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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九曲

发布时间:2022-11-14 12:4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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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

但只有在万米高空,你才能看见这个弯。

缓慢,浑浊,寥廓,你看不见它的波涛,却能听见它的涛声。这是黄河,这是九曲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点。黄河自此汤汤东去,渐成地上悬河。如前所述,它的南边就是嵩岳,那是地球上最早从海水中露出的陆地,后来成了儒道释三教荟萃之处,香客麇集之所。这是黄河,它的涛声如此深沉,如大提琴在天地之间缓缓奏响,如巨石在梦境的最深处滚动。这是黄河,它从莽莽昆仑走来,从斑斓的《山海经》神话中走来,它穿过《诗经》的十五国风,向大海奔去。因为它穿越了乐府、汉赋、唐诗、宋词和元曲,所以如果侧耳细听,你就能在波翻身的声音中,听到宫商角徵羽的韵律。这是黄河,它比所有的时间都悠久,比所有的空间都寥廓。但那涌动着的浑厚和磅礴中,仿佛又有着无以言说的孤独和寂寞。

应物兄突然想哭。

这是午后,他再次来到了河边。从近处看,光下的河水像铁锈一般。有细微的声音从那浑厚和磅礴中跳出来,更生动,更活泼,更平易近人,如鸟儿啁啾,鱼儿唼喋,虫儿低吟。靠着河水的坡地上,野草像马鬃一般,猎猎飘动。

他脚步泥泞,思想潮涌。

而换一个时间,换一个时代,譬如回到乔木先生和双林院士在这里生活的那个年代,他们感受到的可能是另一种情形。被迫离开自己熟悉的知识生活,离开一种创造的知识劳动,被抛入这荒天野地的时候,他们感受到的又是什么呢?同样的夏天,他们承受的是烈日的暴晒。秋天,收获的喜悦其实饱含着屈辱。当凛冽的寒风吹起,知识人咀嚼的或许是谎言的真相。冬天,当落日坠向大河,他们体会到的将是无尽的寒冷。他们躲进黄泥小屋,门窗紧闭,滚滚沙尘还是要渗进来,渗到他们的牙缝里。春天终于来了,行走在田野中,他们还要不时地背过身去,继续忍受煎熬。

三天之前,双林院士也曾在此徘徊。

那时候,在双林院士心头浮现的,是哪一种情形?

他想起了乔木先生和双林院士的争执。乔木先生对韶光易逝的感慨,双林院士向来不以为然。显然,对一个物理学家来说,有关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普通观念,其实是陈腐的。时间的每时每刻,都包含着过去和未来。现在只是一个瞬间,未来会在其中回溯到过去。在这种观念中,你感受到的不是伤感,而是谦逊。当双林院士面对着这浩荡的大河的时候,他是不会沉浸在个人的哀痛之中的。

后面这几句话,也是他对双渐说的。

双渐母亲的坟,就在河边不远的地方。双渐刚给母亲上过坟。坟前的香烛还没燃尽,采来的那束野花还没有枯萎,供品还静静地放在草地上。双渐祭奠之前,双林院士已经来过了。坟前倒伏的青草告诉他们,双林院士曾在此站了很久。

我们的应物兄现在已经从双渐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双林院士从桃花峪回京之后,就去了甘肃玉门。那里有一个隐秘的核生产基地。所有进出基地的专家和战士,都曾向宣誓:“知而不说,不知而不问;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小。”双渐的母亲自然也就不知道,丈夫这一走,两个人再也无缘见面。我国第一颗原弹试爆成功的第二年,双林院士来过一封信。当双渐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两年了。双渐还记得,信上留的地址是“(玉门)西北矿山机械厂”。

那年,双渐八岁。

母亲死后,双渐被小姨收养。双渐的小姨后来嫁到了桃都山。在后来的几年,双渐曾往“玉门西北矿山机械厂”写过两封信,但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一九七七年,双渐考入北京林业大学。直到大学三年级,双渐才知道父亲还活着。

“他来看过我。我想跟他说话来着。话一出口,我就冒犯了他。我真是不该那么说。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我说,你怎么还活着?活得挺好的嘛。

“他问我能不能吃饱?塞给了我二十斤粮票。北京粮票。班上还有两个同学,他们的父亲也与他们多年没了联系。等有了联系,发现父亲已经另有家庭了。我想,他肯定也是如此。我是在很多年之后,才从乔木先生那里知道,他依然孤身一人。

“毕业后,我在门头沟一个植物研究院上班。也做了些研究。工作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和别的地方一样,人浮于事的情况总是少不了的。再后来,我去西藏待了两年。做植物学研究的,不在青藏高原上待两年,书就算白读了。青藏高原的种子资源是最丰富的。沿横断山脉一线,是全世界生物多样的热点地区。前段时间,文德斯还对我说,他想跟我去横断山脉。

“从青藏高原回来,又过了几年,我就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回到了桃都山。姨母不愿去北京。因为我,姨母和姨父的关系一直不好。小时候,家里穷嘛,又多了一张嘴嘛。还不喜欢劳动,喜欢看书。我不怨他,也愿意为他养老。可他很早就去世了。有一个妹妹,妹妹出嫁后,就剩下了姨母一人。我回来,当然也是为了照顾姨母。三年前,她也去世了。人这一辈子啊。

“我听说父亲曾到桃都山找过我。也是后来听乔木先生说的。我本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坐下来与他好好说说话的。我好像都忘了,我都老了,他能不老?”

