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zhouyanyu1
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起火的时候,我还懵懂着,不谙世事呢。四岁多的时候,有一天,我在报栏底下疯跑,看见父亲的名字黑汁淋漓地挂在墙上,上面是同样淋漓的一个大红叉叉。我跑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向来是慈爱的,那一刻仍然慈爱着。但脸上慢慢积聚的悲愤,还是烙疼了我。
父亲和母亲仍然革命着。他们对革命的感情藕断丝连,整天为我没人管发愁。本来家里有位老保姆的,可以用来管我。文化一革命,小将们把她视作我家剥削压迫劳动人民的活证据,首当其冲被扫地出了门。
熬到五岁半,母亲就多少有些急不可耐地送我进了学堂,让老师们充当保育员。母亲将我交到一个满脸麻坑、脸蛋儿抹得煞白的女人手中,便如释重负般走开了。母亲一离开,麻脸女人的笑容就如川剧中的变脸,一抹眼就不见了。她一指我怀中的小板凳,命我坐下,调头进了办公室,就再也没有出来。我孤单无依地坐在楼道里,在来来往往的目光下缩得很小。
在老人家的语录声中,我开始了学生生涯,并且凭着颇为修长的两条腿,入选了校舞蹈队。从此,楼道里小路上家门口,就经常有我踮起脚尖点着地面的身影了,煞有介事地拿着吴清华的舞步,跳跃腾挪,顾影自怜。
我们的排练进行得很顺利。六个小身子被裹在六身大襟宽腿的红缎子小袄里,绿围裙这么一衬,红脸蛋那么一抹,宛若六颗又甜又香的大红枣。而我们,也就各自捧住一保花篮,作春风摆柳状,一边脚尖点点戳戳着,一边默唱“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然后,我们花篮高举,如翦翦飞燕,作一个整体的造型。
正式演出的前三天,父亲被押上了通往省城的列车,开始了他更大范围内的游斗生涯。我是在演出的前一天傍晚,得知被取消了资格的。
那是夏日里异常美丽的一个黄昏。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出校门,汇入金色的人流四散而去。我们像往常一样留下来,进行最后一次彩排。老师是一个姑娘,而且心眼儿一定不错。因为当她通知我退出演出时用的是舞台小而演员人数较多这样的理由,和一脸略含羞愧的笑容。
我忍住泪水,凝视着她的脸。这张脸因为我的凝视,愈发显得羞而且愧,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无法掩饰自己的表情。终于,我那小小的自尊心仰起了高傲的头。我以尽量平静的语气告诉老师,没关系。
轻轻放下花篮,我转身挤出了小圈子,不敢回过头去。因为那一刻,泪水忍也忍不住地流下来。夕阳如一颗红枣,遥不可及,把一个踽踽独行的小身影,拉得很长。
半个月后,父亲回来了。愤懑成病的父亲,终于卧床不起。父亲离去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日。望着松柏间的父亲和周围撕心裂肺哭喊的人群,我突然感觉人世间寒冷彻骨,雪地冰天。
那是一个漫长无雪的冬天。我眼中心底的雪,是铺天盖地的白纸花和头上翻飞的白蝴蝶,那雪是下在我心坎上的。那一个春节,守着乡亲们送来的一篮篮红枣,我们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那一个冬日,距今已过三十多载。在这白驹过隙般逝去的光阴里,我由一个懵懂世事的孩童而为人妻为人母。人生该经历的事儿,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似乎都已经历过了,也已明了,一切不过是一个“缘”字。
那初初的伤害和所有的风刀霜剑,都已沿着心灵的甬路,化作了清风朗月海阔天空,成为滋养灵魂的美好回忆。随我而来的,我珍惜着,亲情,友情,爱情;先我而去的,我珍藏着,春花,秋月,冬雪,夏雨。
是一个冬日,冬日里美丽的黄昏。朋友们聚在一起,也许并不说什么做什么,只为了相聚本身。
这是一些真正意义上的同道。平日里,他们分散在这个山城的各个角落,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一群写诗的人,一群诗人。他们身怀屠龙之技却貌不惊人,从不哗众取宠。他们的哲学深藏在骨子里,高傲得水不扬波。在这个甚嚣尘上的世界里,他们固执地坚守着一份洁净的生活,并因此错过了许多,失去了许多,甚大而伤痕累累。
这样的一群人聚在一起,卸下生命中所有难以承受之轻,之重,分享纯粹的思想和来自精神的愉悦。琉璃盏中的红枣在水的浸润下,慢慢变得饱满而富有光泽,暗香浮动。透过琥珀色的液体看过去,他们沧桑的脸也变得光洁而甜美。
有人开始引吭高歌了。三盏两杯淡酒,将我们素日里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特质凸现出来,让我们一步步回到童年。歌声歇下去的时候,诗又起来了。然后是乡音俚曲,南腔北调,和想象中的舞剧小品。我们笑意盈盈,心境从容而安定。尘世的一切在我们的身后渐淡渐远,终于化为虚无。我感觉心坎里面有一种东西正在发芽抽穗迎风绽放,柔软而轻灵。我立起身,在友人包容怂恿的目光里踮起了足尖,就这样慢慢地舞动着,将遥远时空里那首久违的曲子牵引出来:
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