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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芸娘

发布时间:2022-11-14 12:4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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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芸那里打来的电话!电话虽然不是芸亲自打来的,但接到芸保姆的电话,他还是满心喜悦。保姆说:“芸想见你,如果你有时间,就见一面。”这么说,芸体好了?可以待客了?太好了。他几乎同时想到了陆空谷,想把这个喜讯与陆空谷分享。可惜,陆空谷不在济州。他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到,要不要打电话把陆空谷从美国叫来?哦,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呢?是回了美国,还是又去了别的地方?

他上次见到芸,就是为了安排她们见面。出乎他的意料,芸不仅知道陆空谷,还知道陆空谷是武汉人,还知道她的小名就叫六六。而且,芸还知道陆空谷对儒学并不太感兴趣。但说到见面,芸却推掉了。

“等我身体好些了,再见不迟。”芸说。

“下周呢?”

“你什么时候成了大夫?下周身体就好了?”

“肯定好了。”

“好了,也不见。”芸说,“谁让她那么年轻漂亮呢?我可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太老。要不,干脆等我走不动了,坐上了轮椅,你再推着我去见她?”

随后芸就把这个话题放到了一边。芸说:“我还是从姚先生那里知道,你在筹备儒学研究院。我还有点不敢相信呢。”

“本该早点告诉您的。”

“听说在国际儒学界呼风唤雨的程济世,要在济州安营扎寨?”

“是啊,程先生也算是叶落归根。”

“这么说,我得到西安置办房产。不,不是西安,是西柏坡。我得到西柏坡挖两个窑洞。”

祖籍济州,祖父逃荒到了西柏坡,但她生在西安,上大学是在上海,她是为了读姚鼐先生的研究生才来到济州的。

“芸,我知道,您不喜欢他。”

“喜欢?不喜欢?我没有你感觉到的那种感觉。因为我对他没有感觉。”

“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我研究儒学,去研究那些故纸堆?”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心中有凉意,就像下了雪。

“我可没这么说。听说你们的研究院,名叫太和?”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名字?”

“我也不喜欢自己。医生说,你要再不好好注意身体,说不定哪天就倒下了。我倒没被吓住。一个哲学家,一天要死三次。为什么要死三次,因为他对自己有怀疑,他不喜欢自己。孔子也不喜欢自己,也有很多人不喜欢他,不然不会成为丧家狗。如果人人都喜欢耶稣,耶稣也不会被钉上十字架。”

“这么说,您没意见了?”

“对孔子,我是尊敬的。没有喜欢不喜欢。你知道,我有时候会怀疑存在着真正的思想史学科,因为思想本质上不是行为,它只能被充分思考,而无法像行为一样被记录。好像只有儒学史是个例外。所以,我对你的研究儒学是理解的,充分理解。”

“谢谢您的理解。”

“小应,我知道,你研究儒学、儒学史的时候,你认为你仿佛是在研究具有整体的中国文化。它自然是极有意义的。但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国人,不是儒家意义上的传统的中国人。他,我说的是我们,虽然不是传统的士人、文人、文化人,但依旧处在传统部的断裂和连续的历史韵律之中,包含了传统文化的种种因子。我们,我说的是你、我、他,每个具体的人,都以自身活动为中介,试图把它转化为一种新的价值,一种新的神力量。”

他很想告诉芸,程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在北京大学。程先生说,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国人,不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人,也不是儒家意义上的传统的中国人。孔子此时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他。传统一直在变化,每个变化都是一次断裂,都是一次暂时的终结。传统的变化、断裂,如同诗歌的换韵。任何一首长诗,都需要不断换韵,两句一换,四句一换,六句一换。换韵就是暂时断裂,然后重新开始。换韵之后,它还会再次转成原韵,回到它的连续,然后再次换韵,并最终形成历史的韵律。正是因为不停地换韵、换韵、换韵,诗歌才有了错落有致的风韵。每个中国人,都处于这种断裂和连续的历史韵律之中。

