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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黄兴

发布时间:2022-11-14 14: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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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兴先生接待工作小组’今天就算成立了。这个人,是企业家,是慈善家,也是儒学家。以前赞助过我们的那些企业家,都是国的企业家。这个企业家则来自国外,而且是美国。这是个好事。它说明一个问题:济大的国际影响力慢慢上来了,上来了。

“我们相信,黄兴先生的到来,必将带动更多的朋友关注我们学校,捐助我们学校,也必将带动更多的校友捐款。我们都知道,校友捐赠是目前国外主流大学排行榜、国家双一流建设高校和地方高水平大学建设的主要评价指标,是彰显学校综合实力、办学水平、校园文化、社会影响和国际影响力的标志。黄兴先生虽然不是我们的校友,但黄兴先生的老师程济世先生是我们的校友,这次黄兴实际上是代表他的老师给我们捐助的,所以也可以看成校友捐款。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套用这句话,我可以说,‘钱,我所欲也;人才,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钱而取人才者也’。什么意思?黄兴这次捐助,是为了帮助我们引进人才。只要能把人才吸引过来,哪怕不要钱呢,我也没有太大意见。而实际情况是,我们现在可以说,我们是鱼与熊掌,二者得兼。怎么,此处没有掌声?

“谢谢!谢谢大家的掌声。

“应物兄教授这次做了很多工作。有些情况,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但有些情况,不要说你们,连我也不是很清楚。下面,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应物兄教授上台,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人的情况。大家鼓掌欢迎。”

说是欢迎应物兄上台讲话,其实这里并没有讲台。这是行政楼的小会议室,接待小组的人都围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坐着。应物兄抱着电脑,坐到了葛道宏的旁边,就算是上台了。费鸣帮他把PPT调试好了,投影仪上出现了黄兴的脸。但他还没有开口,葛道宏就说:“对,就是这个人。”

立即有人议论:“这是中国人嘛。”

听上去,好像有点失望。

葛道宏说:“准确地说,是中国血统。大家可能看出来了,黄兴先生的鼻子比一般汉人的鼻子要高一点,鼻孔好像也要大上一圈,这可能是因为在国外生活久了,西餐吃多了。我提醒大家看他的眼睛:隆鼻深目是西方人的特征,但黄兴先生的眼睛却没有陷进去。这可能是因为他是个肿眼泡,想陷进去并不容易。对一般人来说,肿眼泡可能是个缺点,但长到了黄兴先生脸上,就成了优点。正像我刚才介绍的,在黄兴先生的多种身份中,有一个身份是慈善家。肿眼泡长到脸上,黄兴先生就更加慈眉善目,与慈善家的身份更加相符。大家要记住黄兴先生的样子,而且必须记牢了。这是必要的:黄兴先生如果在校园里散步,向你打听点事情,你理不理的,那可不行。”

然后,葛道宏说:“应物兄,先说一下,他为什么叫子贡?”

应物兄就侧着身子,看着黄兴那张脸,说:“这是程济世先生给他起的绰号。黄兴先生跟孔子当年的徒弟子贡一样,都研儒学,都是大富豪,都是慈善家。这一点,葛校长刚才已经讲到了。黄兴先生是世界著名的黄金海岸集的董事长,在美国也是巨富。‘黄金海岸’的英文是Gold Coast,所以黄金海岸集就简称‘GC集’。GC集历来关注人文研究,著名儒学家程先生就担任着GC集的人文委员会主席。关于黄兴先生与程济世先生的关系,与儒学的关系,我们先看一段录像片段,是他在香港中文大学获得荣誉教授仪式上的讲话。”

因为是在香港讲的,所以黄兴先生有时候用的是粤语:

