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省际公共汽车眺望乡野,有两个意象会让我产生一些暖意,它们是托举在巨树上的雀巢及悬于屋檐下的红辣椒串。巨树上的雀巢毫无疑问是一个家园的意象,它本身就是家园。相对于家园的雀巢,红辣椒串则是家园中世俗生活的温馨标志。
乡村的屋檐下,经常悬挂的几种物资:红辣椒、玉米、高粱、带花盘的向日葵、腊肉、咸鱼、盐鸭、葫芦、番薯、萝卜干、番薯藤、大葱、大蒜头……这些有味道的物资积淀在我心灵里面,有家园的特别感召力的就有两样:红辣椒和金玉米。前者艳红如霞,后者金光灿烂。
想起来如我这等中国人对家园的认同,是早已经固定在乡村里了,虽然我在工厂的家属区住的时间远远多于乡村,但心境是一种特殊的东西,它不由时间来确定,有时空间也不需要,它甚至可能就是一种经验主义的语言表述,忽然间潜入于心,我相信我这样的中国人的都市认同心理弱于乡土,这与中国乡土文化浓厚以及宗教的在野原则有关。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提到宗教影响似乎是值得特别质疑。中国影响面积最广至少在汉族中间影响最广的宗教应该是佛教和道教,佛教从印度传入,全盛时期达到国教的程度。道教是中国本土宗教,信徒不敌佛教信徒之众,然道教的信徒多为影响力广的知识分子,所以它们在中国的影响力巨大。
可是,佛教和道教的庙、观都建设在名山巨川之间,于是信徒们的心就系于名山大刹,只有肉身在村庄与城镇间走动。它总是在引发、在暗示……自然之美,天地之阔,岁月之悠悠。在这种宗教氛围下,中国人及中国文化怎么不想从村庄与城镇逃遁而最终皈依名山巨川呢?反观成功完成都市化的西方,他们是把教堂往人多的地方建设,往城镇中间建设,这样一来,只要教徒们信教,他们在心中就向往着城镇,他们会从山野、平原、水埠……四面八方向城镇集合,城镇是他们的精神家园。
中国人信教,就从村里和城里往外走;西方人信教,就从外面往村里城里走。西方又把朝拜的日子固定,六天后一个礼拜,它刚好是一个劳作的周期,一气干了六天生理上就需要休息一天,这又奠定了西方都市化和原初秩序的基础。为什么佛教与道教没有一开始在都市扎根?难道一开始就统一信奉自然?天人合一?想想也不见得,比较可能的是,欧洲曾经历过政教合一的阶段,只要是政教合一,那么教堂定会建设在都市,中国没有政教合一,根据一山不容二虎的规律,政在都市教只有往外走,而道教的主体本身就是失意的知识分子,他们的逃避主义心理决定了道教不会扎根都市。如果从都市化及家园认同感来考察,政教合一的功绩实在不可抹杀。由此,也就可以从中感觉到,中国人建设城市,至今仍有一种临时驻扎的心态,西方人建设城市,他们就是在建设自己的家园。
时间久了,人们就发现,西方早四个世纪已经都市化了,中国现在还在讨论要不要都市化。
哦,这与辣椒有什么关系?其实关系是十分密切的,因为它同是一个家园认同的关系。远远在公共汽车上看到农家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的红辣椒,心灵里面就悠然而升的有关岁月,有关祖母,有关童年的记忆,它已经宗教般镂刻在记忆的深处,永远也消逝不去,其永不能漂白的艳红颜色,令我终身对都市抱有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