,其实你们对历史的看法,有着相近之处。

为什么?这是因为孔子其实始终与我们相伴,亦远亦近,时远时近。

他又听见芸说:“噫吁嚱,蜀道之难!这里面涉及的问题太多了,你要穿越各种历史范畴、文化范畴、地域范畴,或许还有阶级范畴。我是想告诉你,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即可。无常以应物为功,有常以执道为本。我有时候,难免要退一步。你看,这些年,我经常看的,都是那些故纸堆。我也不觉得这是消极。因为我有个积极的榜样啊。这个榜样就是闻一多先生。闻先生也研究故纸堆,而且还研究得津津有味。”

哦,世上唯一能理解我的,就是芸

事实上,没等芸说完,他就觉得所有的光都扑向了雪。

如前所述,姚鼐先生的老师是闻一多。芸本人不仅研究故纸堆,而且研究闻先生怎么研究故纸堆,她的硕士论文《杀蠹的芸香》研究的就是闻先生与传统文化的关系。闻先生虽以诗人名世,以民主斗士名世,但首先是一个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学者。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信中,闻先生曾以“杀蠹的芸香”来形容自己的传统文化研究:

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恨他,更不能不弄个明白。你诬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的芸香。虽然二者都藏在书里,它们作用并不一样。

认为,以“杀蠹的芸香”自喻,透露了闻一多先生对于传统文化的认知方法:通过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校勘、辨伪、辑佚和训释,闻一多先生对浩繁的中国古代典籍,进行了正本清源、去伪存真、汰劣选优的工作,在传统文化研究中引进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开启的思想成果。他虽然是在古代文献里游泳,但他不是作为鱼而游泳,而是作为鱼雷而游泳的。他虽然是夹在典籍中的一瓣芸香,但他不是来做香草书签的,而是来做杀虫剂的。芸这篇论文完成于1985年,它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象征了一代学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思想和情绪。而她之所以给自己取了“芸”这个笔名,就与闻先生这段话有关。

那么,她为什么不叫芸香而叫芸呢?这好像是个谜。有一种说法认为,“芸香”虽是“杀蠹的芸香”,但还是有些脂粉气,所以她不愿意用。另一种说法则与此完全相反。“芸香”这个名字太好了,她都舍不得用了,想给女儿留着。既然希望中的女儿名叫芸香,她自然就是芸了。她确实想生个女儿的。芸后来没有生育的原因很简单。她的丈夫患有X连锁隐遗传病,他是红绿盲。一想到女儿生下来就是隐携带者,她就提前觉得亏欠了世界。

不过,对于“芸”二字,应物兄倒有另一种解释:芸者,芸芸也,芸芸众生也;芸,众生之母也。这种解释,并非矫情。他确实觉得,在她的身上,似乎凝聚着一代人的情怀。芸曾兼任过他们的辅导员,所以外地的同学来到济州,常常会让应物兄陪同去见芸。有一次他陪着费边去见芸,听到费边的那句话,他才知道费边其实也是这么想的。费边对芸说:“对我们来说,您就像古代的圣母。”芸顿时像个女孩子似的,满脸羞红。

随后,芸拒绝了这个说法:“圣母,这是一个残酷的隐喻。女人通往神的路,是用肉体铺成的。从缪斯,到阿芙洛狄忒,到圣母玛利亚。这个过程,无言而神秘。它隐藏着一个基本的事实:肉体的献祭!”

体的献祭!这个早上,当他想到芸提到的这个词,他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所以,当芸保姆又给他打电话,通知他见面的具体时间和地点的时候,他就连忙追问芸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保姆说:“这几天还好。”

在应物兄的记忆里,芸是最早雇用保姆的人。这个保姆她用了很多年了。她们待在一起,就像姐妹。保姆的生活惯基本上与芸保持一致,只是对那个惯的理解有点不一样。比如喝茶,芸除了喝绿茶还喝减肥茶,喝绿茶是因为喝绿茶,喝减肥茶则是因为她受制于美学暴力。她开玩笑地说,对女而言,夫权和陪葬属于伦理暴力,镜子和人体秤属于美学暴力。保姆呢,喝减肥茶是因为它是用麦芽做的,喝下去肚子里踏实;喝绿茶呢,则是因为看着杯中的绿茶,就像看到了麦苗,喝下去心里踏实。芸开玩笑说,看到了吧,她也受制于美学,食物美学。

