木头做的。门上有我很少看一眼的猫眼,门的另一面是年前某一天我意外地发现的一个大红福字,谁送的福啊,福到我家了,我的心充满欢愉,但今天已经是元宵节的前夜,我也没有问过是谁贴的。我知道这楼道里的每户人家都有的,从一楼到六楼。这门是别人从远处买来的,这门是南方某些人给安装的,好像是江苏人和安徽人,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不知道那个有一尺长的门锁是哪个地方生产的,钥匙不可配制。这样的一道门每天由我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我忽然间就感到了自己对门不能完全把握,它陌生又神秘。

我面对着这一道栗子皮色的实木门,门外的整个楼道是棕红色大理石的,从一楼到六楼。铁艺和实木做的楼梯扶手,从一楼到六楼。门外是一块地毯,从一楼到六楼。门的南面是上海三菱电梯,从一楼到六楼。门外的卫生过去轮流值班,从一楼到六楼。现在有专人清理,从一楼到六楼。

我如果现在打开这道门,走下大理石楼梯,就要先打开楼道淡黄色的铁门,才可出去。这道门有可视门铃,连着每一家,从一楼到六楼。

此时出门,屋外不仅有满荡的夜色,星光,月光,地上还有篱笆灯,很多圣诞吉祥物形状的灯。出门向西走南拐再西拐,不远处还有一道大门,有保安人员把守,陌生人不准入内。大门外有满胡同的大红灯笼,还有一道大拱形的蒺藜灯门。如果再向南走,再向西走,第一道大门,就是我每天走进去并在门里最少停留八小时的大门。我已经在这这道门里渡过十六年的光阴了。

我想,在家门和单位的大门之间,如果有一道咒语能够打开的门,我每天行走的路线,是否如此的不可更改?像阿里巴巴那样说一句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一道神奇的门就自动打开,就有满洞的奇珍异宝和财富,多好。用一种目光随便可以打开一道门,便可进入一个神奇的世界,多好。

如果,我能够自己为自己造一个门,我决不造现在人们都在使用的长方形的门,我要造一道花朵形的门,让它里外都通着春天的伸展、美和温暖……

现在,我喜欢的门,是篱笆墙上的柵栏门。它自然,亲和,温暖,诗意,接近梦想里的家园。篱笆墙上的柵栏门,更像一种象征的存在。

我说过去我想象过古老的宫殿的门,你信吗?我真的想象过古老的宫殿的门,想象自己如果生在唐朝,如果在那道门里走过,会有如何的感觉。我不想深入其内,也不想在门外徘徊。我不想结识那座古老宫殿门里门外的任何人。我只是想在那道门走过去,如入无人之境般,拖着长长的白纱裙走过去。就像别人可以梦想的地方,我也可以梦想那里一样。就像风能穿过的地方,我的目光也能够穿过去一样,我在想象里走过了那道唐朝的门……

我想,篱笆墙上的柵栏门,可以滋养人的心灵。古老的宫殿,肯定能实现人心里的某些东西。而现实里,篱笆墙上的栅栏门和古老的宫殿之门,都隔世般遥远,都是我无法叩开的门。

我每天在与工作室同一楼道里可以自由推开的门,是厕所的门。推开的门,无顾虑的进去的门,也是这道厕所的门。在厕所的门里,我看到了西班牙米黄。

西班牙米黄,是一种石头,一种上等的西班牙大理石。我看到的西班牙米黄,镶在洗手间的墙壁上。西班牙米黄散发的石质的色泽,温馨而又干净,我便喜欢西班牙米黄。

我一进洗手间的门,就看见西班牙米黄的墙壁,我站在大镜子前洗手,看到自己的背后就是西班牙米黄。我整理衣服和头发,西班牙米黄也在我的四周发出米黄的色泽。我把手伸到干手器下,西班牙米黄就在我的眼前。我感到在这里洗手真的是享受,干净和温馨,没有任何异味,墙壁上,还有小幅色彩温馨的现代抽象画。

我推开门,走进有西班牙米黄墙壁的洗手间时,脚踩住的是美国加州金麻,这也是一种石头,一种上等的美国大理石,棕红色,只是,它在我的脚下,不像对墙壁的西班牙米黄时感觉直接而深入。美国加州金麻和西班牙米黄一样价格不菲,它在我的脚下,干净地散发棕红色泽。

我站在洗手盆边洗手,台面是幻影梦蓝,也是一种石头,一种上等的大理石,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了,多种不规则的或明或隐的图纹很好看,我尤其喜欢这幻影梦蓝的几种色彩融为一体的色泽。台面上的两个方形玻璃瓶里,装满经过处理的多种干花瓣,色彩斑斓,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我分辨不清从某朵花瓣里发散出来的香味,这是一种混合的芬芳。这瓶花是从大都市买来的。台面上还有一盒纸巾。

聚在这里的几种石头,踢脚线是云南的紫罗红。当然,紫罗红也是一种石头,是一种品质不错的大理石。

我所描述的是单位里的女洗手间。如果是过去,我会说太奢侈了,太不可思义了,装修一个卫生间,甚至比一个普通人家买楼房的钱还多。可是,现在,我就不会那样说了。没有人不喜欢一尘不染的地方。这道门里的洗手间,比五星级宾馆的洗手间毫不逊色。

