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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父亲素描

发布时间:2022-11-28 11:5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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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黑眼睛

一、扁 担

父亲竖起扁担,说,这就是1,外国进来的1。父亲放下扁担,说,这就是一,中国的一,用了几千年的一。

这是小时候的一个镜头。那时我还没有上学,整天羡慕上学的孩子,想认字,父亲说认字要先认“一”字,一切都是从一开始的。父亲的扁担,就成了我认识的第一个象形文字。

那时候,我们家乡习惯把父亲叫“大大”。我就问父亲“大”怎么写。父亲一边表演一边为我“授课”:我站在这里就是一个“人”字,我扛起扁担就是一个“大”字,我就是你大大。

这最初的启蒙,使我感到了劳动的亲切和伟大。父亲的扁担竖立横放有记忆中,确立了我对"文化"的朴素理解。我后来越来越相信是劳动产生了质朴的美学和对万物的命名。而且这种劳动必须是人与自然最直接最原始的接触,人与泥土、与岩石、与水、与植物、与动物、与静夜的星月,与拂晓的鸡鸣鸟唱,与无声降临的雪、与无语开起又与语失去的彩虹,与路畔突然绽开的野花、与手指尖滑动的露珠、与犁沟里惊醒的冬眠的蛇……在和这一切层出不群的奇迹的相遇中,人创造了他的生存境遇和生命体验,于是人说出或写出这一切。语言诞生了。正如同父亲的扁担诞生了“一”,扛扁担的人诞生了"大",这个人的世界便诞生了被人命名的众多相。我们不必到神那儿去寻找文化的源头。人睁宇宙的那一瞥,那被巨大幻想所震的神情,那第一声感叹和呢喃,那对自己劳动的审视和赞美,就是诗和信的源头。从那一刻发源,流过万古千秋,终于汇成人类精神的大海。从一棵树,或一条河流、一个部落诞生了"一",或者说从一根扁担诞生了"一",然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一万,生出无数的文字并由此记录下无数的事件。

文化越来越与朴素的劳动无关了,与那个"一"无关了,我们以加速度越来越快的告别泥土、植物和生灵,人和自然的那种亲和关系、那种原始联系中断了。我们渐渐生活在电脑的编码和符号的网络里。数据化、程序化。电脑、电脑、电脑,按钮、按钮、按钮。人是数据,是程序,人是启动按钮的按钮。我们的手指不再有露水和草木清香。我们的双脚不再与石头、与溪流、与蚂蚁相遇。耳朵呢?我们用自己制造的噪音来供养它,那在先人们头顶唱歌的鸟类正在变成化石。鼻子呢?废气、尘埃是它享用不尽的食物,常常,我们用香水哄骗它,说我们保留了大野山川的原始气息。

而且我还担心:不会再有我父亲那样的父亲了。他举起扁担让我认识了"一",他扛起扁担让我认识了"大"。

"象形"的父亲在渐渐远去,"象形"的扁担也渐渐变成字典里的繁体字,按下来是儿子和孙子们的时代,他们是数据的人和网络的人。

他们在数据和网络里行走,头顶仍是那古时候的太阳,他们还记得扁担吗?他们还记得那个朴素的"一"吗?

二、水 桶

我现在常常为我遗憾,也为那些肩不挑手不提的太舒服的人遗憾:不管你有多大的学问,多大的权利,多大的财富,谁会像我的父亲,在夜里,把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月光挑回家?

我记得父亲总是在忙碌了一天后,在天黑了,月亮出来的时候去挑水,他说:进水被月亮澄清了,这时候挑回来的水,人喝了身体好、眼睛亮。

我记得父亲挑水的姿势:扁担一闪一闪的,两只水桶一闪一闪的,满满的水桶里,月光一闪一闪的。多少年了,我的记忆力总有两汪一闪一闪的月光。

我觉得,我离土地越来越远,太远了,里扁担太远,离水桶太远,离月亮太远。我们不只是少了两根扁担,两个水桶,我们少了很多东西。所以,我总是很难想象当年父亲在那样的夜晚里,把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月光挑回家。

三、斗 笠

是用竹篦夹竹叶制成的。很圆,四周是平原,中间突起一峰,像一座“飞来峰”,峰下面就是父亲的头。我现在常常想象,斗笠下面的父亲是什么样子?但多半是想不清楚的。在那些下雨的日子,父亲戴着斗笠行走,看不见眼睛和表情,只看见模糊的背影和泥泞里移动的双脚。

下雪的日子,父亲戴着斗笠出门干活,雪积在斗笠上,渐渐变成一座小小雪山。远远看像一朵雪在旋舞。父亲变成一朵雪了。雪天劳动,对于父亲,是一种谋生的行为,我们却从中看到了诗意。

一次刮风,父亲的斗笠被风吹上天空,旋转了好久,最后落在一根电线杆上。父亲幽默地说:“我变成一根电线杆了么?多轻松呀,不用在风里雨里为生活犯愁,就戴着一顶斗笠站在这里玩那些线线。”

第二天,我和哥哥到田野里找那根戴斗笠的电线杆——那位“玩线线的父亲”。斗笠没有了,一排排电线杆仍在玩那些线线。我和哥哥都有些伤感,那庇护过父亲的斗笠就这么永远失踪了?那些电线杆也很可怜,它们曾经是青枝绿叶的树木,听不完鸟儿们的山歌,如今呆立着玩那些带电的线线,那可不是好玩的啊。

新的斗笠又戴上父亲头顶。天在下雨,斗笠在移动,父亲的背影在移动,看不见表情的岁月在移动。我仿佛看见,一代代父亲们就这样戴着斗笠在风雨里行走,消失在时间深处;记忆里,只留下没有表情的背影……

