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跃强
2005年的夏天,济南大热,我躲在家里消夏,随意翻看一本高雅而又畅销的文学刊物。渐渐地,我读得心静了下来,生了些许凉意。然我读到今年第3期的时候,有一篇写鸟儿的文章,使我产生了怀疑——
有一年,海轮经过南洋海面,有一只掉队的燕子落在了甲板上。一个水手捉住了它,把它放进船舱。他给它最高的待遇,米、水和永远保持在25摄氏度的气温。
船到广州,他把燕子放出来,它呆在那里,不肯飞。它一直呆在甲板上,直到死去……
是这样的吗?
燕子——我家乡大平原上飞来飞去的精灵,它的歌声一直持续着伴随我长大。那时候我会唱一首儿歌:燕,燕,过门槛,“乒乓”两瓣……怎么能会“乒乓”两瓣呢,燕子又不是瓷的?我傻傻地想,几乎想了半个世纪,直到前不久读南宋词人史达祖的《双双燕》咏燕,我才略有所悟。那词是极好的。最喜欢以下两句——“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翠尾分开红影……我读着,沉吟着,忽然心头一亮,是啊,燕子过门槛的时候,那一回不是把剪刀似的翠尾“乒乓”一下子分开成为两瓣的呢!
燕来不过三月三。我记得那个穿开裆裤的春天。葫芦湾的冰化了,杏花谢了,桃花开了,绵绵密密的一场春雨过后,我家院子的铁丝上就亮晶晶的闪烁着一粒一粒的雨珠儿。有一天早晨我家来了一对燕子,它们先是在院子里环绕低飞,然后就落在了那根铁丝上,铁丝颤动了两下,雨珠儿就都纷纷地落下来了。家里来燕子了!我一阵惊喜,悄悄地打开房门,留一条燕路,迎接这吉祥的鸟儿。燕子先是怯怯的,随时准备飞走,后来它见我家没有恶意,这才“叽叽咕咕”地商量着留下。商量了半天,两只燕子分别往屋里转了一圈儿,也没再在铁丝上停,就飞走了。
我以为它们从此不再来了呢!小小的心里很有些失落。是嫌我家的房子低矮破旧吗?是嫌房梁是黑的,屋子里有烟熏味吗?抑或是嫌没有一个明亮的大窗户?三天之后,随着燕子的一声“叽啾”,我的那些瞎操心都变成多余的了。燕子在我家安家了。它们唱着“不吃你的米,不吃你的谷,只在你家梁上做个屋”,匆忙地飞进飞出,衔泥筑巢。一口口泥,一节节草,黑油油的房梁上,终于就出现了一个肚大口小的鳞状的小窝儿。此后爱巢里缠缠绵绵,交颈依依,一支情歌从日出唱到日落!情歌声里,爱巢里终于有了结果,传出来“咝儿咝儿”的声音。巢里有了小宝宝,两只老燕子就更加忙碌了,它们飞出去寻食,不大会儿就回来,速度快得惊人。当它们衔着食儿飞临窝沿时,几只黄嘴巴嗷嗷待哺,齐刷刷张得老大。老燕子把食儿往小燕子嘴里一送,转身就又飞出去了,一时半刻也不停留……
燕子吃什么呢?那时候我光知道它们吃蚂蚱,因为我见大孩子喂小燕子都是喂它们蚂蚱。燕子吃活食。那些大孩子们就把逮住的蚂蚱装在一个像蝈蝈笼子一样的用秫秸篾子编的小笼子里。每当喂它们的时候,就从笼子里取出一只活蹦乱跳的蚂蚱,塞进小燕子的嘴里。
是光吃蚂蚱吗?那时候我常站在燕巢下面,长久地观察它们。有一次我发现一只苍蝇从燕巢旁边飞过,燕子一张嘴就把它吞到肚子里去了。燕子吃苍蝇!我为我自己的这个小小的发现而欢呼起来了。我对那些大孩子说:你喂它一只苍蝇它也吃!大孩子开始还不相信。逮了一只苍蝇喂它,果然就吃了,大孩子就笑了。
燕子在我家住的天数多了,我就又有了新的发现。我发现燕子常常“叽叽”地叫着,在屋子里翩翩地飞。起初我挺奇怪,它们这是干什么呢?我久久地看,看得脖子都酸了,这才明白了,原来它们是在捉蚊子。于是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往年夏天伤痕累累的身子,今年竟没起一个红疙瘩,这是燕子的功劳呀!后来长大了,读了一些书,才知道燕子张开嘴巴能在空中捕捉各种飞虫,一个夏天,能吃掉50万到100万只蚊子、苍蝇和蚜虫。有时候我想,燕子在空中发出的那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鸣叫,是表达它捕捉到虫子的欣喜吗?
很多很多年,我都以为燕子是候鸟,像大雁一样每年都飞到南方去过冬。直到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还是这么认为。亏得查了一些资料,我这才明白:燕子一年一度的秋去春来的迁徙,是因为北方的冬天食物匮乏。它不像麻雀那样,既吃虫又吃米,它食性单一,光吃虫。北方的冬天,蚊子和苍蝇都死了,田野里的蚂蚱也死了,它们到哪里去找食物呀!所以燕子才成了鸟类家族中的“游牧民族”。
燕子与人亲近,人也与燕子亲近,每当秋风一凉,家里的老人就会反复念叨一句话:燕子要走了!燕子要走了!他们很有些不舍,且又无可奈何,心里免不了泛起一阵忧伤。这时的燕子,黑鸦鸦一群一群的,都飞到场里去了。它们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甚至围着场转圈子,像是在打场。于是孩子们仰着头,冲着空中的燕子就喊起来了:燕子燕子你打场,明年给你二斗粮!
孩子们幼稚,他们觉得只要今年给燕子许下愿,燕子明年就会如期地飞回来。
很多年过去了,那拳拳情意,让人没齿难忘……
前几天一个作家朋友来舍下谈天,说了一件趣事。他说他在南方的一家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说是“鸡叫了四遍,天就亮了”,南方的一个读者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中问他:我们这里的鸡都是叫三遍,你们北方的鸡是不是和我们南方的鸡不一样呀?他讲完之后,我立刻想到了前面那篇让燕子吃米的文章。我说:这是个常识问题。我那个作家朋友慨叹道:常识问题也得注意呀!于是我就写下了这篇文章,时时给自己以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