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楠(1930~2003),当代作家。著有《巴山夜雨》、《花之殇》、《苍老的蓝》等。
如果你到了连接雪山冰川下沿的高山草甸,你会看到洁净透明的天空上那轻盈的白云,似乎具有灵性,它在白皑皑的雪巅上,在水晶般的冰川上,在如茵的草甸上,不经意地悠悠飘荡,突然它会猛地下滑到褐色的帐篷上,拉起袅袅的炊烟共舞,然后又倏地去拥抱草地上的羊群,不懂事的羊羔,仰头对它嗔怪地咩咩鸣叫,羊羔还不解云朵的善意的温存的亲昵。牧羊女慵懒地仰卧在草地上,嘴里含着一根带有红花的茎,脸庞上的笑靥,就像那朵盛开的花儿,她并不是无端的笑,她是在回应天空、山川、白云、轻风,回应布满草甸的绚烂花朵、悦耳的鸟鸣;也是回应牦牛、羊群,回应草甸那头传来的高亢的拖着长长的三弯九折花腔的歌声……给予她的温馨。这一切,还包括她自己,构成明丽的和谐的世界。如果没有香喷喷的酥油茶和糌粑等待她,如果没有阿妈催促她返回帐篷的呼唤声,即便是太阳沉落下去,她还会仰卧不起,脸上漾着永远的如醉如痴的笑。夜晚,草地更加芬芳,那静夜的天籁声,会与你的心灵作互相彻悟的絮语,何况,天幕上那似乎伸手可触的星辰,就像是一个个会说话的笑吟吟的明亮的眼睛。在这里,你能感觉到,人是和大自然真正相融在一起的,万物宛如一个家庭的成员。
自然本来是包括人类的,人类和雪豹,和苍松,和岩石,和溪水,甚至于和山岚、云朵,是平等的。自然界中固然有矛盾,有竞争,甚至于有你死我活的厮杀,然而,确确实实存在着天然的和谐与平衡。
当你走入原始的热带雨林,你就会更清楚了,你会看到,从洪荒时代至今的漫长的岁月里,大自然创造了一个多么完美和谐的植物群落——植物社会。从高大的望天树、乔木,到灌木、藤本植物,草本植物,直到孢子植物,它们极合理地占有空间,按自己的需要和方式,共同分享阳光、雨露、大气和土壤的恩惠。望天树有高与云接的树冠,固然得天独厚,但它毕竟不能遮蔽所有的阳光和雨露;藤萝靠它的攀缘技能借助乔木的躯干,延伸到高高的树冠顶端,去争得更多的日照;喜阴植物,乐得在众多如华盖般的树冠下,得到遮掩庇护;寄生植物和寄主共同和睦相处而生存,有些是互惠的,有些是纯赠与的,另一些则是纯受惠者,但都没有怨言。很多种热带兰花,只要能有一个落脚的方寸之地,就可以了,哪怕他的种子由鸟随便带到一个高高的树杈上,或树洞里,它就能发芽,抽出叶片,开出鲜艳的花朵来。不但是兰花,就是粗大的乔木,并不埋怨地面拥挤,缺少扎根的土壤,它们干脆把根伸到空气中,到处飘拂着细根须的气根,直接从大气中吸收水分和营养。它们各得其所,共存共荣。这些植物,不断以新叶代替旧叶,花朵谢了又开,开了又谢,果实抛落了又结,不停地繁衍后代,新生代替死亡,它们的残体化做腐殖质,贡献给大地,滋养它们自己和群落,过剩的还委托充沛的雨水,带到林外的田间,哺育禾苗,给人类提供充足的食粮。所以,在原来的西双版纳,傣家的耕地,不需要施肥,它就是天然的沃田。傣家把那有浓密的莽莽苍苍的雨林的山,称做神山,砍伐神山,是严格的禁忌,他们以神的威力,来保护雨林。傣家从来都是守着原始林,在自己的村寨旁,像种植菜蔬一样,种植薪柴林,定期砍伐,作家用燃料,而不取山林一草一木。
从热带雨林,你就可以看到,这是一个自给自足、和谐的世界,这里的植物之间的生存状态,确是相对和谐和平衡的。你如果再仔细观察,这些植物和动物、非生物之间,也同样是和谐和平衡的。你甚至于惊叹,这里或许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极科学地安排它们的相互之间的生存关系。它既是天然的浩大的水库,又是防止水土流失的钢铁般的天然的藩篱。遗憾的是,当人类还没来得及探索清楚这个雨林世界的内涵,它的奥秘,还有那神奇的力量,雨林就被毁灭了!
这只是谈热带雨林群落,其实,地球本身原本是个完美的和谐的整体,当然,它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如此的,是在漫长的时间里,由自然界自己创造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万物创造了自己的生存环境,形成高山、平原、沙漠、莽林、湖泊和河流……比如说河流和湖泊,如果没有从源头开始直到终点的茂密的植被,就没有固定的河道和边界,就没有河流湖泊的清澈和充盈,也就没有受其恩泽而膏腴的土地,甚至于也就没有河流和湖泊本身,河流和湖泊与它们相关联的生物和非生物,是相互依存的、互惠的。仅这一项工程,要人类的力量去完成,将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们现在还只是去观察苏梅克——列维九号彗星撞击木星,而不能阻止它。还比如,那高原上参天的云杉、冷杉、高山松等,组成的像兵团队列般的针叶林。它们的美和强大,令你赞叹。但是,你仔细想想,在这长年风雪交加的高寒地带,最早,它们的幼苗是怎样成活的?它们得以成活和成林,是一个神妙的过程。我问过很多高原土著,就在这种地域,人工去栽培这些针叶林,会有什么结果呢?回答是,根本无法育活它们,那怕只育活一株。这些针叶林不但护卫着山川,护卫他们所在高度以下的阔叶林、灌木林,直到某些地方(如藏东南察隅河谷和滇西北独龙江河谷低海拔谷底)的亚热带、热带雨林的繁茂,也护卫雪山本身,也就保存了万物生长需要的珍贵的洁净的水。如果祁连山没有了白色的雪巅,也就没有了河西走廊的绿洲。不幸的是,很多雪山,由于失去绿色的屏障,雪线在逐年升高。这是危险的凶兆!
