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男人来看琳妲。孩子们开始用指头指他。他们用那另外一种陌生语言说琳妲是坏女人。他们叫了她一些名字,他听不懂,却明白都是坏名字。有一天他们唱了她一个歌,唱了又唱。他对他们扔石头。他们也扔石头打他,一块尖石头砸伤了他的脸,血流不止,他满身是血。
琳妲教他读书,她用一块木炭在墙上画了些画——一只动物坐着,一个婴儿在瓶子里,然后又写些字母。写:小小子蹲瓶子,小猫咪坐垫子。他学得又快又轻松。他会读墙上所有的字之后琳妲打开了她的大木箱,从那些她从来不穿的滑稽的小红裤下面一抽一出了一本薄薄的小书。那书他以前常看见。“你长大以后,”她说,“就可以读了。”好了,现在他长大了,他觉得骄傲。“我担心你不会觉得这书能叫你太激动,”她说,“但那是我唯一的东西,”她叹了一口气,“你要是能够看见那些可一爱一的朗读机就好了!我们在伦敦常用的。”他读了起来,《胚胎的化学和细菌学条件设置》、《胚胎库比塔人员实用说明书》。光是读那标题就花了他一刻钟。他把书扔到了地上。“讨厌,讨厌的书!”他哭了起来。
孩子们仍然唱着那支关于琳妲的可怕的歌。有时他们又嘲笑他穿得太破烂。他的衣裳破了琳妲不知道怎么补。她告诉他在那另外的地方,衣服有了洞就扔掉,买新的。“破烂儿,破烂儿!孩子们对他喊。“可是我会读书,”他想,“他们不会,连什么是读书都不知道。”他们嘲笑他时,他努力想着读书,就很容易对付了。他可以装着不在乎。于是他又要求琳妲把书给他。
孩子们越是唱歌,指指戳戳,他越是用功读书。那些字他很快就读得很好了,就连最长的字也一样。但那是什么意思呢?他问琳妲,她一般是答不上来。即使能答得上来,她也解释不清楚。
“什么叫化学药品?”他有时间。
“哦,比如镁盐,比如保持德尔塔和一爱一扑塞隆们瘦小落后的酒一精一;比如制造骨头的碳酸钙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可是化学药品怎么制造呢,琳妲?化学药品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不知道,是从瓶子里取出来的。瓶子空了就打发人到药品仓库去要。是药品仓库的人制造的,我估计。或者是由他们打发人到工厂去取来的,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搞过化学。我一向只搞胚胎。”
他问她其他问题也都一样。琳妲好像从来就不知道。印第安村的老年人的回答却要确切得多。
“人和一切生物的种子,太一陽一的种子,大地的种子,天的种子都是阿沃纳微罗那用繁衍神雾创造出来的。现在世界有四个子一宫,他把种子放进了最低的子一宫里。种子渐渐成长……”
有一天(约翰后来算出那难是他十二岁生日后不久),他回家发现寝室地上有一本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书。那书很厚,样子很古老;书脊叫耗子咬坏了;有些书页散了,皱了。他拣了起来,看了看书名页,那书叫做《威廉·莎士比亚全集》。
琳妲躺在一床一上,从一个杯子里暖着一种非常难闻的美似可。“哪书是波培拿来的。”她说。她的嗓子又粗又吸,仿佛是别人的声音。“原放在羚羊圣窟的一个箱子里,据说已经放了好几百年。我觉得说得对,因为我看了看,认为满是废话,木文明,可是用来训练你读书还 是可以的。”她喝完最后一口,把杯子放在一床一边地面上,转过身一子,打了一两个嗝,睡着了。
他随意翻开了书。
“不,而是生活
在油渍斑斑汗臭薰人的一床一上。
浸渍在腐败、调一情和做一爱一里,
下面是恶心的猪圈……”。
那些奇怪的话在他心里翻腾,有如滚滚雷霆说的话;有如夏令的舞会上的大鼓——若是鼓声也能表达意思的话;有如唱玉米之歌的男声,很美,很美,美得叫你想哭;有如老米季马摇晃着羽翎。雕花手杖和石头和骨头物件时所念的咒语——佳特拉、其录、喜洛亏、喜洛亏、凄哀、喜卢、喜卢、其托——但比那咒语好,因为它有更多的意思,因为那是说给他听的;说得好极了,而且叫人听得似懂非懂,那是一种美丽得慑人的咒语,是关于琳妲,关于琳妲躺在那儿打呼喀,一床一前地上摆着空杯子的。是关于琳妲与波培,琳妲与波培的。
他越来越恨波培了。一个人能够笑呀笑呀却仍然是个恶棍。一个不肯悔改的、欺诈的。荒一婬一的、狠毒的恶棍。那一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似懂非懂,但却很有魅力,老在他脑袋里轰隆隆震响。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以前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波培;没有真正恨过他,因为他从来说不清对他的恨有多深。可现在他听见了这些咒语,它们像鼓点,像歌声,像魔法。这些咒语和包含咒语的那个非常奇怪的故事(那故事他虽不大清楚,但照样觉得非常非常一精一彩),它们给了他仇恨波培的理由,使他的仇恨更真实,甚至使波培也更真实了。
有一天他玩耍回来,内室的门开着,看见他俩一起躺在一床一上睡着了——雪白的琳妲和她身边的几乎是黑色的波培。波培一只胳臂在她脖子底下,另外一只黑手放在她的一乳一房上,他的一根长辫子缠在她的喉头,好像是条黑蛇要想缠死她。波培的葫芦和一个杯子放在一床一边的地面上。琳妲在打鼾。
他的心仿佛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空洞。他被掏空了,空而且冷,感到很恶心,很晕眩。他靠在墙上稳住了自己。“不肯悔改的、欺诈的、荒一婬一的……”这话在他的脑袋里重复着,重复着,像嘭嘭的鼓声,像讴歌玉米的歌声,像咒语。他突然从浑身冰凉变得满身燥一热。他的血液在奔流,面颊在燃一烧,屋子在他面前旋转着,一陰一暗了。他咬牙切齿。“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他不断地说。突然更多的话出现了:
“等他在酗酒昏睡,或怒不可遏的时候,
等他躺在建乱的贪欢的一床一上的时候……”
咒语在为他说话,咒语解释了命令,发出了命令。他退回到外面的屋子。“在他酗酒昏睡的时候……”切肉的刀子就在火炉边的地上。他拣起刀子踮起脚尖回到了门边。“在他酗酒昏睡的时候,酗酒昏睡的时候……”他冲过房间,一刀刺去,啊,血!——又是一刀,波培惊醒了。他举起手又是一刀,手却被抓住了——哦,哦!——被扭开了。他不能动了,逃不掉了。波培的那双黑黑的小眼睛非常一逼一近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把眼睛扭到了一边。波培的左肩上有两个伤口。“啊,看那血!琳妲在叫喊,“看那血!”流血的景象从来就叫她受不了。波培举起了他另一只手——约翰以为他要打他,便僵直了身一子,准备挨打。但是那手只是抓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了过来,使他不得不再望着波培的脸。他们俩对视了很久,对视了几个小时,又几个小时。突然,他哭了起来——因为忍不住。波培哈哈大笑。“去吧,”他用另一种印第安语说,“去吧,勇敢的阿海优塔。”约翰逃了出去,到另外那间屋子去隐藏他的眼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