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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返回

发布时间:2022-11-14 12:3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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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的路上,芸提到了一个名字:海陆。

是这么说的:“刚才在旧书店,我又想起了海陆。海陆和那个老板见面就吵。他要把那些旧书全都烧了,换成新书。他说他可以掏钱给人家进书。老板说,书无新旧。他们就吵起来了。”

然后芸说:“我累了,得小睡一会。”

还是有点怕冷,从小包里取出纱巾,挡在了前。纱巾是淡灰的,但上面有着靛青的图案。他提醒司机,关掉空调。司机小声问:“你说去济大,是要去济大附属医院吗?”他对司机说:“是去济大的镜湖,要开进去。”

海陆?没错,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芸的话看似无意,其实有意。

那是一个久远的名字,一个完全淹没在记忆中的名字。这两个字从刚才的废墟中升起,同时升起的还有废墟本身:它的一砖一石重新聚拢,楼道盘旋着向上延伸,门窗和台各就各位,核桃树再次挂上青果,爬墙虎重新在水泥墙面蔓延,土褐的原始生物一般的壁虎又悄悄地栖息在爬墙虎那暗红的枝条上,并张开嘴巴等待着蚊子飞过。当然,与此同时,文德能重返青春,文德斯重返童年,用沙子擦锅的阿姨重新回到素净的中年,而所有的朋友突然间又风华正茂。

舞台搭好了,海陆就该登场了。

那是初春的午后。应物兄其实晚到了一会。文德能的客厅,气氛有些异样:竟然没有人吞云吐雾,烟的人都自动跑到了台上。有一个魔术师正在表演节目,他能够朝任何方向弯曲身体,仿佛是用橡皮泥做的。在表演的间隙,他蘸着口水去捻自己的胡子,好使胡子两边的尖头向上起。这个人其实是文德能的邻居,喜欢来这里凑热闹,然后混上两杯酒。若在过去,这套动作总能使人开怀大笑,但那天不管他做出怎样的怪动作,都没有多少人在意。文德能正一脸羞涩地与一个人说话。那个人,就是海陆。

海陆其实是他的绰号。他有多少个绰号?因为他研究胡塞尔,每每以胡塞尔的观点统摄一切,所以人们叫他陆塞尔,或者塞尔·陆;研究海德格尔的时候,他叫陆海德,也叫海德格尔·陆。当他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出现的时候,人们就叫他海陆了。

现在,在返回的出租车上,他想到了海陆姓陆,但他没能想到海陆与陆空谷的关系。

海陆问文德能:“她不是研究闻一多的吗?何时开始研究哲学了?”

海陆有些疑问,是因为文德能告诉他,芸待会要来。

文德能说:“这并不矛盾。”

海陆说:“女哲学家?一个奇怪的词,一个矛盾修辞。就像方的圆,圆的方。就像白的乌鸦,饶舌的哑巴。女人研究哲学,既糟蹋了女人,又糟蹋了哲学。她为什么要去研究哲学呢?哲学,让女人走开!”

对了,当时一个写先锋小说的人就站在他们旁边。小说家翻着一本杂志,杂志的封面是个女作家。小说家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引起了海陆的注意,他问文德能:“这位朋友是——”

文德能说:“他是小说家——”

海陆就说:“喂,小说家,问你呢?中国的小说为什么总写那些儿女情长?还他的特能狡辩,说中国是人情大国,不写儿女情长写什么。可是,儿女情长算什么呢?说说看,情感又算得了什么呢?有多少哲学意义?”

小说家把杂志从脸上移开,随口附和道:“我就不写。哥们,哥们只写花园迷宫。”这个小说家其实是个结巴,反问道,“阿、阿、阿兰,罗罗罗伯,格格格里耶,知道吗?豪、豪、豪尔赫,路路路易斯,博尔赫斯,知道吗?”

海陆说:“你喜欢的人还真不少呢。不过,这七八个人,我全无兴趣。”

小说家说:“没意思。”然后,把那个杂志扔到了沙发上。

海陆掏出过滤烟嘴,非常熟练地把香烟拧进去。他是唯一在客厅里烟的人。他对小说家说:“你的表情告诉我,你说的没意思,并不是没意思。是这个意思吧?我想,我没有说错。”

小说家说:“你说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海陆吐了一口烟:“问得好啊!没意思就是另一种意思。”然后他歪着头,看着沙发上那本杂志,看着杂志上的女作家头像,说,“我喜欢和一流的女人谈论问题,读二流的小说思考问题,写三流的诗歌表达问题。”他到底要说什么呢?他要谈论、思考和表达的问题,属于一流、二流还是三流?