由于芸研究现象学,研究语言哲学,何为教授主编的《国际中国哲学》曾约他写一篇关于芸的印象记。何为教授在约稿电话里说:“就像闪电、风暴、暴雨是大气现象一样,哲学思考是芸与生俱来的能力。她说话,人们就会沉寂。嫉妒她的人,反对她的人,都会把头缩进肩膀,把手放在口袋里。人们看着闪电,等待着大雨将至。空气颤抖了几秒,然后传来她的声音。”芸曾听过何为教授的课,并参加过何为教授在家里组织的研讨会。显然,这是年轻时候的芸留给何为教授的印象。

但这个印象记,他却没有写。

如果说她是“圣母”,那么她肯定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圣母”,一个具有完整心智的人,一个具有恶作剧般的讽刺能力的人,一个喜欢美食、华服和豪宅,又对穷困保持着足够清醒的记忆和关怀并且为此洒下热泪的人,一个喜欢独处又喜欢热闹的人,一个具有强烈怀疑主义倾向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哲学学生,一个诗人,一个女人,一个给女儿起名叫芸香却又终生未育的人。

他觉得,他没有能力去描述芸

对于芸,他怀着终生的感激。他的第一本学术专著,是关于《诗经》与《诗篇》的比较研究,就是在芸的帮助下完成的。他还记得芸当时说过的话。当他对芸说,在《诗篇》中上帝无处不在,而在《诗经》中上帝是缺席的,所以他很难找到这项研究的基石的时候,芸说:“你是在二十世纪末写这本书的,这个上帝已经不仅仅是《圣经》中的那个上帝。你应该写出人类存在的勇气。存在的勇气植根于这样一个上帝之中:这个上帝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在对怀疑的焦虑中,上帝已经消失。”

按照济州大学当时的惯例,研究生出版一本书,就应该在阶梯教室举办一个学术讲座。多年之后,有一天芸整理书柜,翻出了当初他做讲座时的照片,那其实是芸悄悄为他拍下的。看到自己那时候的形象,他顿觉恍若隔世。芸开玩笑地对弟子们说,你们看,八十年代的应老师,分明是个帅哥嘛:头发一定要长,胡子要连着鬓角;通常不笑,笑了一定是在表达骄傲;腰杆笔直,托腮沉思的时候才会偶尔弯腰;目光好像很深邃,哪怕看的是窗口的臭袜子,也要装作极目远眺。芸对弟子们说:“八十年代,头发留长一点,就算是打扮了。”

他当时准备得很充分,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他虽然非常骄傲,但他也没有忘记公开感谢乔木先生和芸对他的指导,他把每位朋友都感谢到了,包括文德能、郏象愚、伯庸和小尼采。关于芸对他的指导,他还特意提到另外一个例子。《诗经》中有一首《匏有苦叶》,是关于济河的,最后一句是“卬须我友”。他说,芸说了,这首诗中出现了一个人称代词。

他在黑板上写下了那个字:卬。

他说:“这个字读作ánɡ,‘卬’就是‘我’。我们济州人以前说‘我’不说‘我”,而说‘卬’。跟‘我’的发音比起来,它更加昂扬。‘卬’通‘昂’,是激励的意思。司马相如《长门赋》里说,‘意慷慨而自卬’。‘卬’又通‘仰’,是仰望的意思,《国语》中说,‘重耳之卬君也,若黍苗之卬雨也’。所以,在《诗经》时代,人的主体意识,女人的主体意识,是非常强的。芸告诉我,一个词若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意义,那就必须把它们同时保持在视线之,仿佛一个在向另一个眨眼睛,而这个词的真正意义,就在这眨眼之间呈现了。”

乔木先生虽然没听他的讲座,但听说了所谓的“盛况”。乔木先生表扬了他,说:“看来,你天生该吃粉笔灰。”

两天之后,他收到了芸的一封信,其中有一段话他后来经常引用:

