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1908~1994),安徽泾县人,作家,学者。著有长篇小说《山洪》,有《吴组缃小说散文集》印行。
自从物价高涨,最未受到威胁的,在我,是吸烟。每日三餐,孩子们捧起碗来,向桌上一瞪眼,就撅起了小嘴巴:没有肉吃。“爸爸每天吸一包烟,一包烟就是一斤多肉!”我分明听见那些乌溜溜的眼睛这样抱怨着。干脆把烟戒了罢;但以往我有过多少次经验的:十天半个月不吸,原很容易办到,可是易戒难守,要想从此戒绝,我觉得比旧时代妇女守节难得多。活到今天,还要吃这个苦?心里觉得不服气。
我开始吸劣等烟卷,就是像磁器口街头制造的那货色,吸一口,喉咙里一阵辣不停地咳呛,口发涩,脸发红,鼻子里直冒火;有一等的一上嘴,卷纸就裂开了肚皮;有一等的叭它半天,不冒一丝烟星儿。我被折腾得心烦意躁,每天无缘无故要多发几次不小的脾气。
内人赶场回来,笑嘻嘻的对我说:“我买了个好的东西赠你,你试试行不行。”她为我买来一把竹子做的水烟袋,还有一包上等的水烟,那叫做麻油烟。我是内地乡村里长大的,最初吸烟,并且吸上了所谓瘾,就正是这水烟。这是我的老朋友,它被我遗弃了大约二十年了。如今处此困境,看见它那副派头,不禁勾起我种种旧情,我不能不感觉欣喜。于是约略配备起来,布拉布拉吸着,并且看着那缭绕的青烟,凝着神,想。
并非出于“酸葡萄”的心理,我是认真以为,要谈浓厚的趣味,要谈佳妙的情调,当然是吸这个水烟。这完全是一种生活的艺术,这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结晶。
最先,你得会上水,稍微多上了一点,会喝一口辣汤,上少了,也不会发出那舒畅的声音,使你得着奇异的愉悦之感。其次,你得会装烟丝,掐这么一个小球球,不多不少,在拇指食指之间一团一揉,不轻不重;而后放入烟杯子,恰如其分的捺它一下——否则,你别想吸出烟来。接着,你要吹纸捻儿,“叹陀”一口,吹着了那点火星儿,百发百中,这比变戏法还要有趣。当然,这吹的工夫,和搓纸捻儿的艺术有着关系,那纸,必须裁得不宽不窄,搓时必须不紧不松。从这全部过程上,一个人可以发挥他的天才,并且从而表现他的个性和风格。有胡子的老伯伯,慢腾腾的掐着烟丝,团着揉着,用他的拇指轻轻按进杯子,而后迟迟地吹着纸捻,吸出舒和的声音:这就表现了一种神韵,淳厚,圆润,老拙,有点像刘石的书法。年轻美貌的婶子,拈起纸捻,微微掀开口,“甫得”,舌头轻轻探出牙齿,或是低头调整着纸捻的松紧,那手腕上的饰物颤动着:这风姿韵味自有一种秾纤柔媚之致,使你仿佛读到一章南唐词。风流儒雅的先生,漫不经意的装着烟丝,或是闲闲顿着纸捻上灰烬,而两眼却看着别处:这飘逸淡远的境界,岂不是有些近乎倪云林的山水。
关于全套烟具的整顿,除非那吸烟的是个孤老,总不必自己劳力0这类事,普通都是婢妾之流的功课,寒素一点的人家,也是由儿女小辈操理。讲究的,烟袋里盛的白糖水,吸出的烟味就有坩隽之味;或者是甘草薄荷水,可以解热清胃;其次则盛以米汤,简陋的才用白开水。烟袋必须每日一洗刷,三五日一次大打整。我所知道的,擦烟袋是用“瓦灰”。取两片瓦,磨出灰粉,再过一次小纱筛,提取极细的细末;这可以把白铜烟袋擦的晶莹透亮,像一面哈哈镜,照出扁脸阔嘴巴来,而不致擦掉那上面的精致镂刻。