在河边,在招待所,在双渐母亲的坟前,在桃花峪县城的小巷,应物兄与双渐的谈话断断续续。他相信,还有更多的话,双渐没有说。更多的时候,双渐不说话,盯着窗外。偶尔路过一个老人,都会引起双渐的注意。有的老人看上去比双林院士年轻得多,双渐也会长久地看着,好像要在时间的长河中逆流而上,要与父亲再次相逢,从头再来。

这个下午,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五七干校”招待所,其实并不在干校原址,而是向南移动了一千米左右,所以更接近黄河。当然,按照杨县长的说法,它也算还在“五七干校”之:当年那批著名知识分子,曾经荷锄到此,种烟叶、刨红薯,也曾头戴草帽,在此拔草、施肥、摘玉米棒子。

杨县长特意指出,招待所东边那片韭菜地,就是兰梅菊大师负责的,这一点曾得到兰梅菊大师现场指认。

至于乔木先生和双林院士当年养猪的猪圈,当然已经无迹可寻。

招待所里,有双林院士留下的一本诗集。最终,双林院士还是听取了乔木先生的建议,收录了李商隐的《天涯》。哦,他们两个见面就要抬杠,但却惺惺相惜。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也就是说,乔木先生的序写晚了。它已经提前出版了。书中有双林院士对这首诗的解释。双林院士特意提到,这是诗人思念妻子儿女之作:“父亲对妻子儿女的眷恋,是人世间最悠久最深沉也最美好的情感。”对诗中的一些字词,双林院士解释得很详细。你一看就知道,那是说给孩子们听的:

“天涯”:离家乡很远的地方。

“斜”:古音读“xiá”,今音读“xié”。至今在一些方言中,比如在黄河沿线,人们依然读“xiá”。这里可以读古音,也可按中小学语文教学通例读“xié”。

“莺啼”:黄莺在啼叫,啼出了泪。“啼”,既指啼叫,又指啼哭。

湿”:这里读入声,打湿。这里可以指“洒向”。

“最高花”:最高处的花,开在树梢顶上的花。

在朗月家里,他曾看到过双林院士这首诗的墨迹。他当然也记得,在乔木先生家里,他们曾经讨论过这首诗。乔木先生认为,黄莺就是《诗经》中提到的仓庚。乔木先生同时认为,这首诗是儒道思想的结合。李商隐在《锦瑟》一诗中,因梦蝶而化身为庄生,在《天涯》中因啼泪而化为黄莺。乔木先生说,李商隐这个人,多愁善感,没个谱。他其实多次写到过黄莺,有时候叫它流莺,有时候叫它黄鹂;有时候叫它哭,有时候又叫它笑。

费鸣问:“都要成道家了,还要哭鼻子?”

乔木先生拿起烟斗,做打人状,说:“道家就不哭了吗?关尹子是怎么说的?观道者如观水,以观沼为未足,则之河之江之海,曰水至也。殊不知我之津液涎泪皆水。道家只是把泪当成水罢了。把泪当成了水,那么河水、江水、海水,也就成了泪。”

双渐告诉他,其实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父亲在编辑这部诗集。父亲一直保持着读古诗的惯,保持着用笔写字的惯,保持着用算盘的惯。父亲与同代人之间,也一直保持着用古体诗通信的惯。应物兄想起来,乔木先生曾提到过双林院士的古体诗。在乔木先生看来,它写得并不地道,有时候也免不了要拿双林院士开玩笑。但等双林院士离开了,乔木先生又会说,那些古诗写得还是不错的,至于出律嘛,虽然有点多,但那也是难免的。乔木先生说,杜甫的诗,一方面“晚节渐于诗律细”,另一方面也常有出律现象。杜甫也是逮着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而且怎么写怎么是。那些差一点的诗人,倒是合韵合辙,讲究章法,步步为营,但也只能是小诗人。黄庭坚写字,说“老夫之书本无法”,就是这个道理。

这么好听的话,乔木先生为何不当着双林院士的面讲呢?是怕双林院士害羞吗?

他又想起了乔木先生写给双林院士的《淘沙·送友人》:

聚散竟匆匆,人去圈空。徒留断梦与残盅。从此江海余生寄,再无双影? 无处觅萍踪,恨透西风。桃花谢时雨却冷。抵足卧谈到蓬莱,梦中有梦。

他觉得,他们文言古律式的交往,好像是要在现代的语法结构之外,用古代知识分子的语式和礼仪,重构一个超然而又传统的世界。他们的古诗,与其说是一种文类,不如说是一种道德理想,其中涌动着缅怀和仁慈。

双渐提到了一个细节,自己小时候睡觉不老实,父亲哄他睡觉时,张口就是一句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娇儿恶卧踏里裂。”此时,提到“娇儿”二字,双渐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唯一欣慰的是,他和我的孙女相处得很好。他的一些情况,我是听我的孙女讲的。应物兄,我也是当了爷爷的人。孙女在上小学。他找到学校,把诗集给了她。他常到孙女读书的小学,义务给孩子们讲课。他教孩子们读古诗,给孩子们讲述有趣的算术知识。他也经常给他的重孙女发短信。去年暑假的时候,我把孩子接到桃都山住了几天。有一天,孩子收到他一条短信。他其实是看了我的一篇文章,觉得有话要说,想通过孩子转给我。孩子回信说,那段话她看不懂。他先说发错了,又说,可以给你爷爷看看。”

