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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麦老

发布时间:2022-11-14 14:2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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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老即麦荞先生,是省报的前主编。众人皆知,栾庭玉对麦老一直执弟子礼,他们的关系在济州被广为传颂。就在这天晚上,应物兄突然想起来,栾庭玉当初之所以能够和麦老建立起直接联系,还真的与郏象愚有关呢。

郏象愚的处女作,就是麦荞先生发表的。那是一篇谈论黄文明和蔚蓝文明的文章。它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前段时间,应物兄偶然在一本论文集里,看到了一篇批判它的文章,其中引用了它的一些片断:

马克思说:“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但是,中国的黄土文明,在相当长的时期,却满足于坐而论道,沉浸于玄思冥想。这从根本上,与同样来自蔚蓝文明的马克思主义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中医学说中有著名的“藏象”理论。《黄帝经》对人体的经络府腧很早就有独到的见解,但它却从未经过科学解剖进行验证,中国的外科手术自华佗以后很少有大的发展就源自于此。远在战国时期,学家邹衍就认为《禹贡》中所说的九州,只是地球的一部分,在中国的神州大地之外,还有一个“大九州”,闻者不无惊骇。但此说也就只停留于猜想,而未能出现哥伦布式的人物去证实它。至于明朝的郑和下西洋,更不是为了探险,只是为了得到他乡的奇珍异宝。在浩茫无际的大海面前,我们退缩了。船,西方人把它视为海上的天鹅,它乘风破,象征着人类的勇气和光荣,代表着巨大的商业利润。但中国人却宁愿把船当成一叶扁舟,向往的境界无非是野渡无人舟自横,是孤舟独钓寒江雪。正如黑格尔所言:“亚细亚诸国,就算他们有更加壮丽的政建筑,就算他们也以大海为界,但是对他们而言,大海只是陆地的中断,只是陆地的边界。他们和海洋并不产生积极的关系。”

我们不该把头转过去。我们不该面朝黄土,背对海洋。猫头鹰总在黄昏时起飞。我们已经在黄昏之中了。我们必须起飞,越过海洋,在黎明中到达新文明的彼岸。

这篇带有那个年代浮夸风气的文章,是由何为教授推荐给麦荞先生的。麦荞先生给何为教授写了一封信,信中说道:“我看得激情满怀,我读得热泪盈眶。”他也当然想起来,乔姗姗当时能把这篇文章背下来。

文章发表的当天,后半夜的时候,麦荞先生把电话打到了报社。他倒不是专门为此事打的电话。麦荞先生有个惯,就是后半夜不睡觉,看稿或者写稿。看完稿子,他一定会往报社打个电话,就某个标题、某句话、某个用词、某个标点,提出修改意见。以前,电话响上半天才会有人来接。最近几天,他发现,电话一响,立即就接通了。接电话的人还很清醒,一点也没有睡意蒙眬的意思。这天,因为发了一篇好稿子,麦荞先生很兴奋,问接电话矇眬的人收到了多少读者来信。接电话的人说,读者来信要过两天才到,电话倒是来过上百个,都是夸那篇文章写得好的。

“你认为呢?”

“我都会背了。”

接电话的这个人,就是刚分到报社的栾庭玉。后来,麦荞先生就专门找他谈了一次话。“年轻人睡劲大,你晚上不睡觉,还那么清醒,真是不简单。”栾庭玉回答说,妹妹小时候常生病,他晚上要陪她,就养成了这个惯。也不是不睡,只是睡得很浅,风吹草动就可以醒来。麦荞先生听了,夸他是“孝悌之人”。麦荞先生顺便也透露说,自己也是夜不安眠。之所以有这个惯,是因为他原来的领导就是这个惯,他必须保证随叫随到,冬天睡觉穿着袜子,夏天睡觉穿着凉鞋。而那个领导有这个惯,是因为那个领导也必须保证随叫随到。

麦荞先生与栾庭玉谈话不久,就荣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了,同时兼任省报总编和社长,麦荞先生就破格提拔栾庭玉做了秘书。没多久,有小人告状,说报纸有导向错误。省里的主要领导找麦荞谈话,暗示他应该休病假。大约有半年时间,麦荞先生不得不赋闲在家。很多人以为麦荞先生从此靠边站了,对麦荞先生态度大变。而那些尊重并对麦荞先生表示同情的人,也改了口,称他为麦老。