先生多次教导我,企业的经营理念就是企业的基因。没有明确的经营理念,就要荡失路。我是做企业的,自然是要赚钱的。但是先生送了我四个字:见利思义。(掌声四起)这四个字好犀利的。点解?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没有“义”,“利”又有何用?利者,益也,对商人而言就是钱啊。有人知道,我的老师程济世先生戏称我为子贡。先生用孔夫子教育子贡的话对我说:“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义者,宜也,指的就是合宜的道德、行为或道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先生是要让我成为君子。我跟先生说:利,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利而取义者也。多年前,先生曾以韩国三星集为例,教导弟子要以儒家思想经营现代企业集。现如今,GC集的产值已远远超过了三星。(掌声)我当继续努力。There’s nothing to boast about.这没什么可夸耀的。小意思了。雨了。我将与贵校,no,no,no!是我校,全面合作,为香港中文大学成为二十一世纪世界名校略尽绵薄之力。不是车大炮,不是自夸。这教授我是不能白当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智出智。系咪?多谢!Thank you!

应物兄随后解释说:“黄兴先生之所以提到了韩国三星集,是因为三星集长期资助韩国著名的成均馆大学。成均馆大学最早的办学目的,就是为了促进儒家思想的研究。韩国政界、军界、商界、学界的领袖,有很多人都出自成均馆大学。”

有人问:“黄兴到底做什么生意?”

应物兄说:“主要是两种生意:电脑生意和安全套生意。电脑生意,包括软件开发,在全球排前四位。还有一个就是安全套生意,在全球排前五位。”

有些话他不便展开来谈。根据他了解到的情况,鉴于电脑生意的利润越来越薄,软件开发的成本也越来越高,近年黄兴先生的力其实越来越向安全套方面倾斜,科研、生产、广告、销售一条龙。在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之前,GC集的安全套就已经在国际市场上占据了重要位置。有意思的是,当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给各国的金融系统、跨国公司带来灭顶之灾的时候,GC集的安全套生产反而进入了黄金时代,利润不降反升,而且是直线上升。这是因为危机当前,很多人只好卷铺盖回家。他们无事可做,只好做。但因为对未来没有把握,不愿意生儿育女,又因为对艾滋病和各种病的恐惧,不愿意与对方同病相怜,所以一个个只好乖乖地戴上安全套。黄兴曾跟他和程先生说过,自从美国出现次贷危机,世界经济出现下滑以来,安全套在全球销量是以百分之三十的速度在增长。但是与此同时,世界最著名的安全套品牌杜蕾丝的销量却是不升反降,比较权威的数字是下降了百分之二十一。为什么呢?因为人们越来越惯于打细算,更多地选用了低价安全套,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由GC集生产的。这些安全套,在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名字,这些名字都取自中国词牌名,比如念奴娇、后庭花、鱼儿、点绛唇、醉花、鹊桥仙、蝶恋花、虞美人、一斛珠,等等。不管怎么说吧,黄兴先生由此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安全套大鳄。

你不能不佩服基建处处长的脑子,此时,这位处长竟说出了他脑子里刚想到的那番话:“我不妨以小人之心,度一下黄兴先生之腹。他可能是少有的希望金融危机来得更猛烈一些的人士之一。因为金融危机来得越是猛烈,他的生意也就越好。”接下来,这位处长又说道,“但是金融危机总会过去的。我的问题是,如果他的生意不好了,他对我们的赞助还会持续吗?他的钱,能不能一步到位?别拖拖拉拉的,今天来一点,明天来一点,后天突然没了。”

这位处长姓沈,是胡珩教授的儿子倒台之后新上来的。沈处长的绰号叫小马哥。拥有这个绰号,是因为他长得有些像马云。虽然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你长得像马云却不是马云,但沈处长却对这个绰号泰然受之。小马哥说过,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个有身份的人,他早就去参加模仿秀节目了。当然是模仿马云。他相信,就是马云的母亲来了,也不一定能分出真假。当他的儿子,小小马哥对他的说法表示怀疑的时候,他说,这很正常,菩萨也有分不出真假美猴王的时候嘛。据费鸣说,小马哥的电脑上下载了马云大量的谈话或演讲视频,他不仅自己看,还迫着上小学的小小马哥看,并且推荐给同事看。马云的那些车轱辘话,在他听来句句都是醒世恒言。小马哥最喜欢引用马云的一句话:“如果早起的那只鸟没有吃到虫子,那就会被别的鸟吃掉。”这话也能算醒世恒言?他觉得,这只能说明,马云身在二十一世纪,心在原始丛林。但小马哥却认为,看了这些视频,你就可以找到成功的捷径。小马哥大概不知道,马云的那些废话,之所以成为名言,是因为马云成了大佬。如果马云还是原来那个吊丝,即便真的有什么句,人们也会觉得那是无病呻吟。这会,应物兄觉得,沈处长问话的神态还真的有点像马云。小马哥问过之后,还扭头跟身后的保卫处长说了句什么。他的头扭了过去,但部以下却纹丝不动,乍一看就像高位截瘫了。