“多可的老头啊。”

“短信中说,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文中,马克思提出一门包含自然史和人类史的‘历史科学’,历史是自然界向人生成的历史,自然史是人类史的延伸。马克思批判了西方观念中自然和历史二元对立的传统。‘自然’的概念是理解马克思科学发展观的一把钥匙。孩子拿给我看的时候,我扭过了脸,流泪了。”

“双渐兄,双老他——”

“昨天我从儿子那里知道,父亲的两套房子,一套房子已过户到我儿子名下,一套房子卖了。杨县长告诉我,他给这里的小学捐了一笔钱。他们准备以他的名义设立奖学金。但父亲说,这笔钱是替失怙儿童交学费的,一直交到他们上完大学。

“我现在才知道,他与我儿子经常见面。我儿子在他的鼓动下入了。他对我儿子,哦,我或许不该这么说,应该说,他对自己的孙子说,一个人啊,倘若没有坚定的信仰,早上清醒,并不能保证晚上不糊涂,所以你要入。”

“双老是真正的人。”

泪水,浑浊的泪水,在双渐的眼眶里打转。

双林院士之所以选择那所小学,是因为当年一同下放的一个老朋友,后来与那所学校的一个民办教师结了婚,没有再回北京。那人比他们更惨,是个右派。他想起来,乔木先生也曾开过这个右派朋友的玩笑。那个朋友原来是研究哲学的,有一天给农民朋友讲述马克思主义原理,因是关键,外因是条件,外因是通过因起作用的。看到农民朋友听得糊里糊涂的,那个女民办教师站了起来,说:“马克思的意思是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乔木先生后来说:“一只苍蝇一个蛋,成就一段好姻缘。”那个老朋友日后就致力于将西方的哲学概念,都用中国的民间谚语表达出来。关于“一分为二”,他的说法是:牛蹄子分两半。而关于虚无主义的观念,他的说法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如今,那段好姻缘中的两个人都已经去世了。双林院士给他们的孩子留了点钱。陪同前来的小学校长,听见双林院士吟诵了两句诗:

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

这天傍晚,杨县长带着县公安局局长来到了招待所。局长姓孙名金火,杨县长介绍说:“孙局嘛,金火嘛,孙悟空火眼金睛嘛。能干得很。”孙局长说:“老孙我是为杨县长伏魔捉妖的。”

按孙金火局长的说法,新城、旧城都查过了,火车站、汽车站也查过了,监控录像全都调出来看了,还是没有消息。倒是查出来双老曾在一个店出现过,买的是常见的退烧。还有一种,叫比卡鲁胺片,店说那是处方,本来是替别人进的,但那个人已经去世了。店的人说,那是治疗前腺癌的

杨县长问:“双老买这个——”

双渐说:“这说明,父亲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

杨县长安慰双渐:“你不要担心。我问了医生。医生说,老年人新陈代谢很慢,病情发展也会很慢的。这病要是放在年轻人身上,今天脱了鞋,明天就可能穿不上了。我再次向你保证,我会全力以赴。咱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双’字,我肯定会把这当成自己的事来办。”

双渐最担心的是,父亲的记忆出了问题。

招待所的服务员告诉双渐,双林院士本人说过,人老了,记不住事了,早上起来转了一圈,睡了一个回笼觉,就忘记吃过早餐了没有,也忘记洗漱了没有。为保险起见,他只好再次刷牙、洗脸。前天一上午,就刷了三回牙,洗了三次脸。他还开玩笑说,不敢向别人借钱了。借了钱,那就很可能要还两次钱、三次钱。

孙局长征求双渐的意见,要不要在网上发布寻人启事。他们以前用这个办法,效果还挺好,因为网民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公安局长只有四十来岁,却显得笨重、迟缓,当然也因此显得很有威势。他似乎很容易高兴或生气,接电话的时候一会朗声大笑,一会却又咆哮起来。当然,在双渐面前,他是很恭敬的。

但他的建议被双渐拒绝了。

双渐说:“父亲不会同意这么做的。”

孙局长说:“那我们就只好在这里死等喽。”

这话太难听了。杨县长拉下了脸,命令孙局长道歉。

孙局长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说:“这张臭嘴!其实呢,我说的死等,说的是要耐心。大队人马,这会儿还在外面搜呢。猪往前拱,鸡往后刨,都忙着呢。咱们就在这儿候着,该吃吃,该喝喝。”

院子里有一辆房车,与黄兴那辆运送白马的车有几分相似,看上去虎头虎脑的,浑身漆成了绿。他刚进院子里的时候,正有五六个人从车上下来。他听出他们是北京人:舌头不愿伸直,像二郎那样懒洋洋地翘着;腔调油腻腻的,好像刚喝了一碗炒肝;发音黏糊糊的,好像喝完了炒肝又来了一碗豆汁。他们虽然或站着或溜达,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歪在炕上。应物兄后来知道,这些人其实是当年下放“五七”干校的学员的子弟。其中领头的,是清华大学法律系教授。此人算是子承父业,他的父亲曾参与制定婚姻法。此人的头发从额头梳起,一直往后梳,再用发胶固定,但脑后的部分却是散乱的。可能是因为到了外地,说话非常随意,满嘴的男女生殖器。给人的印象,好像是担心别人把他看成读书人似的。