赋闲期间,麦老回了老家项城,修修院子,钓钓鱼。栾庭玉坐长途汽车去项城看望麦老的时候,发现麦老村边的那条河早已干涸,别说活鱼了,连鱼的首都找不到了。他以为麦老眼花了,就说:“您老读书太多,写字太多,眼睛受累了,我们陪您去医院看看眼科吧?”麦老说,你是说这里没水吧?正因为没水,没鱼,钓着才有意思。栾庭玉就拿着鱼竿,陪着麦老坐在那里垂钓,一坐就是半天。麦老感动得不得了,说了八个字:钓尽江波,金鳞始遇。这是唐代一位高僧的话。那和尚晚年摆渡垂钓,随缘度世,人称船子和尚。一日,船子和尚与夹山禅师相遇,相谈投机,船子和尚说:“钓尽江波,金鳞始遇。”遂向夹山禅师传授佛理心得。夹山禅师辞别后,船子和尚覆舟入水,自溺而亡。麦老显然将栾庭玉当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应物兄听栾庭玉讲述这个故事,已经是多年之后的事了。有句话,他没有对栾庭玉说:麦荞先生也是个行为艺术家啊。《诗经》上说:“其钓维何?维鲂及。”可见最早的垂钓,无非是为了改善生活。“钓”发展成一种行为艺术,始自姜太公。姜太公“立钩钓渭水之鱼,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而且声称“负命者上钩来”。姜太公其志不在钓鱼,而在钓取功名,要钓的是周文王。据栾庭玉说,麦老当时对他说:“我只钓一条,多的不要。多了,就放臭了。鱼馁而肉败,不能吃也。”

不久,麦老就再度出山了,又从麦老变成了麦荞先生。麦荞先生这次担任的是省里的“社会主义神文明建设指导委员会”主任,主要的工作是“扫黄”,由省委宣传部、省教委、省新闻出版局以及公检法部门联合组成。此时,在报社受冷落的栾庭玉,重新回到了麦荞先生身边,担任了办公室的副主任,享受副处级待遇。“扫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麦老主动要求退休,退休之前把栾庭玉安排到了市公安局,虽然还是个副处,但处长不久就死了,相当于独当一面。再后来,栾庭玉就节节高升了。而栾庭玉显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许多年过去了,始终对麦老保持着尊重。

麦荞先生年近九旬了,想出一套文集。栾庭玉早就跟他谈过此事,说是要成立一个编委会,把他列入编委会里面。他还以为栾庭玉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栾庭玉还真的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麦老住的还是报社的家属院。报社大院和家属院连在一起,院子里最多的是桐树,是所谓的“焦桐”,当年为纪念焦裕禄而栽下的,树龄都已经有几十年了。每年清明前后,桐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甜味。桐树都是空心的,容易被风折断。因为出现过树断砸死人的现象,有人曾提出将它们伐掉,换成别的树种。关键时刻,麦老站出来了。麦老只说了两句话,别人就不吭声了。一句是,焦裕禄神,还要不要继承?另一句是,桐花形似喇叭,媒体的根本属是什么?喇叭!这个属,你们是不是也要改掉?那些桐树由此得以保留。麦老晚年研究佛学,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谈桐树与佛教的关系问题。麦老说,桐树的“空心”,最能说明佛教“空”的概念:那个“空”,既不是有,也不是无,但它统摄实体和虚无,包容有与无;那个“空”,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去,简称“八个不”。

邓林从后备厢取出一盆兰花,让他捧着。幸亏邓林考虑得周到。他本来以为,是直接到饭店吃饭的,没想到会来到家里,所以是空着手来的。进了门,保姆接过那盆兰花,高声地说:“爷爷,看,谁来了,还给你送花来了。”麦老说:“知道我喜欢兰花的人,不多啊。”