他对小马哥的回应是:“我还真跟黄兴先生聊过这个话题。黄兴先生说,不不不,过犹不及,还是适可而止吧。如果经济彻底崩溃了,没饭吃了,人们连做的力气都将没有了。到时候,安全套就只好当气球吹了。吹也吹不起来。至于他的捐助款项是否一步到位,这次他来的时候,葛校长会与他谈。我相信没问题。”

应物兄觉得,气氛有点不严肃了。

不过,葛道宏似乎并不在意。

小马哥又问:“那他怎么又是个慈善家呢?”

其实,这才是我们的应物兄准备着重讲一讲的话题。他介绍说,GC集专门设立了一个机构,叫“生命之源慈善援助部”,“生命之源”的英文是“source of life”,所以这个机构就简称“SL”。“SL”主要援助什么呢?主要是援助尿毒症患者。哪个尿毒症患者需要换肾,“SL”都可以提供援助。不过援助对象主要是大学生。此项计划刚刚实行一年零三个月,已经在全球资助了一千名大学生换肾。他介绍说,起初,黄兴先生也是来者不拒,只要你手头有医院的诊断书,证明你需要换肾,并且证明自己确实无力支付高额的手术费用,那么你就极有可能得到捐助。但是,后来黄兴先生发现,需要捐助的人实在太多了。仅是大陆,每年需要换肾的人就有几百万。先不说资金问题,仅仅是调查和鉴定这些材料的真伪,就需要投入巨大的人力。于是,他们就划定了一个捐助范围,确定了一个标准:只对那些在校大学生提供捐助。理由是,他们没有固定收入,而且他们还代表着一家人的希望,所谓救人一命,就等于救了全家。他也介绍说,他曾跟黄兴开玩笑,这个范围的划定、标准的确定,倒是非常符合你的企业家身份啊。古今中外,企业家在任何时候都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捐助一个大学生和捐助一个乞丐,显然是不一样的。在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之间,你选择的是锦上添花。黄兴当时说:“你等着,哪天我把微软兼并了,我就双下,既锦上添花,又雪中送炭。”

“给大家讲一讲,黄兴为什么只捐助换肾。”葛道宏说。

此事没有别人知道。他只告诉了葛道宏。这属于个人隐私啊,不能公开讲的。他看着葛道宏,摇了摇头。但葛道宏又说:“给大家讲一讲,让大家知道老黄这个人,不是一般人。一个敢拿自己开刀的人,能是一般人吗?”

应物兄就选了一个角度对大家说,黄兴先生之所以捐助别人换肾,是因为他本人曾经换过肾,深知换肾的痛苦。这叫什么?这就叫“推己及人”,这就是实践“仁道”。本该到此为止的,但是接下来,一不小心,有一句话从他的嘴里秃噜了出来。他说,黄兴先生现在有七颗肾。说着,他在自己的腰上比画了一圈。他说,私下里,他就称黄兴先生为七星上将。

“什么?七颗肾?七星上将?”科研处处长说。

他完全理解他们的诧异。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也吃惊不小,一些画面迅速闪入他的脑际:那并不是黄兴的肾,而是街上烤羊肉串摊子上嗞嗞冒油的羊腰子。那些腰子,大如婴儿的拳头,撒上盐巴、孜然和辣椒面之后非常可口,只是稍微有一点臊。另一个画面,则是腰上别着一捆手榴弹的士兵,正冒着硝烟冲锋陷阵,必要时还会引爆其中的一颗,杀身成仁。

