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楠(1930~2003),当代作家。著有《巴山夜雨》、《花之殇》、《苍老的蓝》等。
热带风暴一路拥抱着我们,死死纠缠着我们,给予我们无法摆脱的过分粗暴的温存。以致让我们在飓风、豪雨、浓重的乌云和滚动的浪的群山中,艰难地穿过通往南沙海域的航程。我们既看到了大洋的狞厉,也看到大洋的无与伦比的雄伟。它激起人不息的拼搏和超越的意识要远比给予人的恐惧多得多。当风暴舍我们而去的时候,眼前展现出惊人的热带海洋所特有的绚丽。光线的明亮,色彩的浓烈,是任何地域所没有的,这里是光和色彩的世界。鲣鸟、海燕、燕鸥,张开狭长的翅膀,紧贴着蓝缎子般的海面优雅地滑翔,海豚、飞鱼恣肆地忘情地弹跳,彩色云朵在海空悠然结队巡航,这里也是欢腾的世界。
夜幕沉落的时候,海鸟们丢下我们飞回到它们的栖息地去了。我们的航船孤零零在一座礁盘附近投下了沉重的铁锚。
一个舵手邀我到船尾锚灯下钓鱼,我欣然同意了。我也想领略在大洋特别是在热带海洋垂钓的意趣。钓海水鱼和钓淡水鱼是不同的,海上钓鱼的渔具是极为简陋的,只要有鱼钩、钓丝和铅坠儿,就足够了。海水鱼似乎对吃食并不讲究,肉类,包括它们同类的肉,都是极佳的鱼饵,都是它们的珍肴。南沙的鱼几乎没有一条不是贪婪的,见到鱼饵,从不产生疑虑而预先进行试探,或者温文尔雅,扭扭捏捏,讲究进餐礼仪而谦让,全是迅猛扑来,你争我夺,凶狠吞食,不少鱼,是连钩带饵一下子深深吞到腹腔中去的,以致增加了我们不少摘钩的困难。海里的鱼像是结队争先恐后让人们把它们钓到水面上来,哪怕是脱水而死亡。不一会儿,甲板上铺满了不停蹦跳的鱼。由于礁盘附近水浅,钓上来的鱼,虽然没有超过5千克以上的大鱼,然而,却大多是在东南亚视为海鲜上品的石斑鱼,再就是各类小鲨鱼和五光十色形体怪异不知名的热带鱼了。丰硕的收获,并没给我带来垂钓的乐趣,反而使我感到虚无,也感到羞惭。这种垂钓,太轻易了,太残酷了。我们是在对蜂拥而来的不是攻击而是扑向枪口赴死的对手作战,我们在作不瞄准的射击。这是对自愿引颈就死的对手的杀戮。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猎手,为什么不射猎没有自卫和奔逃能力的野兽……
我的钓鱼伙伴似乎感到了我在想什么。
“在南沙深海捕鱼的渔夫们,他们只把钓上来的大鲨鱼的鳍(鱼翅)留下,鱼肉,甚至鱼肝都丢弃到海里。他们钓到的大鲨鱼太多了,船装不下,只好这样。这实在是暴殄天物!”他说。
这个时候,我想起海明威,想起他的名著《老人与海》的主人公——几十天没有捕到鱼的渔夫桑提亚哥老头儿0似乎他的运气远没有我们好……
我也想起我在童年时期的垂钓。那完全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垂钓几乎是我惟一的爱好。我常常在幽静的河边,特别是湖泊边,独自一人顶个破草帽,坐在水边,盯着传递水底信息的鱼漂儿——秫秸挺儿,度过一整天的时光,和那些狡黠的、顽皮的、懒慵的、呆头呆脑的或是矜持的鱼儿耍心眼儿、比耐力。与其说是在和鱼儿较量,不如说是在和大自然安详地相处,作默默无言的心息交流。我想,会有很多人和我有相同的感受。你的钓竿周围,就是一个神秘的宇宙。在你毫不察觉中,可能会有一只翠鸟悄然飞到你身边,默默地蹲在一块石头上梳理美丽的羽毛,它是来和你做伴儿的。也许一只青蛙从岸上“扑通”跳到水中,让你吃一惊,它打破了水面的平静,也打破了空间的宁静。常常会有一只蜻蜓小心翼翼地落在钓竿的尖梢,和你一起盯着水面,它那透明的翼和你的心一起,由于感知水下的鱼儿的动静而一起颤动,一旦有鱼儿游来,哪怕鱼儿只是用尾巴轻轻试试性拨动一下鱼饵,牵动了钓丝,蜻蜓会和你的心一起飞腾起来……你会感觉到具有灵性的大自然,是和你融为一体的。在你的记忆里,也许很多童年时期的经历都褪色了或完全消逝了去,但你却不会忘记,垂钓中,阳光投向水中的闪烁变幻的光斑和色彩,这定是你一生中,见到的最丰富最鲜明的色和光;微雨时节,那霏霏细雨敲击荷、菱、浮萍的叶面的情景,即便你到了迟暮之年,想到那可以直接注入心头的细雨的音响,还有那闪光的雨丝和氤氲的雾气编织的迷蒙氛围,也还会令你心灵战栗,在空中和水底同时飘过的浮云,掠过的飞鸟,溅落在水面的花朵,突然露出水同又转瞬即逝的吮啄花瓣的鱼喙,水下悠然回旋的鱼的青色脊背,还有那由微风掀起的涟漪,在水面跳跃的小蜉蝣的纤爪拨开的水纹……都会永生印刻在你的心底。即便你的童年是凄惨的,童年的心底也是纯净的,心底的映象,也就总是美好的纯真的。你记忆中留下的这一切,会常常在遥远的时光那一端,向你招手,抚慰你由于世俗烦扰带来的郁闷和忧伤,给予你以永恒的温馨……
成年以后,我常常想能再像童年那时一样,找一个幽静的所在垂钓,也许还能召回那时的心境,寻回童年的梦境。我问过我自己,我能够吗,假若有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