这房子,应物兄以前来过,现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哦,是客厅变大了。原来从玄关那里看不到客厅的,有一道墙挡着,现在墙没了。麦老说,这房子又简单装修了一下。为什么呢?多年来门前冷落鞍马稀,可最近怪了,客人又多了,客厅就得改一下。还有,原来只有阿姨,没有助手,现在增加了一个助手,就得将原来的大卧室改成两间。

“尊老的风气又回来了,社会变了。”邓林说。

“小邓同志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麦老说。

房间里那两副对联还在。外面那副对联,是书法家协会主席写的。上联出自张炎的《高台》和辛稼轩的《鱼儿》,下联则出自刘过的《水龙吟》和姜白石的《八归》:

春已堪怜,更能消几番风雨。

树犹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

有一天,麦老邀请乔木先生和胡珩教授来家里做客。乔木先生看着这副对联,对麦荞先生说:“牢归牢,悲天悯人之处还是有的。”胡珩教授说:“发牢?为什么发牢?退休多好啊。我早就想退了,却退不下来。发牢的应该是我。”乔木先生对胡珩教授说:“所长任期又延续了两年,你就好好干吧。别人想延续,还延续不了呢。”胡珩教授说:“这你就不懂了,人最痛苦的不是挤不上车,而是到站了,却挤不下来,坐过了站。”麦老说:“坐过了站怕什么?再坐回来就是了。我们在车站等你。”麦老边说边研墨。他对乔木先生说:“你说那是发牢,那你就留一副不发牢的。”乔木先生说:“你要挂在哪里?”麦老说:“我知道你瞧不上主席的字。就不跟他挂在一起了,就挂在床头,可以慢慢欣赏。”乔木先生就写了一副对子,取自《古诗十九首》:

立身苦不早;为乐当及时。

乔木先生说:“你现在不是研究佛学吗?外面那个是大乘,里面这个是小乘。外面是修菩萨行,里面是求罗汉果。这个和那个,也算是对上了。”

此时,麦老领他们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卧室里那副对联,那枚罗汉果,还挂在床头,只是新加了个镜框。

栾庭玉提醒麦老,该去饭店了。

麦老说:“这顿饭,得我请大家吃饭。你们同意了,我再上车。”

栾庭玉说:“我敢不同意吗?只是,今天是出版社请你吃饭。我们都是跟着你蹭饭的。”

原来是季宗慈请客。出了门,他看到了季宗慈的司机,车边站的是艾伦。艾伦把麦老搀上车,然后自己坐到了麦老身边。他和栾庭玉还有麦荞先生的助理坐上了邓林开的车。他和栾庭玉坐在后排,麦荞先生的助手坐在副驾驶位置。助手姓陈,回过身,说:“应老师,我是您的——”话到嘴边,陈老师把“粉丝”二字改了,“我是您的读者。”这一改,他对陈老师的好感就增加了几分。他后来又见过这个陈老师。陈老师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修边幅,邋遢。你从他穿的夹克上就能看出他上顿饭吃了什么。这会,应物兄连忙说道:“陈老师,不敢,不敢。”陈老师又说:“我原来是中学语文教师,退休了,过来帮忙。编书,也是学。麦老的知识量真是吓人。我都觉得自己是半个文盲了。进度很慢,我都担心两三年之完不成。”

栾庭玉说:“半年之,必须完成。”

陈老师说:“我一个人,笨手笨脚的,肯定不行。”

栾庭玉说:“人手不够,你可再找两个人。工资由季宗慈支付就是。”

陈老师说:“省长,古人编文集,也要反复雠定的。”

栾庭玉说:“那是雕版印刷,能简则简。现在是激光照排,能全则全。只要能找到的,尽量往里面塞就是了。”

陈老师说:“说句实话。麦老的文章,玉石并出,真赝杂糅,真得好好挑拣。”

栾庭玉说:“不是不让你挑拣。买个萝卜还要挑拣呢。你尽管挑拣,以备将来出个选集。只是这次,我们要出的是全集。”

陈老师说:“知道了。我会努力的。只是,比如——”

栾庭玉说:“有话尽管说。从小处说,我们是为了让麦老高兴;从大处说,是为了给中国文化保存下来一点东西。”

陈老师说:“比如,我看到里面有麦老‘文革’时写的《新三字经》。当然,就是这看上去不合时宜的《新三字经》,也能看出麦老年轻时才气纵横。”

栾庭玉说:“知道汪老吗?对,就是写样板戏的那个。麦老和汪老是朋友。‘文革’时,他们同时得到指令,写一本《新三字经》,配合‘批林批孔’。其中有几句话,他们竟然写得一字不差,是说孔子的。‘孔复礼,林复辟;两千年,一出戏’。他们都认为,对方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说完这个,栾庭玉突然问道:“程先生那边,怎么不见动静了?”