他们大老远跑来,是为了寻根。

这天,杨县长要在招待所请那几个人吃饭。

杨县长试图把他们并到一桌,但他和双渐都拒绝了。杨县长低声说:“好吧,其实我昨天已经陪过他们了,今天我陪你们。这也是邓大人的吩咐。”

他倒希望杨县长还是去陪那些人为好。

邓林确实来过一个电话,说自己必须连夜赶回济州,就不来招待所了。“该说的话,我已经对双长同志说了。双长同志会好好陪你们的。”邓林说。费鸣要随邓林一起回去。他交代费鸣,见了乔木先生,就说双林院士已经在桃花峪接受治疗了,待情况稳定,就带他回济州,不用担心。

杨县长建议他们点一道菜:空心兰。杨县长说,双老前几天就曾在这里点过这道菜。空心兰其实就是空心菜。原来,桃花峪种空心菜始自兰梅菊大师,是他从北京带来的种子。空心菜不需要多加照看,就像韭菜,割一茬长一茬,也不需要特殊的肥料,有尿喝就行。当年人们就把空心菜叫“空心兰”。

据杨县长说,兰梅菊大师最近又来过一次桃花峪,是带着徒弟来的,在这里看过韭园,也看过“空心兰”菜园,并且亲自担尿浇地。当然桶里不是尿,而是临时倒进了两瓶桃花峪牌生啤。当时孙局长也在,亲自负责兰大师的保卫工作。这会儿,杨县长就说:“金火,你跟大家说说,兰大师当时的风采。”孙局长说自己不会说话,还是学一下吧。又说,因为每学一次,都会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所以不光自己学了,还在公安队伍里进行了普及。哦,孙局长不简单,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模仿起兰梅菊大师,竟然也形神兼备。主要是那个女儿态,学得太像了。步子是小碎步,但屁股扭动的幅度却特别大;脚尖是翘着的,奇怪的是脚跟也踮了起来,好像是用脚心走路,很像奥运会上的竞走比赛。房间里虽然没有扁担,但局长的那根筷子就完全胜任了扁担的功能。孙局长把筷子放在肩头,颠了颠,用手扶着,另一只手叉着腰。叉腰用的不是手指,而是手背,手指是用来向外翘的,翘出的当然还是兰花指。向地里泼“尿”的时候,他的一只脚向后伸出,抬起,抬得比屁股还高,上身却探向想象中的菜地,同时两只手臂张开,就像燕子展翅。

杨县长说:“好!像!真像!”

孙局长谦虚了,说:“再像,也没有兰大师本人做得好。兰大师当时就在这个包间吃的饭,在这个包间接受的采访。你们要不要看一下?”

服务员打开了闭路电视,调出了当时的新闻录像。记者的问题非常业余,确实是县级水平,但兰大师的回答却非常认真。

记者问:“大师当年为什么选择演花旦?”

兰梅菊说:“兰大师天生就是青衣花旦。老天赐我做了男人,却给了我一颗女儿的心。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我呢,身子是泥做的,魂儿是水做的。都说女人要温柔,要会撒娇,这些我却不会。我的魂儿是水做的,但不是一般的水,是雪碧,带气的,一晃,就喷出来了。”

记者又问:“这空心兰,可能是世界上对空心菜最美妙的称呼。是您起的名字吗?”

兰梅菊说:“因为兰大师姓兰嘛,他们就叫它空心兰。俞平伯先生,你们该知道的。不知道,就得挨板子。最初,那俞先生还真的以为,空心兰就是一种兰花。他是研究《红楼梦》的。他说,《红楼梦》写到过‘茂兰’,这空心兰就是那‘茂兰’吧?他还送我两句诗: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谁似一盆兰?当然是说我兰大师。”

随后出现的镜头,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空心菜。哦,不,是空心兰。别说,那一片一片空心菜,因为有远处的黄土高坡作背景,有原始的沟壑,原始的塬啊,墚啊,峁啊,作背景,看上去还真像是最古老的兰花。

双渐放下筷子,说道:“应物兄,‘空心兰’确是个好名字。文德斯就曾把桃都山的空心菜当成兰花。我还取笑他。以后不能笑他了。你看,这世上确有空心兰,确有可以吃的兰花。”

杨县长还代表桃花峪人民向双渐道歉,说双老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忘记给双老录像了。孙局长立即说,不是不录,而是双老本人不让录。杨县长说:“双老那是谦虚,那是礼让,你们该录还是要录啊。”

孙局长说:“我也是这么对电视台说的,但他们就是不听。”

杨县长说:“其实我也可以理解。人嘛,都不愿触动伤心事。当年双老在桃花峪受苦了,喂猪、割草、翻地,什么活都干过。兰大师可以把伤心事变成艺术,双老是科学家,不需要承担这个任务。所以,我虽然批评了电视台,但我知道这其实不怨他们。在此呢,我也代表桃花峪人民,为当年没有照顾好双老,向双渐同志道歉。”