我想起,孩子小时候,我带她回老家,她不敢上那简陋的茅房,吓得直哭。刚参加工作,厕所很寒酸,赃,有异味,来外商洒多少高级香水也不管用。车间的更是难以描述。至今,这座城市也没有五星级宾馆,欧美的大客商根本就不在我们这小城里的宾馆住宿,连与我们合资的美国投资者都没在我们本地住过,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卫生条件太差。再晚,他们也要赶回北京,至少要到距我们二百里外的一个有高档宾馆的城市去住。那时,我都不理解,以为他们臭美,还有人说外国人有什么了不起。

现在,厕所门里的西班牙米黄和美国加州金麻,正在改变我的心理和某些意识。面对西班牙米黄,脚踩美国加州金麻,我站在镜子前时,会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的衣服是否有脏的地方。有时会想起自己的家,需要我花大力气和很多时间清理了。

让自己更干净些吧,让自己居住的地方更干净些吧,在西班牙米黄厕所门里,我默默的想。

十一

而进门最讲究心净的,该是庙门吧。

说真的,我很少进入庙门。偶尔出游进庙门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心里很不舒服似的。但我喜欢只去过一次的净觉寺。

有一次,我和几位朋友去访百里外的净觉寺。我怀着虔诚的感念,去接近净觉寺。净觉寺坐落在平原的土地上,平地起佛。当我望到净觉寺的山门,就被京东第一寺这几个大字震惊了。相传净觉寺始建于唐代,是一座千年古刹。入得庙门,才知净觉寺正在重新修缮。现在,寺内只有几位文物管理人员,没有一位出家住寺的僧人。我看到净觉寺内,并没有香火缭绕、很多人跪拜的景象,只是,感到了一种渗透心灵的宁静和祥和。

这座小庙主要建筑有三殿,即门殿、正殿、后殿;三楼,即碑楼、钟楼、鼓楼。此外,还有东西配殿、龙凤门楼、东西配房、东西耳房、智然墓碑亭等等。此庙为什么叫净觉寺,我茫然无知,只好讨教了。原来,净觉,是佛教徒修行的必经之路,又是终生为之奋斗的最高境界。净,是说清除一切污垢,达到视觉、听觉、以及心灵上的干干静静。佛经上常说的“静心”,是说没有任何杂念、任何烦恼的心灵;“净眼”,是指看透一切的法眼;“净尽”,是说情欲的彻底清除;“净土”,则是指庄严洁净,没有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等五浊的极乐世界。觉,是指一种特殊意义的觉悟。

啊,净觉寺,原来是觉者居住之寺。我自然的先为佛祖和观世音菩萨上了香,我还悄悄许下了一个不被人知的心愿。正殿,又称如来罗汉殿,供奉着佛教创始人如来佛祖释迦牟尼塑像。在佛祖身前背后和左右的都是佛界追随佛祖普度众生的重要成员,如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观世音菩萨、十八罗汉等等。佛祖在莲花座上盘腿而坐,两眼凝视着面前的大千世界,左手放在膝上,右手微微抬至胸前,正在向世人传授佛教教义。出了正殿门,我真的有了茅塞顿开的感悟,佛教创始人,原本也是人呵。从这一角度来说,具有世界性的佛教,本身就是人类的一门学说呵!

我曾于多年前读过一本释迦牟尼传,知道佛祖原是古代印度的一位太子,名叫悉达多。他不满宫廷里没有快乐的压抑人性的生活方式,离家出走,在世上飘泊着寻找解救众生的大道。历经磨难,终于悟道,证觉,成佛。佛祖离开宫廷世界,也是一种个人行为,他寻找世间普度众生的大道,也是一种个人行为,或者说是一种民间行为啊!

我不觉对净觉寺各殿的众佛塑像产生了虔诚礼拜之心。见门就进,见佛像就拜。虔诚之状,如我形骨。那天,在净觉寺里,我还爬上了钟楼,撞了九次钟,许了一个愿。那天,我在花树前留影,我还与同行的朋友合影。那天,我真的不想离开净觉寺。那天,回到家后,心,还留在净觉寺里。目光,还流连在寺内妩媚灵动的花树上……

真的,我的心,特别想在净觉寺里呼吸。是净觉寺让我心净了。

后来,我曾经大胆想象,佛陀追寻的,实际上是一种大爱,以及掌握实施大爱普度众生的众多法器,如观世音手掌托举的瓶子。也许,佛陀的大爱和智慧在人类世界延续几千来,就是大爱放射的光辉。他圆寂几千年之后,在人世仍行大运,乃是大爱的力量,乃是人类自觉或不自觉地,把爱,以及对爱的渴望,也注入了佛陀的大爱里了。

我忽然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神就是爱。

啊,偶进一次净觉寺之门,我就可以说曾经踏在觉者之地吗?我微笑着对自己摇摇头。我只不过是随众人,进过庙门……

十二

就在今晚,就在此时,我正被满屋的灯光笼罩。在我的记忆里,竟找不到一道只由我自己打开的门。

是的,我从来也没有自己居住在一个屋子里。

也许,这件看似平常的事,原本也有我不可参透的机缘……

那么,我是否该在某个地方打开,一道仅属于我自己的门……

作于2005年2月22日至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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