强悍的智慧是必要的,但或许不是最必要的。太丰富的想象、太充裕的智力、太流畅的雄辩,若不受到可靠的适度感的平衡,就可能忽略对于细微差别的思考。真正的学者谨慎地倾向于回避这些品质。你提到“重耳之卬君也,若禾苗之卬雨也”,这里的“卬”含有“希望”之义,而美好的希望常常几乎不能实现而又隐含在有可能实现的魅力当中,有如在无枝可栖的果实的反光中,隐约地映现出新枝的萌芽。

称之为耳提面命,似不为过吧?芸对于“或许”“可能”“倾向于”“尽可能”“而”“却”“几乎”这些词语的高频率的使用,尤其使他印象深刻:她排斥绝对,而倾向于可能;她尽可能地敞开各种可能的空间。

如前所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虽然读的是古典文学专业,但他更大的兴趣是阅读西方的哲学和美学著作,每有所得,必亢奋不已;遇到啃不动的难点,则又沮丧颓唐。这些当然都没有逃过芸的眼睛。有一天芸找他谈话,劝他去读一些小说,劝他去翻阅史料。芸的话,直到现在他还记着呢:“神经若是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对于身心是不利的。沮丧有时候就是亢奋的另一种形式,就像下蹲是为了蹦得更高。一个人应该花点时间去阅读一些二流、三流作品,去翻阅一些枯燥的史料和文献。它才华有限,你不需要全力以赴,你的认同和怀疑也都是有限的,它不会让你身心俱疲。半认真半敷衍地消磨于其中,有如休养生息。不要总在沸点,要学会用六十度水煮鸡蛋。”

他突然想到,筹备太和研究院,我是不是过于亢奋了?

因为亢奋,所以沮丧?因为蹦得太高,所以加速下坠?

当然,考虑到芸体欠安,这些话还是不提为好。他对自己说。

这天,如果保姆不专门提醒他,他很可能就找到芸家去了。每次去芸家,他都得仔细想一想,芸这会搬到哪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芸多次搬家。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济州城南北只有十五公里,市中心有一个人民广场,广场上正中心是泽东的汉白玉雕像。如果你拿一把尺子,从雕像头发的中分处画一条线,然后向身前身后延伸,那就是济州的中轴线了。芸最早的家,就在这条中轴线上,离广场只有几百米。但她很快就从市中心搬到市郊,因为她觉得太闹了。当市郊又变成了繁华地带,她就再向远处搬迁。她是为了求得一个“静”字,也为了接近田野和树林。应物兄和乔姗姗刚结婚那会,有时候会到芸这里过周末,然后在林间吃烧烤。有时候吃着吃着,乔姗姗就发火了,两个人就闹起了别扭。这时候,芸是两边都劝。她曾对他说:“小应,我给你们两个都支过招。因为我你们。给两个人支招是什么感觉?就像自己跟自己下棋。”她确实他们!他们结婚时佩戴的那对钻戒,就是芸送的。后来,当他们再闹别扭,去找芸说理的时候,却扑了个空,因为芸又搬到了市中心。芸开玩笑说,既然要闹,就闹个彻底,就算是闹中取静吧,相当于大隐隐于朝。

这天,奇怪的是,保姆通知他说,芸是在姚鼐先生家里等他。

姚鼐先生和乔木先生住的是同一幢楼,只是分属两个单元。两套房子的楼层和格局完全一样。它们的客厅,甚至用了一堵承重墙。

保姆看了看表,悄声对他说:“芸一早起来送客人去机场,累了。再等半个小时,可以吗?”

保姆话音没落,芸就在里面说:“我这就起来。应院长来了,没有远迎,已经失礼了。”

他赶紧说:“您休息一会儿,我也刚好要处理一点事情。”

这话倒不全是客套。

他要回复吴镇的短信。吴镇说,铁槛胡同的住户还没有完全搬走。因为厕所已经填了,所以很多人随地大小便。有些妇女也会这么干。月光下,她们蹲在墙根,上衣搂起,撅着屁股,就像牛。吴镇急了,一急就冒出了个歪主意:赶紧给学校保安队长打个招呼,带上棍,来个大扫荡。吴镇还说,这事要放在天津,不是吹的,陈董把坦克都开过来了。当然是吹的!

