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笑说:“妹妹来,小小可有了伴儿了,连饭也顾不得吃,看明天叔叔来接了妹妹去,你可怎么办?”小小只笑着,桌上两个人还不住的商议作棚子的事。
第二天恰好小小的学校里开了一个“成绩展览会”,早晨先有本校师生的集会,还练习唱校歌。许多同学来找小小,要和他一块儿去。小小惦着要和妹妹盖那棚子,只不肯去,同学一定要拉他走。他只得嘱咐了妹妹几句,又说:“午后我就回来,你先把顶子编上。”妹妹答应着,他便和同学去了。
好容易先生们来了,唱过歌,又乱了半天;小小不等开完会,自己就溜了出来。从书店经过,便买了一把绸制的小国旗,兴兴头头的举着。进门就唤:“妹妹!我买了国旗来了,我们好插在棚子上……”赵妈从自己屋里出来,笑道:“妹妹走了。”小小瞪她一眼,说:“你不必哄我!”一面跑上廊去,只见母亲自己坐在窗下写信,小小连忙问:“妹妹呢?”母亲放下笔说:“早晨叔叔自己来接,十点钟的车,婶婶和妹妹就走了。”小小呆了,说:“怎么先头我没听见说?”母亲说:
“昨晚上不是告诉你了么?前几天叔叔来信,就说已经告了五天的假,要来把家搬到南边去——我也想不到他们走得这么快。妹妹原是不愿意走的,婶婶说日子太短促了,他们还得回去收拾去,我也留他们不住。”小小说:“怎么赵妈也不到学校里去叫我回来?”母亲说:“那时大家都忙着,谁还想起这些事!”说着仍自去写信。小小站了半天,无话可说,只得自己出来,呆呆的在廊下拿着国旗坐着。
下午小小睡了半天的觉,黄昏才起来;胡乱吃过饭,自己闷闷的坐在灯下——赵妈进来问:“我的那把剪刀呢?”小小道:“我没有看见!”赵妈说:“不是昨天你和妹妹编篱子,拿去剪绳子么?”小小想起来,就说:“在那边墙犄角的树枝上挂着呢,你自己去拿罢!”赵妈出去了,母亲便说:“也没见你这样的淘气!不论什么东西,拿起来就走。怪道昨天那些牵牛花东倒西歪的,原来竹子都让你拔去了。再淘气连房子还都拆了呢!妹妹走了,你该温习温习功课了,整天里只顾玩,也不是事!”小小满心里惆怅抑郁,正无处着落,听了母亲这一番话,便借此伏在桌上哭了,母亲也不理他。
自己哭了一会,觉得无味,便起来要睡觉去。母亲跟他过来,替他收拾好了,便温和的抚着他说:“好好的睡罢,明天早起,我教给你写一封信给妹妹,请她过年再来。”他勉强抑住抽咽答应着,便自己卧下。母亲在床边坐了一会,想他睡着,便捻暗了灯,自己出去。
他重新又坐了起来,——窗外好亮的月光呵!照见了庭院,照见满地的牵牛花,也照见了墙隅未成功的竹棚。小门还半开着,顶子已经编上了,是妹妹的工作……他无聊的掩了窗帘,重行卧下。——隐隐地听见屋后溪水的流声淙淙,树叶儿也响着,他想起好些事。枕着手腕……看见自己的睡衣和衾枕,都被月光映得洁白如雪,微风吹来,他不禁又伏在枕上哭了。
这时月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竹棚也没有了。这一切都不是——只宇宙中寂寞的悲哀,弥漫在他稚弱的心灵里。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2年9月第13卷第9期,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