此外,冬夏须有托套。夏天用劈得精巧至细的竹丝或龙须草编成,以防手汗;冬天则用绸缎制的,或丝线织的,以免冰手。这种托套上面,都织着或绣着各种图案,福字,寿字,长命富贵,吉祥如意,以及龙凤牡丹,卍字不断头之类。托上至颈头,还系有丝带,线缏,饰着旧字结着蝶结和缨络。这些都是家中女流的手工。密切关联的一件事,就是搓纸捻儿,不但有粗细,松紧之不同,在尾端作结时,也有种种的办法。不讲究的随手扭它一下,只要不散便算。考究的,叠得整齐利落,例如“公子帽”;或摺得玲珑美观,比如“方胜”。在这尾结上,往往染上颜色,有喜庆的人家染红,居丧在孝的人家染蓝。这搓纸捻的表心纸亦有讲究。春三月间,庭园里的珠兰着花,每天早晨及时采集,匀整地铺在喷湿的薄棉纸里,一层层放到表心纸里熨着,使香味浸透纸背。这种表心纸搓成纸捻儿,一经点燃,随着袅袅的青烟散发出其淳雅淡素的幽香,拂人鼻官,留在齿颊,弥漫而又飘忽,使你想见凌波仙子,空谷佳人。其次用玉兰,茉莉,若用桂花,栀子花,那就显的雅得有点俗气。所有这一切配备料理的工作,是简陋还是繁复,村俗还是高雅,丑恶还是优美,寒伧还是华贵,粗劣还是工致,草率还是谨严,笨拙还是灵巧,等等;最可表现吸烟者的身份和一个人家的家风。贾母史太君若是吸水烟,拿出来的派头一定和刘姥姥的不同;天长杜府杜少卿老爷家的烟袋也一定和南京鲍庭尔家的不同,这不须说的。一位老先生,手里托着一把整洁美致的烟袋,就说明他的婢仆不怠惰,他的儿女媳妇勤俭,聪明,孝顺,他是个有家教,有福气的人。又如到人家作客,递来一把烟袋,杯子里烟垢滞塞,托把上烟末狼藉,这总是败落的门户;一个人家拖出一个纸捻,粗壮如手指,松散如王妈妈裹脚布,这往往是懒惰蠢笨不爱好没教养鬼混日子的人家。
吸水烟,显然的,是一种闲中之趣,是一种闲逸生活的消遣与消受。它的真正效用,并不在于吸出烟来过瘾。终天辛苦的劳动者们忙里偷闲,急着抢着,脸红脖子粗的狼吞虎咽几口,匆匆丢开,这就是为过瘾。但这用的必是毛竹旱烟杆。水烟的妙用决不在此。比如上面说的那位老先生,他只须把他的那把洁净美观的烟袋握在手里,他就具体的体现了他的福气,因此他可以成天的拿着烟袋,而未必吸一二口烟,纸捻烧完一根,他叫他的小孩儿再为他点一根;趁这时候,他可以摩一摩这孩儿的头,拍拍孩儿的小下巴。在这当中,他享受到的该多么丰富多么深厚!又比如一位有身家的先生,当他擎着烟袋,大腿架着二腿,安静自在的坐着,慢条斯理地装着烟丝,从容舒徐的吸个一口半口,这也就把他的闲逸之乐着上了颜色,使他格外鲜明的意识到生之欢喜。
一个人要不是性情孤独,或有奇特的洁癖,他的烟袋总不会由他个人独用。哥哥和老弟对坐谈着家常,一把水烟袋递过来又递过去,他们的手足之情即因而愈见得真切。妯娌们避着公婆的眼,两三个人躲在一起大胆偷吸几袋,就仿佛同过患难,平时心中纵然有些芥蒂,也可化除得干干净净。亲戚朋友们聚谈着,这个吸完,好好的再装上一袋,而后谨慎的抹一抹嘴头,恭恭敬敬的递给另一人;这人客气的站起来,含笑接到手里。这样,一把烟袋从这个手递到那个手,从这个嘴传到那个嘴,于是益发显得大家庄敬而有礼貌,彼此的心愈发密切无间,谈话的空气益发亲热而融和。同样的,在别种场合,比如商店伙计同事们当晚间收了店,大家聚集在后厅摆一会龙门阵,也必须有一把烟袋相与传递,才能使笑声格外响亮,兴致格外浓厚!再如江湖旅客们投店歇夜,饭后洗了脚,带着三分酒意,大家围坐着,夏天摇着扇子,冬天围着几块炭火,也因店老板一把水烟袋,而使得陌生的人们谈锋活泼,渐渐的肺腑相见,俨然成了最相知的老朋友。当然,在这些递传着吸烟的人们之中,免不得有患疮疥肺痨和花柳病的,在他们客气的用手或帕子抹一抹嘴头递过去时,那些手也许刚刚抠过脚丫,搔过疮疥,那帕子也许拭过汗擤过鼻涕,但是全不相干,谁也不会介意这些的,你知道我们中国讲的原是精神文明。