他让吴镇直接去找董松龄。

吴镇说:“行,有你这句话,就行。你看到了,我从不越权。”

桌子上有一束芸香。它散乱地插在一个土黄的汉代陶罐里,已经枯萎。几片花瓣落在桌面上,就像从木纹里开出的花。保姆把那几瓣花捏了起来。他问保姆,为何不往罐子里注水?保姆说,芸说了,让它变成干花再收起来。

客厅里,八个书柜一字排开,最左边那个书柜,放的是马恩全集以及不同国家不同流派的人撰写的关于马恩的研究专著。其余的则大都是线装的古书。有一个书柜上放着一只闹钟,书柜的一角挂着一只葫芦,是可以开瓢的大葫芦,上面有烙铁烙出的画。张光斗曾说,姚鼐先生的办公室里有一只葫芦,上面烙烫的是济河的古渡口。那只葫芦他没见过,这只葫芦他以前倒是见过,烙铁在上面烫出了济河入黄口的景象,入黄口的左边也有一个渡口。将军发白马,旌节渡黄河。明月黄河夜,寒沙似战场。有人说,那幅烙画是明代人的作品,姚鼐先生说,怎么会是明代呢?烙画虽然源于西汉,盛于东汉,但元代以前已经失传,是清代一个鸦片鬼无意中用烧红的烟扦烫出了烙画,才渐渐被重新发明出来的,所以那个葫芦只能出自晚清。不过,对于那个渡口,姚鼐先生是有深刻的历史记忆的。他说,从崇祯十五年到一九四八年,那里一直是兵戈相向之地、捉对厮杀之所。死的人太多了,你在岸边随便挖个坑,都能看到累累白骨。栾庭玉最早计划的硅谷,其实就是要从这里向东延伸,延伸一百零三公里,直到桃花峪。

窗外树枝摇曳。那是悬铃木的树枝,很粗壮。很难想象,一棵树能长九层楼那么高。这株树,与乔木先生客厅外的那株树,其实是同一株树。那株树是他们刚搬来的时候栽下的。只用了十几年时间,它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如同古木。每次看到那株树,那个古老的感慨就会在他的脑子里一闪: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悬铃木的一只果球突然弹向了玻璃,咣的一声,变得粉碎。那是去年的果球。今年的果球已长大,去年的果球还挂着。它将在风中被时间分解,变成令人发痒的飞絮,变成粉末,变成无。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错开的花》。上面画着夕中的泡桐,花椒树,麦秸垛,还有田野上的拾穗者。泡桐下的花椒树正开放着圆锥形的小花,但麦秸垛上面却覆盖着几片残雪。而那个拾穗者,正手搭凉棚眺望天上的流云。这幅画其实是芸早年的作。芸认为它是半成品。她没有再画下去,是因为她觉得不管怎么画,都无法画出自己的感觉。芸也做过两年知青,那或许是她对知青生活的回忆。这幅画曾经挂在芸的书房,芸有一天说,画得太难看了,谁想要谁拿走。当然没有人拿。没想到,这幅画跑到这里来了。

姚鼐先生此时住在二里头。即便身在济州,他也很少住在校园里。镜湖边上的这套房子,姚鼐先生平时就交给芸照看。他现在知道了,双渐去桃花峪接双林院士的当天,芸就派人把这套房子收拾干净了。按保姆的说法,姚鼐先生打电话了,要求把双林院士接到这里。姚鼐先生说,双林院士住到这里,乔双二人若想见面,敲敲墙,就可以约到台上,想抬杠就抬杠,不想抬杠就做伴晒太。“他说,他最喜欢听两个聋子抬杠。”保姆说。

其实,乔木先生和双林院士只是耳背而已,并不太聋。

聋的是姚鼐先生自己,必须戴助听器。

双林院士没来济州,看来这房子是白收拾了。

出来了。可能是觉得空调开得太凉,芸围着纱巾。好在气不错。芸前段时间非常消瘦,这会儿好像恢复了一些。

说:“我在哄孩子睡觉。”

那是保姆的小孙女,五六岁的样子。这天是周末,没上幼儿园。

说:“孩子身上的味道太好闻了。断这么久,还有一股香味。”

保姆有点不好意思,说:“是腥味。”

他拿着遥控器要关空调,芸说:“不用关。我的脖子涂了点,才围了纱巾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善意的谎言。

说:“谭淳刚走。”

谭淳?程刚笃的母亲?她什么时候来了?哦,陶罐里的那束芸香原来是谭淳送的。芸又说:“她在此住了一天。我让她住家里,她不去。她也不愿住宾馆,想当天就走。那就只好安排她住这。我刚才去机场送她了。我有一种感觉,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

“你是说,她不会回来了?”