他立即汇报道:“子贡,就是程先生说的那个人,那个可以捐资修建太和研究院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栾庭玉似乎有点不高兴:“我不问你,你还不愿说,是吧?”

他赶紧解释了一句:“我也是刚刚知道,在来的路上才知道。”

说话间,饭店到了。它就在省政府大院南门的附近,饭店名叫节节高,似乎是为了名副其实,这里的菜价也是节节高。一道简单的蚂蚁上树就标价一百八十八元。尽管菜价高得离谱,但如果不提前预订你还订不到座位。今天的座位是艾伦订的。艾伦这天在这里安排了两桌,她和电视台的同事们坐在另一桌。

这天的谈话,容极为丰富。关于文集编辑的事,麦老似乎并不太当回事,陈老师几次挑起话头,麦老都没有接。麦老似乎对拿乔木先生开涮更感兴趣。麦老说,前几天,小陈老师拿着他早年填的一首词让他看。他看了,觉得还行啊,收到书里也不丢人。但是,自己毕竟不是搞这一行的,他就想让乔木先生看看。那首词步的是泽东《蝶恋花·游仙》的韵。他把那首词抄下来,去找了乔木先生。同时,他也把自己写的几幅字拿给乔木先生看看。乔木先生说话,你得仔细听。乔木先生先夸了书法,说他这书法大有长进,不临帖不临碑,不摹柳不摹颜,随欲,龙飞凤舞,自成一体,已经可以名之为“麦体”了。这话听上去是夸奖,再一想就不是了。“我都九十了,你说我有长进。这不就是说,我的书法半生不熟嘛。”麦老笑着说。

麦老以为,乔木先生谈完了书法,就该谈诗词了。不料,乔木先生不谈他的诗词,直接谈起了泽东的诗词。乔木先生说,泽东是有名篇传世的,写得最好的是《沁园春·长沙》。但是席的那首《游仙》,最好不要步它的韵。“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先不说别的,只说这里的“舞”、“虎”、“雨”,怎么能跟“有”字韵相押呢?湖南韵也无如此通韵法啊?这就是出韵了。席写这首诗,是因为他是个大诗人,敢于出韵,敢于出律。泽东诗词中出韵出律之处,都是因为意可更改,写的都是历史的节点,或者他个人历史的节点。他敢于出韵,是因为他知道为韵改史,乃诗家大忌。但是,别人要再步他的韵写诗,不仅要闹笑话,而且你就是想步也步不成啊。

“说完这个,乔木说,所以呢,你步这个韵填的那首词,就不需要拿出来了。”麦老大笑起来,“他连看都不看。”

“乔木先生,那是跟你开玩笑的。”栾庭玉说。

“不,不,不。”麦老说,“我就喜欢他这一点。见情。”

“乔木先生确实是情之人。”应物兄对麦老说。

“我和你的老岳父,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还不知道他?”

麦老突然问道:“听说,程先生要回来了?”

他对麦老说:“麦老,消息很灵通啊。”

麦老说:“我欢迎他回来。他回来之后,我准备负荆请罪。”

闻听此言,所有人吓了一跳。不过,他看见麦老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并不沉重,相反还有点轻松。他想,麦老很可能在“文革”时批判过程会贤将军。这很正常。麦荞先生对词语的选择还是很讲究的。什么叫负荆请罪?负荆请罪其实就是无罪啊。无罪可请,还要负荆,也是一种行为艺术。

栾庭玉说:“麦老,您言重了吧?”