杨县长说得如此恳切,双渐也就不得不解释一番。

双渐那番话,应物兄其实在乔木先生那里听到过。事实上,那也是乔木先生和双林院士争执的容之一。双林院士认为,当年下放劳动也有益处:他在劳动中发现了自己。给玉米锄草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发现了手,也发现了心脏的运动规律。不仅是用来散步的,、心、手必须保持一致,必须通过前弓、后蹬、心不慌、手不松来完成这项工作。挑水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肩,发现肩负使命不是一句空话。他还发现了草的意义。草不仅可以装点广场和街道,还可以喂猪,可以喂牛。他甚至发现了脚后跟的意义,以前谁会在意脚后跟啊?到了五七干校,才知道脚后跟可以坐。蹲下吃饭的时候,它就是你随身携带的小板凳。当然了,因为吃不饱,也发现了自己的胃。

双渐说:“父亲如果对桃花峪有怨恨,就不会来了。”

杨县长说:“双老大人大量啊。”

双渐说:“他这个人,一辈子不会客套。他说的都是真的。”

应物兄相信,这些天来,双渐一定是在回忆父亲说过的每句话。

他也顺便提到一件事:乔木先生曾说过,在北京,双老每天早上起来,常常看见桌子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细沙。当他拿起鸡掸子,拂去桌面、笔筒、砚台上的细沙的时候,他会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就会想到桃花峪上桃之夭夭,想到大漠深处孤烟直上云霄。

双渐的眼睛湿润了。

杨县长说:“你们的家风好啊。邓大人告诉我,你在西藏待过?”

双渐说:“很惭愧,我原想多待几年的,只待了三年就回来了。”

杨县长问:“去那里做什么?插队还是——”

出乎意料,双渐竟然提到了野桃树。他说:“你们桃花峪不是遍生野桃树吗?我在西藏也找过野桃树。”

杨县长说:“你要早点跟我说,我把野桃树直接送你家。你想要多少要多少。”

双渐说:“各地的野桃树也有一些差异。我在西藏做的就是收集不同植物的基因,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种子。这些种子,有可能为我们提供食物、花卉、品。获得这些种子,对人类,对地球都是必要的。有些种子,我们可能永远用不上。但有些种子,却可能很快就转化为一种食物,进入我们的胃。”

杨县长说:“野桃太难吃了。”

双渐说:“昨天,我在旧城东边看到一片猕猴桃林。你们这里种猕猴桃是对的,这里原来就是野猕猴桃的产地。”

杨县长说:“不不不,桃花峪原来没有猕猴桃,那都是经我手引进的,是从新西兰引进的猕猴桃。”

双渐说:“桃花峪的野桃,不单指野桃树,也指野猕猴桃。只是人们不认识那是野猕猴桃,有人叫它野桃,也有人叫它狐狸桃,因为它披着褐,跟狐狸相近。1842年以前,桃花峪还有野猕猴桃,后来就不见记载了。新西兰的猕猴桃,就是根据从中国引进的野猕猴桃改良出来的。桃花峪就是猕猴桃的故乡。”

按双渐的说法,猕猴桃最早是英国传教士在湖北发现的,时间是在1904年。英国人发现它的味道很独特,维生素C的含量特别高,是一种特殊的水果,就剪了二十多根枝条带了回去。猕猴桃是雌雄异株。当时全世界的植物学家都不知道植物的雌雄异株机制。后来,这些猕猴桃就传到了新西兰。新西兰人根据这些源自中国的猕猴桃,培育出了一个新的品种。它们跟桃花峪的野猕猴桃是同一个基因。“也就是说,猕猴桃又回家了,它肯定会长得很好。”

杨县长立即说:“的,这些事情都没人告诉我。它们的销路不好,我差点把它们砍了。算了,不砍了。孩子好不容易回家了,得好好待它。”

孙局长说:“双同志,你们的工作太有意思了,太漫了。哪像我们,每天不是杀人,就是偷盗;不是打架,就是强。起得比公鸡早,睡得比母狗晚。”

双渐说:“我有两个同事死在了西藏。我自己也差点死在那。”

孙局长说:“看来,革命工作,干起来都不容易。”

双渐说:“桃花峪原来的种子资源是很丰富的。去年,中国林业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还来这里调研。他们如果再来,你们可以不提供方便,但不要随便扣他们。你们要知道,采集的种子资源,必须马上送进实验室,时间耽误不起。”

此话一出,杨县长和孙局长立即扭捏起来。原来,双渐的话是有所指的:那个研究小组来此调研的时候,竟被当地的公安给扣了起来,理由是他们未经允许,私自上山,采摘野果,践踏植物。当然,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将砍伐野桃树的照片发到了网上,引起了摄影好者和野游好者的不满。