四、镰 刀

割麦,割稻,割草,割柴……父亲说,那么可爱的植物被我用镰刀放倒了,我不知道它们愿不愿意。我是农人,我做这种事是天职,是老天爷让我做这事情的,原谅我,原谅镰刀吧。又一茬麦子、水稻、野草以及满山的柴荆随风俯仰摇曳,把纯洁的草木香气吹满大地。父亲微笑了,他说:它们是不责怪我和镰刀的,它们那么高兴。它们的生长,是自然的轮回,我只是让它们的轮回有了清晰的段落。

父亲粗通文墨。他用自己的那点“文心”领略天地之心,那庄稼草木都成了有情物了。这使得他动用镰刀的时候,总是不那么果断和利索。站在金色的稻谷和麦穗面前,他喜悦又有几分愧疚:亲爱的庄稼,你们就要倒下了,到陌生的粮仓,到陌生的饭碗,到陌生的肠胃去做客了。你们慢些走吧。不过,请放心,我会把最饱满的种子留下来守护这片田园,你们的血脉在土地上是不会失传的。

我隐隐觉得,在父亲的心目中,他那镰刀是有点像凶器的。在这近于苛刻的对自己与大自然的关系的审视中,我感到了朴素的农人对万物的亲和感。这是一种源于血脉的深挚感情,天生万物养人,人无一物报天,父亲的心里,是否有这样感恩之情呢。

父亲割柴或割草的时候,从来不伤害小生命。冬天,山林里有许多雀鸟的小巢,有尚未孵化的鸟蛋,父亲总是小心的绕开,生怕惊吓了那些脆弱的生灵。夏天采青,碧绿的草浪中,时时闪出野百合,野牡丹,那些不知名的野花,也会突然出现在镰刀面前,笑得那么天真无邪。盲目的镰刀,并不会欣赏这不期而至的妩媚。但镰刀羞怯的与美保持了距离。这时候,你会发现父亲那双粗糙的手,是多么细腻和温情。

有时候我想,人类的手要是都像父亲的手,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作为物种之一的人类,为了“类”的保存和发展,是需要一些有力的、刚劲的、甚或粗暴的手,剑、枪、雷还不能没有一些特殊的手去掌握,但我还是觉得父亲这样的手越多越好,至少,自然和生活中会多保留一些植被、花朵和古老的树木。在互相握手的时候,传达的也就不止是礼节,在手与手之间涌流的,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温度。

在刀类里,镰刀最不象凶器,也几乎没有谋杀的记录。镰刀的样子极像月牙,月牙,是宇宙中最早出现的镰刀。这种明亮清白、天真的身世,决定了镰刀的纯真天性。月牙是象征的镰刀,镰刀是专家的月牙,总是关联着明朗和清新。不象砍刀那么凶狠,菜刀那么锋利,也不象阉匠用的刀那么阴毒。镰刀是轻柔的,温和的,它小心地接近了事物,尽可能地减低对事物的伤害。镰刀放在水里,透过水波望去,像远古的一枚月亮化石。

镰刀是刀类中最幸福的,我想这是可能的。它采割青草,收获稻麦,一年四季都呼吸着植物的芳香,露水打湿了它的刃口,自然界最清纯的汁液喂养了它的记忆,假如一把镰刀开口说话,它会说出对土地最丰富的触觉、味觉和嗅觉。

假如把父亲用过的这把镰刀和帝王的宝剑、英雄的战刀放在一起,它们谁羡慕谁呢?同样是铁,命运却全然不同,铸成刀剑就只有终生去炫耀霸气、制造血腥,而朴实的镰刀却出没于植物的芳香的露水里,在无害的劳作里,收获土地的情意。假如我是一块矿石,在多年后的某个时刻,缓缓地到达人的面前,我希望把我锻打成一把朴素的镰刀,在一双温柔的手中,再次进入农业,进入植物和露水……

父亲用过多少把镰刀了?带着泥土,露水和草木的记忆,它们变成了废铁,重新打造成别的器物,或返回深山,变成最初的矿石。也许镰刀会渐渐地被别的工具代替,后人甚至只能在博物馆里看到它们,像欣赏原始人类的铁器。但是弯月将永恒地保留镰刀的形象,它世世代代挂在天上,抬起头来,我就看见了祖先的镰刀,我甚至感到了父亲的手温……

五、斧头

斧头有着古拙而优美的形体。

铁的锋刃,木质的柄,一半是和平,一半是暴力,一半带着手和梦想的体温,一呼啸着嗜血和征服的冲动。斧头的结构也是人类文明的结构。

把耳朵贴近一柄锈迹斑斑的古代斧头,我听见了树木倒地的声音、头颅滚动的声音;我听见了宫殿和庙宇崛起,我听见桥梁在斧头的光芒中受到激励,缓缓的横过河流。

我听见在漆黑的古代夜晚,强盗和义士磨斧的声音,铁的锋芒,照亮了沉闷史书的某些角落。

我听见在混沌的时间那边,盘古举起巨斧,从宇宙的顽石里凿开黎明。

我看见父亲劈柴的声影,斧头如闪电划过世代居住的屋檐,柴越堆越高,斧头瘦下去。斧头照开的炊烟,苦涩皆白,散发着淡淡的伤感。

我看见岁月里的一群少年,依次从斧头边走过,掂量它的份量,学习着磨砺的方法,斧头渐渐来到他们手中,进入他们的身体,成为他们性格的一部分。

我看见斧头渐渐老去。

我看见最后一柄斧头,它回到深山,回到草木覆盖的岩层里,它对被它伤害的事物表示忏悔,同时怀念那些砍伐夜色的日子,劈柴的日子,那些光芒闪闪的、快意的日子。

它怀着复杂的心情,返回到岩层深处,重新变成朴素、沉默的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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