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插队时曾一度被抽调到邻近的大队搞宣传。《新星》中的凤凰岭就是这个大队的风貌:十几个小队,三十多个自然村,散落在二十里川谷两边的几十个山头上。最远的小队之间相距二十多里山路,像满天星,非常分散。
我是宣传队年轻的成员,到远处村庄执行任务自然而然落到我身上。
那时常常白天到地里干完农活,饭后再开个碰头会,我就起身赶往相距十几里的小村子。当地农民一般情况下是不赶夜路的,除非特别紧急的事,也得吆集三五个人才敢动身。那一带山区有狼出没,又没有通电,山路高高低低,长满蒿草。知道我要走夜路,人们纷纷劝阻,说万一碰到狼,逃都来不及。我正值年轻气盛,将“野蛮其体魄”当成自觉的锻炼,当然听不进这些让人气短的话。再说,也没亲眼见谁真被狼咬伤过。见实在拗不过我,老乡就塞给我一把铁锹,说狼在夜里扑人,都从高处来。锹把扛在身上,可做防身之用。
那时的我一是胆大,另外还心存侥幸,哪儿就轮得上我呢?还真是,这样扛着铁锹走了十几回夜路,一回狼也没碰到,心里自然放松下来。
结果这天夜里,真碰到一条狼。借着月光,远远地在路中央蹲伏着。我没有精神准备,冷不防吓了一跳。停住脚步定睛看去,是条老狼,正悄悄坐在那里打量我。二十多年后,我在《东方的故事》中将这段经历写给了女主人公田秀秀:
“这是一条有足够经验的老狼,它知道面前的人是有战斗力的还是没战斗力的,是胆小的还是胆大的,是恐惧的还是无畏的,是准备勇敢搏斗的还是打算怯懦逃跑的。现在,她绝不能表现自己的紧张,表现自己的恐惧。她必须调动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调动出自己的愤怒,调动出自己的凛然气势。
“田秀秀平端着铁锹,一步一步朝狼走去,像一头准备厮杀的猛兽。狼很残忍也很镇定,一动不动和她对视着,双方的目光在寒冷的黎明中顶住。狼要把它的目光射到她的眼睛里,她要把她的目光直逼到对方的眼睛里。就这样,她一步一步缓慢而有力地朝前推进着。
“这是一个互相威胁的阵势,离狼越来越近,当寒光闪闪的铁锹头近到可以一个突刺就戳到狼的时候,田秀秀发现了狼身体的一点动作,也看到了它眼睛中的一点躲闪。她依然不停止,只是放慢一点速度继续逼近对方。狼从蹲伏中站起来,在宽宽的土路上迂回着绕了一个圈,在稍微远一点的路边又蹲下来。
“田秀秀想了想,还是端着铁锹,转过四十五度朝狼前进。狼又后退了两步,闪到路外边的水渠旁,再一次蹲伏住。田秀秀把锹把横过来,锹头指向狼蹲伏的路边。走过一段距离,回头看见狼又在后面溜溜达达跟了上来。田秀秀走了两步,突然猛一回转身,把铁锹冲着一直跟踪的狼大喊着冲过去。
“狼后退着,一边后退一边回头看着。最后,半仓皇半从容地逃跑了。”
这基本上是我的真实经历。
那天夜晚,余下的山路我几乎是在一刻不停地小跑中走完的。
想想有些后怕。
以后,我再没有一个人走过这么偏远的夜路。
然而,与狼的这次短兵相接,成为我对生活的一次体验,并且多年后进入了我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