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1938~1996),女,安徽颍上人。著有长篇小说《人啊,人!》、《诗人之死》,中短篇小说《锁链是柔软的》等。
这次来美探亲,只有一个目的,帮女儿带孩子,做“专业外婆”。许多朋友不相信,说你能安心带孩子?管保你不到两星期就厌烦了。可是如今三个星期已过,我不但没有一点厌烦之意,却反而心越来越定,气越来越和,整日沉浸在幼儿的世界里,乐不思蜀了。
孩子的世界很狭小,只有几间屋,几个人,和一堆无灵无性的玩具。但正是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开阔和轻松。每天和孩子一起生活在这个狭小而又开阔的天地里,把那些无灵无性的玩具当做伴侣,再也不用去想那些想不清的事,再也不用去见那些不愿见的人。
孩子刚满一岁,美丽、健康、富有灵秀之气。每天每时,她都在用那双黑亮如漆的眼睛研究着眼前的世界,我和她的父母自然就是她的教师和向导。不会说话的孩子,不会像大人那样看见什么都问一个为什么,但是她会用手和眼去表示自己的疑问和兴趣。实在不明白这个一岁的孩子哪来的那种细心眼儿,她从来不去贸然触摸她所不认识的东西,她会拉着推着大人的手,让他们去拿,在确信可拿之后,才抓在自己手里。自然,拿到手里就破坏,可撕的就撕,撕不动的便摔。所以,无论你多么卖力,也难以保持房间的整洁。我一天中要接受多少这样的指令?难以统计,只知道我对每一道指令都是认真执行的。女儿常常说我,不能孩子要什么就把什么拿给她,要让她知道有的东西是不能拿不可玩的。这个我当然也明白,但是我总不愿看见孩子失望的眼色,更不愿听见她的哭声。哪怕是在她撕破了我的书之后,而且我总相信,孩子慢慢会懂得那些道理的,何必现在就给她立下那么多的禁忌?而且,现在又怎么可能让她接受那些禁忌?别说不懂事的孩子了,就是看起来什么都懂了的大人,不是也还有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儿?
和孩子一起游戏,更是十分有趣。作家原本爱想像,可是这两年我的想像力已受到很大的破坏。提笔作文,嬉笑怒骂俱备,唯独缺乏想像。所以,有时我简直怀疑,我还算不算一个作家呢?
现在好了,我整天沉溺在孩子般的想像里。把那些没有性灵的玩具作为想像对象,要比去想像真实的人生社会有趣很多。没有约束,更无禁忌。没有仇恨冲突。更无奸诈诡计。一切都是明朗的、欢乐的、友爱的。而且人与动物融为一体,真个是有爱无类的无差别境界。
在这个境界里,我一会儿做老鼠,一会儿做老猫,鼠猫一体,还用得着去区分猫的好坏鼠的善恶?既无好坏善恶,自然也用不着任何主义0乐得我又是唱又是跳,几乎烂在肚子里的那些古老的儿歌也随之复活。古老的儿歌充满魅力,使我忘记曾经流失的岁月曾经走过的路,一切都好像刚刚开始,我真的感到自己又年轻了。
在我原来拥有的那个世界里,我天天盼望生活能有一点变化,让我找到新的价值新的意义。可是生活却好像已经凝固。孩子的世界却是日新月异。不是每天,而是每时每刻,都能发现孩子有新的变化,新的长进。不是每天,而是每时每刻,都可以对她有新的期待和指望,她是很少让人失望的。新的价值和意义也因此不再难以寻找:俯首甘为孺子牛就是了。
有希望的生活充实易过,不会厌倦发腻。20多天来,我不曾烦躁过,叹息过,忧愁过。这在我这些年的生活中实在是非常少有的。
多少年来,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达到那样的境界——心平气和。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修养,都不曾达到过那样的境界。不料现在却不期而遇了。所以,每天晚上,当我忙完一天生活,安安宁宁在床上躺下的时候,一种感激之情便会在心间油然涌起,是谁为我派来了天使,驱赶走我的疲惫,让我拥有早已远远躲避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