麦老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乔木先生当年那篇批判文章,就是我约的。乔木先生当然不会认错。他一辈子不认错。但是,我是有错就认。”

他还真不知道,乔木先生与程先生有过一场笔墨官司。

麦老指着陈老师说:“这也得感谢小陈老师。本来,我把这事都给忘了。我相信,乔木先生也忘了。是小陈把这篇文章翻出来的。那个‘编者按’是我写的。乔木先生在文章中说,孔子是个伪君子。说实话,从乔木先生罗列的事实来看,倒也不算乱扣帽子。乔木先生引用的也是孔子自己的话。孔子说了,君子之道有四条,可他自己呢?连一条也没有做到:做儿子要孝顺,他要求儿子孝顺,自己却不孝顺;做臣子要忠心,他要求别人忠心,自己却不忠心;做弟弟的要侍候兄长,他要求弟弟侍候他,他却不侍候兄长;做朋友要讲诚信,他要求别人诚信,自己却不诚信。乔木先生说,说轻了,这叫知行不一,是伪君子。说重了,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原来是这个啊?我还以为,乔木先生批判过程先生本人呢。

应物兄放松了。趁这个机会,他赶紧看了看短信。刚才手机已经提醒了几次了。幸亏麦老耳背,没有听见,不然还真是不够礼貌。一条是费鸣发来的,说收到了敬修己先生的邮件,敬先生通知他,黄兴先生近期将来济州。另一条则是葛道宏发来的,说的也是这个事:

那个叫什么子贡的要来了。要把接待工作做好。吃住行的安排,都要考虑到。有必要成立一个接待小组。我考虑,给他弄个荣誉博士证书。

他正要回复,葛道宏又发来了一条:

我已跟学明说过,弄些济哥。让子贡先听听。

葛道宏一定是想到了,这个季节蝈蝈还没有出来呢,于是就又来了一条:

你再跟学明说一下,不惜代价,弄到蝈蝈。江南的蝈蝈应该拱出来了吧?

他回复说,他也是刚看到邮件,正想着汇报此事呢。收发短信的时候,他把手机放在桌下,同时随着麦老的讲述,轻轻地点头或者微笑,以示自己一直在听。他也确实在听,一句话都没有落下。他听见麦老说:“我的‘编者按’,其实连乔木先生一起批了。怎么批的,我就不详细说了。大致是说,乔木先生对孔子的批判,是避重就轻,隔靴搔痒。”

他对麦老说:“麦老,这些事,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栾庭玉也说:“并且来说,我相信他们会结一致向前看。”

麦老笑了笑,说:“但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已经是八十年代了。有一次,我与乔木先生应邀去北京,做人民大学的毕业论文评审委员。他评中文的,我评新闻的,但吃住都在一起。有一篇博士论文,引用了程先生的一个观点:孔子的‘乘桴浮于海’,说明孔子思想当中有道家思想。我的主张行不通了,就坐着木排到海上漂流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个观点有什么新奇之处吗?没有。新奇的只是程济世这个名字。当时,这个名字还很陌生,没有几个人知道。一个委员认为,博士生引用的这个观点不能成为论据,因为它不是出于著名学者之口。而那个学生呢,虽然引用程先生的观点,但对程先生的情况,也是一问三不知。你们吃菜,别剩下了。这时候,乔木先生说了一句话。说,这个程济世呢,还真是个著名学者。任教于哈佛,是所谓的新儒家,在西方比较吃得开。”

麦老这么说着,给陈老师夹了一只虾,然后又说:“后来吃饭的时候,那个学生的导师就过来向乔木先生敬酒,说,要不是乔木先生站出来,说了那么一句,学生就通不过答辩了。别的委员就向乔木先生打听程先生其人其事。乔木先生谦虚地说,他知道程先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个程济世呢,刚好是济州人,而且程济世的父亲曾经兼任过济大的校长。其中有一个人就问,这个姓程的,学问到底做得怎么样?乔木先生就说,在西方呢,确实很有影响,因为他在哈佛嘛,站在高枝上嘛。有一点,你们是知道的,应物兄的体会可能会更深一些,那就是乔木先生这个人啊,总是教育弟子要少说话,他自己呢?一句都不能少。少说一句话,就觉得吃亏了呀。而且呢,他说话俏皮,那些损人不利己的话,你就是想忘都忘不了。乔木先生当时打了个比方,说狗是不会飞的,可是航天飞机上的狗,不仅会飞,而且还能飞到太空,变成天狗,能把月亮给吞了。有人就说,不就是个假洋鬼子嘛。乔木先生俏皮话又来了,说,西方人不认可假洋鬼子的西学,但认可假洋鬼子的儒学。假洋鬼子在西方学术界是很吃得开的。有人又问,姓程的如果就在济大,能不能吃得开?乔木先生说,吃得开?没饿死就不错了。”

