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1942~),浙江慈溪人,作家。著有小说《义和拳》、《三寸金莲》,散文集《珍珠鸟》等。
去台湾前,友人们见我便说:“一定要看看台北的故宫呀。”这故宫是故宫博物院的简称。
我连连点首说是。这之中另有一层缘故,便是少时习画,手中有一套家藏的《故宫周刊》。故宫所藏的书画珍玩,都印在上边。这套画集几乎被我翻烂。不少名画不但如印脑海,还一遍遍摹写于手下。这些画大都在1949年被搬到台湾,看不到真迹,只能从这印成巴掌大小的画面中领略原作的精神。“文革”后,此画集又被闯入者付之一炬。那些画便从此诀别,全然化为一片美丽又迷离的梦了。
眼睛看不见的,只有靠心来看。凡是靠心来看的大多是消失的事物。谁想到它还能返回到眼前?
到了台北,自然是急切切寻得故宫的大门便一头扎进去。今年正值故宫博物馆七十周年大庆,海峡两岸故宫同庆吉日,都将珍存国宝悉数捧出;台北故宫展出的是它庋藏最富的宋人绘画,这便使我得以尽览历时千载、与日月同辉的东方杰作。
走入展馆,所有我曾经迷恋的、临摹过的、印在《故宫周刊》上的那些名画的原作,都一幅幅挂在这里。边走边停边看,过往的岁月便悄悄地令人感动地来到身边。原来艺术中也有时光隧道。一时连易培基题写“故宫周刊”那几个歪歪斜斜的字也从记忆深处跑出来。一幅幅画都像少时好友们的脸,此刻仿佛放大了,施了色彩,清清楚楚呈现面前。远去的事物之所以朦胧模糊,都因为细节的遗忘。现在,画上历历的细节唤醒了几乎忘却的往日习画的情景。一时连当年运笔时美妙的感觉也隐隐生于指间与腕底。是不是由此还会联想到那时的画桌,一方紫石砚,半块万年青,几支李福寿制作的叶筋笔和白云笔,长笔与短笔,新笔与秃笔……还有室内晦明又迷人的光线?
对于艺术品,看原作和看印刷品截然两样0画是画家心灵挥洒的立体的空间,是浪漫想像的天空,也是画家意兴与才情的神气十足的呈现。这一切只能从原作中感受到。画家作画时,他生命的跃动,情致力的状态,心绪的流变,一律通过笔墨,深深透进纸的纤维;画就成了生命的一种载体。它所承载的生命的气息,你的目光全能从这原作的画面上摸索到。如果把它拍成照片,印在画册上,自然精神全无了。这便是为什么当初我从《故宫周刊》上只感觉到“至美”,而现在从原作中才体会到“至真”的缘故。尤其是贾师古的《岩关古寺》。我曾多次从《故宫周刊》上摹习过,这一次见到原作,简直是受到了震撼!尺方一帧,苍雄刚劲,气吞千里。那山石不用皴擦,全使笔锋削斫,宛如利斧剁石,细看每一笔似乎都用了千钧之力,铿锵干脆,非此不能达到满幅画面的坚硬之感。这是当初在印刷品中绝得不到的体验。于是想起在中学时代的京师惠孝同先生家临摹宋人《寒林图》和王诜《渔人小雪图》的真迹时,惠先生再三说:“临画必临原作。”始信此话是一真理。世上的真理有大有小,大真理可望而不可即,小真理则应该牢牢抓在手中。
看到此时,已觉自己不是在宋画之中,而是身在宋人的精神天地里。中国绘画始唐至宋,社会进步,生活充裕,艺术家很少避世的向往,多做现实的参预,因对人间故事充满兴趣,画法则趋向写实。然而宋人的写实并非客观冷静,而是充满主观热情,于是宋画对大千世界、人间百态、世上万物,无不关注,无不亲爱,无不描绘得精妙真切。我不由得对同来参观的北京画家王明明与詹庚西说:
“宋人已经把写实手法发展到极致了,逼得元人只好走走写意的路子。”
从宋人的绘画中,我们已经看到了自从元代画风骤变的根由。
当一个时代把一种流行的审美,一种美妙的方式,一种大众宠爱、令人痴迷的形态,发挥到了无以无加、到了尽头,事物便会折返回来,向相反的全然不同的天地走去。但人类不会简单地重复这种往返。每一次看似重返,看似复旧或复古,实际上都注入了自己时代的成分。这成分中包含着一种精神的新需求,一种从变换的角度里去获得新发现的渴望,一种在更新中创造的追求。正像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所表现的那样。艺术史家的使命则是从这时代的新成分中,去寻找人类前行的足痕……
哎,如果我们每次看画,都能获得比画的本身多得多的东西,那么看画该是件多有意味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