“她就是回来,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芸说。

“她来了就走,是要办什么急事吗?”

“她回来给父亲扫墓。在坟前哭了一场,眼泡都哭肿了。她当然也想顺便看看先生。但我听出来了,她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见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她想见的,难道是我?当然,这话他没说。接下来,他听见芸说:“她见了你的弟子小易。”哦,程刚笃,你真是不知羞耻。和易艺艺的那点丑事,你也敢跟你母亲说?

“小易写信告诉程刚笃,说她怀了。”

“什么时候怀了?”他着急地问道,“程先生知道吗?”

“谭淳没说,我也没问。”

但愿程先生还不知道。他听见自己问道:“她见易艺艺,是要劝她把孩子——”他没把“打掉”两个字说出来。

准确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对,她要劝小易去做手术。”

“她们见过面了?”

“她是见过小易才跟我联系的。小易告诉她,手术已经做了。谭淳说,她为女人难过。我责备了她两句。动不动就把自己放到一个‘类’里面。你为自己难过,我可以理解。为小易难过,我也可以理解。但你要说你为女人难过,我好像就不敢苟同了。她说,小易表现得很镇定,这让她有点意外。我说,孩子很镇定,你慌什么,难过什么?”

“做了就好。”他听见自己说。

“话虽如此,我还是要提醒你,小易还小,她的镇定不是镇定,不是思考之后的结果。她告诉谭淳,她是无神论者,所以不要替她担心。谭淳说,正因为你是无神论者,所以我才替你担心。小易就说,那好,我明天就去信个教。这话很不真实。她的生活很不真实。你要留意。你不妨找她谈谈。”

“你是说,她说了谎,没打掉?”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小易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个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的人,她的话就是不真实的。她的生活也是不真实的。”这时候保姆过来,在芸上盖了一条薄毯子。他再次要关空调,但被芸拦住了。“一切真实都是变成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她的无神论只是一种象的无神论,是不合实际的。无神论也是慢慢获得的。一些哲学家到了他的老年,才能最终成为一个无神论者。这个时候,他的无神论才是具体的真实的无神论。小易显然不是。不然她不会说,她明天就去信个教。”

他脑子里一闪:我呢?我是一个真实的儒家吗?当然,这话他没说。

“你尽快找小易谈谈。”

的话,他向来都是听的。但这件事,他觉得,芸可能想得复杂了。也就是说,他嘴上说会跟易艺艺谈谈,心里却知道自己不会去找她的。他想,芸对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易艺艺,可能不够了解。易艺艺是不会太当回事的。要是当回事,反而好了。易艺艺是什么人?这个丫头,好像天生就是给别人当情妇的。道德感、羞耻感、贞观念,在她那里都快成负数了。就在前些日子,巫桃还跟他说,有一天易艺艺来家里送了两只鸡,刚好有个学书法的官员在客厅里。乔木先生提到晋代书法家卫夫人的一句话:“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乔木先生不便给那个官员多解释,就故意问易艺艺:“这话你懂吗?说说看。”易艺艺张口就来:“用力过猛牛×,肾虚手抖傻×。”

乔木先生惊得眉都要掉了。按巫桃的说法,这丫头,嘴得缝上了。

他想,芸一定是担心易艺艺会做出什么傻事。

怎么可能呢?他想起卡尔文说过,他以前在坦桑尼亚的女朋友,打胎第三天就要上床,说闲着也是闲着。易艺艺可能就是这样的人。

他对芸说:“她?没事的。出了事,我兜着。”

保姆把几片给了芸。当着保姆的面,芸好像服下了。当保姆去放杯子的时候,芸把手展开了,朝他亮了一下。那几片还在她的手心。她说:“我告诉她没事,她就是不信。没办法,我只好骗骗她。”

此时的芸,就像个俏皮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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