洋派的抽烟卷儿有这些妙用,有这些趣味与情致么?第一,它的制度过于简单了便,出不了什么花样。你最多到市上买个象牙烟嘴自来取灯儿什么的,但这多么枯索而没意味;你从那些上面体味不到一点别人对于你的关切与用心,以及一点人情的温暖。第二,你燃着一支短小的烟卷在手,任你多大天才,也没手脚可做,最巧的也不过耍点小聪明喷几个烟圈儿,试想比起托着水烟袋的那番韵味与风趣,何其幼稚可笑!第三,你只能独自个儿吸;要敬朋友烟,你只能打开烟盒,让他自己另取一枝。若像某些中国人所做的,把一枝烟吸过几口,又递给别人,或是从别人嘴上取过来,衔到自己嘴里,那叫旁人看着可真不顺眼。如此,你和朋友叙晤,你吸你的,他吸他的,彼此之间暗示一种意思,是他嫌恶你,你也嫌恶他,显见出心的距离,精神的隔阂。你们纵是交谊很深,正谈着知心的话,也好像在接洽事务,交涉条件或谈判什么买卖,看来没有温厚亲帖的情感可言。
是的,精神文明,家族本位制度,闲散的艺术生活,是我们这个古老农业民族生活文化的特征;我们从吸水烟的这件事上,已经看了出来,这和以西洋工业文化为背景的烟卷儿——它所表现的特性是:物质文明,个人或社会本位制度,与紧张的力,讲效率的科学文化生活,是全然不同的。
我不禁大悲哀起来。因为我想到目前内在与外在的生活,已不能与吸水烟相协调。我自己必须劳动,唯劳动给我喜悦。可是,上讲堂,伏案写字,出外散步,固然不能托着水烟袋,即在读书看报时,我定会感觉很大的不便。而且,不幸我的脑子又不可抵拒地染上了一些西洋色彩,拿着水烟在手,我只意味到自己的丑,迂腐,老气横秋,我已不能领会玩味出什么协调和情致。至于同别人递传烟袋,不生嫌厌之心,而享受或欣赏其中的温情与风趣,那我更办不到。再说,我有的只是个简单的小家庭,既没有妾,也不能有婢。我的孩子平日在学校读书,我的女人除为平价米去办公而外,还得操作家事。他们不但不会,没空,并且无心为我整备烟具。即在我自己,也不可能从这上面意识到感受到什么快乐幸福,像从前那些老爷太太们所能的。若叫我亲手去料理,我将不胜其职而且烦,本是享乐的事,变成了苦役;那我倒宁愿把烟戒绝,不受这个罪!
客观形势已成过去,必要的条件也不再存在,而我还带着怀旧与欣喜之情,托着这把陋劣的,徒具形式的竹子烟袋吸着,我骤然发觉到:这简直是一个极大的讽嘲!我有点毛骨悚然,连忙丢开了烟袋。
“不行,不行,我不吸这个。”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因为我要在世界上立足,我要活!”我乱七八糟的答。
“那是怎么讲,你?”她吃惊地望着我。
“总而言之,我还是得抽烟卷儿,而且不要磁器口的那等蹩脚货!”
1944年9月24日,莲花滩
选自《时与潮文艺》第4卷第3期,1944年11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