“装得下吗?”葛道宏也问了一句。

问的并不是他,而是附属医院的院长。院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他原本是儿科医生。应物兄只好解释道,之所以有七颗肾,是因为换肾的时候,原来的肾是不需要取出来的。它们会逐渐萎缩,从鹅蛋变成鸭蛋,从鸭蛋变成鸡蛋,从鸡蛋变成鸽子蛋,从鸽子蛋变成鹌鹑蛋,然后变成蚕豆,变成豌豆,变成绿豆。

说完之后,他问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华学明:“是这样吗?”

华学明说:“理论上是这样的。”

至于黄兴频频换肾的原因,应物兄当然是不能讲的。有一段时间,黄兴发现自己硬不起来了。黄兴当时与一个中英混血女孩交往,那个女孩漂亮极了,身材也好极了,全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但黄兴依然硬不起来。后来的医生就建议,干脆换个硬件,也就是换肾。从此,黄兴就迷上了换肾。

就在众人啧啧称奇的时候,科研处处长说:“历史系一位患了尿毒症的博士研究生,已经通过了审核,接受了黄兴先生的资助。”

这是黄兴先生与济大达成的第一个协议。代表GC集出面谈这个协议的,是黄兴的私人医生。没错,仅仅是通过邮件,他们就达成了协议。此时,他迎着人们的目光,说:“这个学生是第一千零一名受助者。”

葛道宏说:“我也不怕你们说闲话,那个学生是我的博士,家里穷得叮当响。是我向应物兄推荐了此人。我也不知道周围还有谁患了尿毒症嘛。就算是先拿他做个试验吧。”

应物兄接下来说,平时遇到这种事情,黄兴先生一般是不愿出头露面的。他只愿意低调行善。不就是花钱吗?把钱直接划拨过去就是了。不就是开刀吗?拉上一刀就是了。不就是换肾吗?把别人的肾摘下来,安进去就是了。但这次情况有些特殊,因为这个学生刚好是黄兴先生捐助的第一千零一名换肾者。这是一个神话般的数字,很有纪念意义的。所以,黄兴先生接受了下属的建议,届时将亲临医院探望那个学生。

附属医院的院长走上前来倒茶,端起茶杯的时候,发现茶杯还是满的,就先把凉茶倒入了旁边的花盆,然后再续上热水。谁都知道,除了葛道宏,这个院长谁也不放在眼里,此时做出如此举动,不由得引起一阵窃窃私语。他们并不知道,黄兴先生此次前来济州,也将与医学部和附属医院签订一个合作协议,这个协议就跟前面提到的安全套生意有着密切关系:黄兴先生将在济州建立一个全球最顶尖的实验室。具体来说,这个实验室的主要任务,是测量济州市进入青春期之后男子的变化数据。有些话,应物兄无法在这个场合多讲。比如,GC集以前向地出售的安全套,其数据主要采自港台和珠江三角洲。现在他们之所以决定在济州进行数据采纳,并将之作为最重要的参考标准,是因为在历史上济州人的身高和胖瘦,差不多就是中国人的平均值。这些年来,因为牛和肉食已经进入更多中国人的食谱,同时也由于食品添加剂的广泛使用,那些“80后”、“90后”男生的生殖器尺寸一直在变化。安全套的生产也必须与时俱进,以适应这个变化。GC集将委托济大医学部和附属医院来进行定期检测。当然,首先是建立一个顶尖的体检室和数据库,并配置相关设施。这个项目,其实花费不菲。仅仅是那个体检室,就对温度、湿度有相当严格的要求。比如,它的温度必须保持在25℃左右,只有这样才能排除热胀冷缩因素,获得的数据才是准确可靠的。作为受惠方的附属医院的院长,此时上来倒杯热茶,当然是可以理解的。

院长大人有所不知,我是故意不喝水的,我尿频。

虽然我早已口干舌燥。

他喝了半口,对院长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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