应物兄觉得,他必须解释一下,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倒是栾庭玉替他解释了,说:“乔木先生,他是平时开玩笑开惯了。”

“谁说不是呢?酒桌上的话,本来就不能当真。可是后来,随着程先生的名声越来越大,国学领域甚至言必称程,有好事者就把这酒桌上的话写出来了。前些年,我要写一篇回忆文章,回忆到自己担任博士评审委员期间发生的一些事,包括一些趣事,我就引用了这篇文章。没想到,这话很快就传到了程先生耳朵里。程先生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刚毅木讷,近仁’,排在前面的可是‘刚毅’。有一次,一个香港记者问程先生,如何看待国的儒学研究。程先生趁这个机会,对乔木先生的话做了回应。那个回应,就比较难听了,我就不说了。”麦老讲到这里,招呼大家吃菜。刚才说到“程先生不是吃素的”,但这顿饭却主要是吃素的,因为麦老研究佛学,很少吃荤菜。

需要说明一点,麦荞先生避而不谈的那段话,应物兄后来还是找到了。这段话,他以前也看到过,就收录在《朝闻道》一书中。他只是不知道这段话竟跟乔木先生有关系。有一点,麦老记错了。程先生那段话,当时不是对香港记者说的,回答的是新加坡记者:

闲翻书,翻到过一些文章。治文学史的,写的儒学文章,文采总归是有的。要用孔子的话来讲,即是“文胜质”。这也是专业属使然。“文胜质则史”嘛。但是,要是细细追究起来,又不仅仅是专业属使然。原因何在呢?四个字:“诚或不足。”有些人,“文革”时还在猛批孔子呢。先要补上“诚”。要让他们做到“文质彬彬”,尚须假以时日。不过,我相信,他们还有他们的弟子,有人迟早会成为“文质彬彬”的君子。我对此抱有极大的希望。

季宗慈这天几乎不说话,这时候说话了:“不瞒你们说,我们的编辑已经找到了这些文章,已经装订好了。幸亏今天见到了你们。不然,我就要准备付印了。”

栾庭玉和应物兄几乎同时说道:“不,别出版。”

季宗慈说:“不出版就不出版。你们放心,对太和研究院有益的事,我要多做。对太和研究院无益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做。但我还是想知道,乔木先生听到程先生的回应之后,又有什么反应。”

麦老说:“当然也传到了乔木先生耳朵里。在外人看来,这两个人就算是顶上牛了,有好戏看了。我为什么说,乔木先生了不起呢?因为乔木先生硬是把这口气给咽了,什么也没说。对乔木先生来说,这可是大姑坐轿,头一遭。那些好事者,都不免有点失望。不瞒你们说,我也有点失望。我还问过他:乔木啊乔木,别人都说你们顶上牛了,我看也没怎么顶嘛。乔木先生说:顶牛?为什么要和他顶牛?原来,乔木先生有乔木先生的自尊。他认为,程先生不够格。乔木先生退休前已是二级教授,国务院学部委员会委员。”

季宗慈说:“乔木先生,也确实有这个底气。”

麦老说:“底气足得很。乔木先生说,程先生如果不是待在哈佛,而是待在济大,能够混上二级教授吗?能跟老虎打架的,起码得是一头狮子吧?乔木认为程先生不算狮子,最多算一条狗,丧家之狗;也不是马,最多算一只羊,告朔之饩羊。”

栾庭玉问:“并且来说,您认为他们两个现在见了面,还会不会顶牛?”