帮助杨县长和孙局长解除尴尬的,是从另一个房间传出来的阵阵酒令。随着服务员进进出出,猜拳行令声不时响起,偶尔能听见易拉罐在走廊上滚动,哗啦哗啦的。杨县长说:“那帮人当中,有个股神。我昨天接见了这个股神。股神只喝啤酒,而且不允许别人喝白酒。昨天请他们喝的就是啤酒,喝了三箱。我原以为,不喝名酒,是要替我省钱,后来才知道跟股市有关。他在中国炒股,也在美国炒股。那几个人当中,有三个人是美国籍,包括那个清华大学教授。他们对中国股市不愿发表意见,理由是很多股东都是他们的朋友,不能在背后嚼舌头。对美国股市,他们倒是有很多话说。清华教授的脑子最好使,对我说,如果你去年买了一千美元达美航空,那么你今年只剩下五十一美元。如果买的是AIG,那就只剩下十七美元了。最惨的是,如果你买的是房利美,那么一千美元就只剩下三块二了。但是,如果你一年前买了一千美元的啤酒,喝光了,把易拉罐卖到回收站,那么你能卖到二百一十九美元。他认为,目前最好的投资策略,就是大喝特喝,只要喝不死就是胜利,然后回收易拉罐。他和那个股神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在中国大量回收易拉罐。他们建议我在桃花峪建起世界上最大的易拉罐回收站,然后兵分两路,一条走高速,一条走水路,运到出海口,再装船运到美国。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大量套取美元,不失为兴国之路。”

难怪外面不断有易拉罐滚动。

杨县长说:“不能说没道理,但我已谢绝了。没有科技含量嘛。”

杨县长随即提出聘请双渐到桃花峪工作:“你能不能带几个人过来,弄几篇文章出来?证明这些猕猴桃,就是从原来的野猕猴桃培育出来的,拥有我们自己的知识产权?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认为这不能算是作假。它本来就是我们的嘛。黄河沿线,那么多沟沟坎坎当中,肯定还有野猕猴桃的。我这就派人去找找?我认识你太晚了。要是早认识几年,桃花峪已经成为中国最有名的猕猴桃产区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是准备在这里再干几年的。当然,如果领导一定要调我走,我也只能服从组织。但我是想给桃花峪人民留点东西的。怎么样?帮我这个忙?你也是桃花峪人民的儿子嘛。我们都是桃花峪人民的儿子嘛。我们是兄弟。兄弟说话,不打马虎眼。能给你的条件,我全部给你。”

双渐没有当面拒绝:“见到父亲,我问问他的意见。”

杨县长说:“一言为定!兄弟放心,上天入地我也要把咱家老爷子找出来。”

说完立即要求服务员上酒,要求服务员加菜,但被双渐拦住了。

不过,杨县长他们走后,双渐还是点了一瓶酒,就是当地产的小瓶装的二锅头。双渐只喝了一口,就知道那里面灌的其实是红星二锅头。后来,他们谈话的时候,双渐就不时地抿上一口。

他们的谈话伴随着涛声,持续到了深夜。那涛声仿佛是在大脑深处响起,给人一种耳鸣的感觉。只有在绝对安静的时候,你才能够听到自己的耳鸣,所以他们的谈话就像是在耳鸣所创造的寂静中进行的。双渐主动地提起,自己看过《孔子是条“丧家狗”》。双渐说:“我前后看了半个月。我虽然不是做这个专业的,但大致都看得懂。这当然是因为你写得深出。”

双渐提到了“天人合一”:“我对这个概念很感兴趣。”

他想起来,他在书中将“天人合一”与环境保护联系了起来,而双渐从事的植被恢复和种子收集工作,似乎与此有关。他突然觉得,某种意义上,他和双渐的工作是一致的。他由此感到与双渐又亲近了一层。但随后的谈话,却超出了他的预料。双渐是这么说的:“我与文德斯讨论过多次。文德斯对我说,你试图说服自己,自己是错的,应物兄是对的,但你没能说服自己。”

哦,我们的观点其实不同。

双渐说:“‘天人合一’说,其实是一种以宇宙等级秩序来证明人间等级秩序的理论。它与环境保护没有关系。认为它们有关系,或者说,将生态保护意识附丽于它,来提醒人们,当然也不是不可取。文德斯说,这是作为符号的语言能指在历史中增添了新的所指,也就是所谓的托古改制,借古喻今。”

“你的意思是——”

“不是作为学问,而是作为宣传手段,它是有用的。”

“你是说,它不属于认识论范畴?”

“你是住过筒子楼的,那里的公厕所和水房,为什么会污水横流?是因为它不需要搞干净吗?在我国古代,在儒家思想占主流的时代,我们的环境保护也做得实在不够好。徐霞客的游记里,浙江、江西、湖南、广西、贵州、云南,他一路走下来,多次写到严重的环境破坏,造纸业污染河流,烧石灰污染空气,乱砍滥伐使得‘山皆童然无木’。永州、柳州等地名胜,因垃圾遍地而被他形容为‘溷围’。是啊,那时候确实没有PM2.5,没有酸雨,没有臭氧层空洞,但这不是因为人们懂得‘天人合一’,而是因为当时的技术还达不到。”

“那你认为,解决生态环境问题,主要靠什么呢?”