人们常常奢谈改造自然,我认为,这是自欺欺人,是狂妄,人类的力量对比于自然,还微弱得很0
自然当然也有自我完善和弥合创伤的能力,天火可以焚毁森林,然而在烧成灰烬的林地里,再生森林仍然可以重现。草原,只要不过度放牧,它不但可以保持它的茂盛,还可以延伸扩展它的领地。自然状态,草原和食草兽的数量,是相互制约的。但这需要给予它喘息、休养生息的极其漫长的岁月。
而恰恰是人类数量的膨胀,人类的物欲的无止境的追求,强制性地破坏了自然的和谐和平衡,而且是愈演愈烈,频繁的重复。人类所谓开发自然,对于遥远的后果来说,几乎都是带有盲目性的、自私的、短视的。
在怒江峡谷,七、八十度的峭壁上,原来是密集的植被,组成坚固的绿色的墙垣,它加固了陡峭的坡面上的泥土,把咆哮的怒江,囿于峡谷中,一泄千里。它的存在,对于我国西南,无论是从天候、动植物生存,都是不可缺少的。只是因为索取微薄的甚至于有些年成连种子都收不回来的一点包谷,砍伐和焚烧了植被,旱季的怒江,是混浊的细流,雨季则暴烈泛滥,一面面峭壁倒塌,有些地段沿岸几乎已无人类生存的立锥之地了。那怒江塌陷的岩壁,将继续塌陷,它终将成为一条裹着泥石流漫野随意流淌的江河。在这里,你会一目了然地看到,人类对自然残酷的掠夺,造成自然对人类同样残酷的报复。
得天独厚,我国有很多落差很大的江河,为了得到廉价的电能,各地对于修筑堤坝,建造水电站,都是极热衷的。但是,恢复和营造植被,却没有这样的热情。没有了植被,天长日久,大地流失的泥沙充塞了河道,旱季无水,雨季桀骜不驯,既得不到你想得到的电力,还会有难以解决的困扰,那水电站将成为废置的建筑,在那些地方,你可以看到人的尴尬和无奈。
每年为了防御水灾,想到的是加筑堤防、建造蓄水、分洪等水利设施。暂不说这些水利设施,产生的物理的、生态的效应。看一看黄河,你就会知道,仅是加高堤坝的结果,黄河已成为一条年年升高的架在我们头上的悬河。黄河和所有江河上游的沿岸广大地域,没有大面积森林,根绝水患是不可能的。去看看呼伦贝尔草原上出现的黄色沙化带,你就会感到触目惊心!大小兴安岭的森林如果继续砍伐,森林消失了,连现在尚存的呼伦贝尔的绿色草原也再不会存在了,松辽平原也再不会有肥沃的黑土地,水患也就永不会终了。
人类确实有能力轻易地戕害自然,使它遍体鳞伤,气候变得恶劣,环境变得肮脏,一种又一种致命的病毒出现了,物种大量绝灭,灾难接踵而来。人类甚至于,还掌握了毁灭地球的手段。但是,却没有掌握使自己毁坏了的自然,得到改善、恢复和达到新的和谐完美。比如,人不能使灭绝的物种再生,连让长江重新恢复它的清澈,也很难,即便可以,也要经历几代人的努力。问题不仅如此,人类目前在行动上,仍然不给自然以自愈的机会。结果终有一天,受伤害严重的自然,失去了可逆的复苏能力,人类和自然都陷入绝境。
那么,人类在生存发展中,一定要保持原生态而不能有所触动么?当然不是的!而是,当人类每向前迈一步,都要审慎,不仅要考虑全人类的利益(这个看来很伟大的词汇,在对待生态问题上,是不全面的),应该为整个自然界的利益思考和行动,因为自然界是一个相互联系的共兴共衰、共生共灭的整体。我还想以热带雨林为例,很多国家,轻易地将雨林毁掉(且不要说毁掉的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和尚不清楚的珍宝),为了种植单一的经济作物,如橡胶。以树林代替树林,似乎是可以的,但是,单一的植物林,生存变得困难起来,它不能抗御病虫害的侵入,不能抗御天候的变化(由于植物群落的变更,天候也变得恶劣起来),失掉了原有保持水土的能力,也使土地(包括周围的土地)变得贫瘠。人们不愿(由于急功近利)或没找到合理的取代形式,就取代雨林,不可避免地酿成灾祸。在其他领域也一样,轻率地“改造”自然,大多都是获得这样的弄巧成拙的结果。
难道没听见吗?那干旱土地龟裂的断裂声!被灼焦的树叶在焚风中的呻吟声!被浩浩洪水冲卷的生灵和非生灵的哭号声……还有无林可栖,无枝可依的所剩无几的斑斓猛虎、梅花鹿、雪豹、羚羊、羚牛、飞龙、朱……它们在绝望地哀鸣!这既是它们的悲哀呼叫,也是向人类发出的警号!它警告,没有它们的存在,也就没有人类的存在!它警告,人类应该幡然悔悟!再不能为眼前的区区小利,而毁掉了自己生身繁衍的空间环境!危机迫在眉睫!
选自《随笔》,199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