麦老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程先生这次来,我得安排个饭局,请他们两个一起坐坐。他们都是文质彬彬的君子。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我相信,他们会相逢一笑的。这里有一道菜,我相信程先生会喜欢的。也是我以前最喜欢的。乔木先生的嘴巴,虽说让小巫给惯坏了,越来越刁,可我知道,他也会喜欢的。只是我不吃肉,今天没有点。他们来了,我请他们吃饭的时候,我要开个戒,陪他们两个好好吃一次。”

应物兄没有想到,麦老说的那道菜,其实就是程先生念念不忘的仁德丸子。

陈老师又提起了文集的事:“他们来了,请他们吃饭的时候,您得把书送给他们啊。时间很紧了,究竟怎么编,您得给个指示了。”

麦老好像这时候才想起这么一回事。他对陈老师说:“小陈,我那篇文章也要从书中去掉。记住,凡是不利于实际工作的,不利于眼前工作的,不利于结的,都要统统拿掉,一个字不留。”

陈老师说:“我的工作量倒是减了,只是这套书的意义——”

麦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我原想,这个文集,要突出一个‘忧’字。和所有知识分子一样,我这辈子忧国忧民。回看神州百年,历史数度转轨,天地一变再变。欧风美雨挟雷霆以俱来,忧外患如水火之深炽,能不忧乎?我的前半生,确实就是一个‘忧’字。忧者,愁也。‘愁’字渡江,秋心分两半,秋心如水复如潮啊。但我的后半生,尤其是最近三十年,这个‘忧’字就变成了‘喜’字,喜出望外啊。如今,老夫行年九十,百岁在迩,花枝春满,天心月圆,昆仑头白,沧海潮生,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还谈什么‘忧’啊?”

陈老师说:“我还是觉得,应该全都收进去。我不怕费功夫。”

麦老说:“小陈老师,我知道你是想给历史留下点资料。你不要为难。一本书,写得好,写得不好,跟写书的人有关,跟编书的人关系不大。除非你是孔子,能把那些乡野情话编成《诗经》。小陈老师,你把资料都收集齐了,就立了第一功了。我百年之后,如果你们觉得有用,到时候再出版不迟。现在,你们都听好了,我不要出什么文集,要出的是选集,一个喜气洋洋的选集,一个面向未来的选集。应物,你是大教授,编书的时候,小陈老师如果问到你,你要帮他。”

应物兄当然拱手说道:“您放心,我会与陈老师保持联系的。”

麦老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端着酒,一仰脖子干了,还把杯底亮了一下。然后,麦老扶着桌子走了过来,应物兄以为麦老还有什么话要交代,连忙凑过去。但麦老说,他是要去另一桌,给年轻人敬个酒。他们当然都过去了。那一桌坐了六七个人。艾伦介绍说,除了邓林,就是她的同事了,都是栾首长的兵。不用她介绍,应物兄也能看出来,那些人都是电视台的。不说他们的穿着打扮比较另类,仅仅是他们的眉眼,就与别人不一样:他们虽然不是戏子,却有戏子般灵活的眼神。艾伦说:“早就想过去敬酒了,但怕打扰你们谈正事,谁也不敢过去。这不,我们正抓阄呢。谁抓着了,就代表大家过去敬酒。”

栾庭玉夸艾伦越来越漂亮了。艾伦说:“再漂亮也没有豆花姐漂亮啊。”

栾庭玉说:“好,我回去就告诉你豆花姐。”

就在这时候,应物兄的手机又响了,是陆空谷的电话。陆空谷提醒他,子贡一行可能有七八个人。然后又说:“你知道的,他去哪里,都要带着他那个宝贝。”

依他对黄兴的了解,他知道黄兴要带的是驴子。他问陆空谷:“是驴子吗?”

他听到的是一阵忙音,遥远的忙音。陆空谷这是在美国还是欧洲?如果在美国,天应该还没有亮呢。应物兄正想着,一个人从门外进来了,头发上有雪花。他带进来一股凛冽之气。应物兄差点没有认出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的目光似乎也躲着他。艾伦问道:“导演大人送走了?”

这个人有点答非所问:“外面下雪了。”说着用酒杯挡住了脸,而且一直挡着,好像那杯酒永远喝不完。人的声音是不会变的,最多显得苍老一点。

这个人就是小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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