“只有三条路可走:全球合作,制度安排,技术创新。这是个系统工程。当然,全球合作,意味着讨价还价。不管他们是否听说过‘天人合一’,他们都知道环境保护的重要,但各国都想搭便车,都想让别人多掏钱。这又跟我前面提到的公厕所问题一样,属于利益协调机制问题,而不是认识论问题。1984年的时候,我回来接姨母去北京。那一年大旱,政府用运水车往山里送水。送水给谁吃呢?给在山上砍树的工人吃。他们难道不知道砍树会破坏植被吗?不知道山区大旱与植被破坏有关系吗?知道的。我还记得,乌鸦疯了似的绕着运水车飞,从溅水口抢水喝。那些树运到哪里去了?就我所知,大都运到了日本。日本人又是最注意自己的生态环境保护的。他们跟中国人一样,懂得什么叫‘天人合一’。坦率地说,我曾给日本友人写信,告诉他们,我的家乡就是因为日本人大量使用中国的木头才变得童山濯濯的。日本友人除了道歉,还告诉我,这其实涉及技术革新问题。如果能找到替用木材的方案,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后来,我们倒是引进了一些技术,开始大量生产合成材料,这些材料的生产又造成了大量的污染,而且直接对人体造成伤害。这是我们引进技术的同时,隐瞒了那些合成材料会对人体造成伤害的信息。就在桃都山区,就曾经有过十个家具厂,他们都是生产合成木材的。有十几个塑料厂,还有采石场、红砖厂、化肥厂。说来就跟笑话似的,我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在家具厂打工,他被蛇咬了。他没死,蛇死掉了,因为他全身是毒。当然他后来也很快死掉了,不是死于蛇毒,而是死于癌症。在那个家具厂打工的人,五年死了十七八个人。”

“那些家具厂还在吗?”

“其中最大的家具厂,就是铁梳子的。它还在,只是搬到了更深的后山。我为此找过铁梳子,让她给一个死去的朋友掏出一点抚恤金。她说那不是她的,早就转手了。可有一天,她去厂里训话,让我给碰上了。她说,来,双同志,咱们出去走走。出了门,她说,你抬头往天上看,三百六十度,所有的天空都是我的。我想怎么就怎么。还有个硫黄厂,也是她的。”

“我怎么听说,她是在后山养猪?”

“养猪场就在家具厂旁边。”

为了解释此事,双渐画了一幅地图,标出了养猪场、家具厂、硫黄厂的方位,画出了桃都山区复杂的山脉,干涸的泉眼、砍伐的山林。那些地方,双渐都去过。双渐甚至知道那些村史,知道某个地方曾有过的考古发掘。他画出了山脉、地理和人文,也画出了自己的信念。

“难道铁梳子不知道天人合一的道理吗?知道的。她在双沟村旁边建了个度假村,度假村的广告牌上就写着:天人合一,桃都胜景。”双渐苦笑了一下,说,“说到这些,我不免心情复杂,不知该为自己感到可笑还是可耻还是可敬。”

“可耻?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我从不求人,竟然哀求她。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些工人并不理解我。老百姓也不理解我。不理解我也是对的,因为我没能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你不让我干这个,你倒是给我找个能挣钱又不受污染的工作啊?我为什么说这是个系统工程?塑料厂停了,采石场停了,化肥厂停了,空气倒是干净了,你是不是想让大家就喝这西北风啊?”

黄河那边传来的声音突然加重了。应该是有大船通过。那浑厚的背景中,有尖啸的声音。它持续着。你一旦感觉到它,它好像就无法消失了。因为它消失的时候,你感觉到它还在那儿。

“昨天在县城里,杨县长说,这里的空气多么好,多么好。我说,我用鼻子一闻,就知道这里的空气好像也不达标。杨县长受刺激了,说,老百姓生活好了吧,车太多了嘛。他说他跟环保部门的同志说话,环保部门的同志也是一肚子苦水,说,老百姓已经开始闹了。老百姓说,我们开着检验合格的车,烧着达标的油,贴着排放合格的绿标,你却告诉我空气质量差,是汽车尾气造成的。这车不是国家造的?油不是国家炼的?合格证不是你们发的?烧完了,你们说不合格,污染了。难道是开车的姿势不对吗?我和杨县长,还真是无言以对。”

黄河边传来的声音又加重了。好像是个船队。那声音持续着,经久不散,好像要一直响到天亮。

“我们都只能尽力而为,你说是吧?”他对双渐说。

“是啊,我也告诉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听说,你的想法就是让桃都山的植被先恢复到九十年代以前的样子,然后是八十年代,然后是七十年代?”

“其实很简单,就是该长树的地方长树,该长草的地方长草。我小时候,桃都山还到处是山泉。山上长着金银花。小姨喜欢用金银花泡茶。其实那山泉水才叫个甜呢。泡什么都比不上它自己。到山上采金银花,偷偷拿到市里卖钱,换些针头线脑。采金银花的时候,随便摔一跤,啃到嘴里的泥都是干净的。”

“双渐兄——”

“到了春天,我喜欢看树发芽。它像婴儿的第一颗牙。树枝从窗户伸进来,像孩子戳窗纸,伸进来的是小拇指。”

“双渐兄,我没想到,你还挺漫的。”

“不,我一点不漫。也非常欠缺想象力。做梦都很有条理,非常现实主义。以前,也去中学和大学讲课,讲课提纲都是一条条的。绝对不会现场发挥。现场发挥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细节,如果没有经过验证,就可能是错误的。下了讲台,我就会焦虑。我真的不漫。”

有人敲门。双渐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扑了过去,把门拉开了。

在那一刻,他是不是以为,父亲回来了?

门口站的是一个女察和两个男察。他们向双渐敬礼。那个女察显然是领导,非常正规地说道:“根据领导指示神,根据组的决定,我们向双林同志的家属双渐同志,通知如下情况:双林院士已于昨日下午一点零五分,在旧城东边新时代路和皇城路交叉口东一百三十米处的长途汽车站上了车,向东驶去,于两点三十五分驶出桃花峪地界——”

双渐急着问:“人呢?人在哪呢?”

察说:“经与济州方面联系,在汇总了相关情况之后,我们认为,双林同志当天晚上已经登上飞往兰州的国航班机。双林同志的家属双渐同志,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情况,请随我们一起前往公安局值班大队。杨双长同志和孙金火同志正在那里等待着你。他们此时正与兰州方面联系。”

双渐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问道:“济州能直飞玉门吗?”

哦,显然,双渐已经意识到,双老要去的地方,其实是玉门的核工业基地,也就是那个西北矿山机械厂。就像他在桃花峪所做的那样,他要在那里祭奠英灵。

他送双渐出门。在最后这点时间里,双渐对他说:“我们下次再讨论。你有一个看法,我是认同的。就是将人类命运看成一个同体。在儒家看来,这个命运同体的建立,基于彼此的信赖和道德约束。我想,你说的同体,其实是Moral community,道德同体。这个说法,我倒完全认同。但这也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人类为什么会犯错?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无知,一个是无耻。好心办坏事,是无知。明知道不对,还要那么干,就是无耻。当然还有既无知又无耻的。在桃都山上广种杜鹃花,就是既无知,又无耻。下次,我们叫上文德斯,一起讨论。”

他说:“我们也听听双老的看法。”

双渐说:“但愿还有机会。”

他说:“我在济州等你们。”

车在院子外面停着。当双渐在夜中匆匆向门口走去的时候,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陪双渐一起去。车子在夜中消失了。他想到了一个词:孤身长旅。但愿双老一切都好,但愿他们父子聚。

因为知道了双老的下落,我们的应物兄感到宽慰了许多。临睡之前,他终于有心情去处理一些必不可少的公务了。那是两份用微信发来的请示报告。微信截屏显示,葛道宏和董松龄已经画过圈了。等他画圈之后,就可以传给吴镇画圈了。两份报告都是章学栋提交的。章学栋认为,程家大院的屋顶设计,应在原稿的基础上略加改动。这种改动当然是参考了故宫和孔庙的屋顶。故宫和孔庙的屋顶,虽然从来没有人打扫,但任何时候都很干净,既没有落叶,也没鸟兽的粪迹。原因是屋顶的建筑坡度很大,建筑材料很滑,鸟兽不容易在上面落足。还有一个原因,是房檐柱的通径很大,远远超过了鸟爪子能张开的程度。如此改动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有效地防火防盗。

另一份报告其实是章学栋替唐风转交的建议,即将一个厕所放到其中的一个小院子的西南角。这有两个原因:一,按照风水学理论,西南为“五鬼之地”,在八卦中为煞位(白虎星),不宜建卧室,只宜建厕所,也就是用秽物镇住那白虎星;二,济州的风向,要么是西北风,要么是东南风,厕所建在那里可防止味道向院中扩散。

唐风还有一个建议,以前大院里的厕所是不分男女厕所的,现在既然成了太和研究院,那还是要分开。考虑到程先生也关心生态环境问题,所以唐风建议在厕所的男女标志上做点文章,女厕所门楣上雕刻长颈鹿图案,男厕所门楣上则雕刻大象图案。他不解其意,给章学栋发了微信,问为什么用这两个动物?这两个动物为什么可以代表两种别?章学栋说,其实他也不清楚,问了唐风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唐风指的是,长颈鹿撒尿的时候两要分开,和女上厕所有相似之处;而大象用鼻子喷水,所以可以用来代表男

他通过微信,对前两个建议画了圈,对最后一个打了叉。哦,我所能做的,就是尊重风向,让臭味、臊味飘向远方。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大象的鼻子上打个叉。董松龄不是要求在“太研”装上日本马桶吗?有了日本马桶,哪里还有臭气?

由他去吧!

这天晚上,到了后半夜,他似乎听见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那声音是从浑厚的涛声中浮现的,若有若无。有那么一会儿,他失神地望着窗外的月亮。那是黄河上的月亮。它不是升起于浩渺人世,而是在时间的长河中升起,在亘古的原野上升起。它在空中,在所有的屋顶、树木、山巅之上,在被黄莺的泪水打湿的“最高花”之上。它的颜和黄河一样,也是黄的。它在浩瀚的天宇飘动,飞行,旋转,呈金黄。他注视着月亮,月亮也注视着他。在他和月亮之间,浮动着如云似雾一般的幻觉。他同时想到,月光下的河面一定也是一片金黄。但随后,他否定了自己的想象。他知道,月光下的大河只能是黑沉沉的,如铁流一般。

此刻,双林院士也看着这月亮吗?

后来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赤条条地躺着。无论平躺,还是侧身,还是肚皮朝下,他都能感到月光照着他。在睡梦中,月亮,那荏苒的烟球,向西边飘去。黎明的微风吹着他,凌晨的霞光洒向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真想就这么躺下去,忘却“太研”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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