就在这时候,芸进来了。

是自己将那虚掩的门推开进来的,所以几乎不为人所知。应物兄之所以及时地看到她,是因为他的目光刚好落到门边。由于文德能不会拒绝人,所以客厅里常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他觉得,海陆就是这样的人。他正想着,要不要离开呢。芸进来之后,坐在了门口左侧的一张沙发上。在她的面前,刚好是魔术师带来的一只鸟笼子,里面是一只鹦鹉。她俯下子观察那只鹦鹉。她披着一条很大的披肩,黑地红点的披肩。在她俯下子的同时,她轻轻地抬起了手腕,拦住了那条披肩,预先防止了它的滑落。她的打扮看上去是漫不经心的,但那是一种心打扮之后的漫不经心。芸无疑是俏丽的,但俏丽出现在别的女人身上就只是俏丽,而芸略显丰满的脸颊以及略显苍白的脸,在她的身上却发展出了一种混合了不幸的贵族气息的优雅。她无疑是敏感的,她的脸,她的嘴角与眼角,都透露着她的敏感,但她又用一种慵懒掩饰了自己的敏感。当她把目光投向文德能的时候,她看到了海陆。于是她又起身,走了过来。她没有伸手。此刻,她的披肩好像能够心领神会似的,恰到好处地滑落了下来,使她刚好需要用手把它拦住。她对海陆说:“德能告诉我,你到了济州。”

“久仰!久仰!”

“久仰我什么呢?我要写的书,还没有写出来呢。”

“你太美了。”

“谢谢!不过,我并没有你感觉到的那种感觉。”

无疑是尖锐的。同时,她好像又为自己的尖锐感到了不好意思,于是她伸出手来,示意海陆落座。海陆这次挑了一个最好的位置坐了下来,而她却暂时还留在原地。但她的目光,却已不在此处。她侧着脸,向应物兄打听一个人。

“小郏有消息吗?”她说的小郏,就是郏象愚。

“听说去了香港,听说拜在了一个儒学家的门下?”

“是吗?”她问。一道影出现在了她的嘴角,有如光下浮雕的纹路。

然后,她对海陆说:“我在德能这里看到了你寄来的杂志,上面有你的照片。杂志上的照片,比你本人要大。女人总喜欢挑年轻的照片放在书上,男人却是相反。当然也不一定。男人老的时候,就喜欢年轻时的照片了。都说女人是本质主义的天敌,其实男人也是。”

与记忆中这些鲜活的细节比起来,那天谈论的话题好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应物兄记得,芸拍拍沙发,让他坐到她的身边。她虽然曾是他的辅导员,但她却反对他叫她老师,他跟别人一样叫她芸。他说:“芸,您应该坐到那边去。”他指着另一张沙发。那个沙发的位置更好,而且刚换了干净的沙发套。但她说:“这里离门窗近,透气。”她无疑是极干净的女人,沙发上扬起来的微尘使她的鼻翼皱了起来,但随之而来的又是宽容的笑。

海陆问文德能:“我可以讲话了吗?”

文德能一愣:“可以,当然可以。”

奇怪得很,海陆竟然随身带了一个麦克风。他先是反复调试着麦克风,然后咬着麦克风说,他刚从德国回来。哦,其实他三年前就从德国回来了。他说,解构主义已经吃不开了。本来就是痞子当道,再解构下去,衩就要脱光了。脱光了也回不到伊甸园,回到伊甸园也吃不到树上的果子,非饿死不可。然后,他又提到了一大堆名词,一连串的英语单词、德语单词。

应物兄觉得,英语和德语反正听不懂,听着倒很悦耳。倒是已经译成汉语的那些名词,疙里疙瘩的,有如一个个绊脚石,让人很不舒服。陆塞尔又再次说到了情感。他说情感在哲学上没有意义,哲学家应该排除情感。黑格尔说,肉是氮氢碳,虽然我们吃的是肉,不是氮氢碳,但现在的哲学研究应该回到氮氢碳。他说,他希望把他的这个想法,传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并通过在场的朋友传递给所有研究哲学的人。

用手遮住了前额。她为他感到羞愧。

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戒指,是祖母绿。

但大多数时候,芸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蹙眉。应物兄听见她说:“给我一支烟。”他递给她一支烟,但她只是闻着,并不点燃,或者用它在手上画来画去。每次看到这个动作,他都知道,芸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说话。每次看到这个动作,他都会想起耶稣面对不贞的妇人,在沙地上写字的情形:它代表着宽恕。

海陆说了一通之后,似乎意识到了气氛的异样,突然停下来不讲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想听听女哲学家的看法。”海陆把麦克风递了过来。

似乎无可回避。

的嘴角又涌现了略带嘲讽的微笑。她说:“我开会的时候是不说话的。我怕麦克风。有一种现象就叫麦克风现象:只要坐到麦克风前面,你说的就不是你想说的,再好的麦克风似乎都不能完全保真。”

海陆索着,把麦克风关掉了。

说:“但你可以用麦克风。这个麦克风的保真效果很好。”

海陆似乎并没有听出其中的讥讽,又把麦克风打开了,并坚持让她说几句。那麦克风就伸在他和芸之间。

微微侧着身子,以躲开麦克风。芸说:“听德能说,经常往济州寄杂志的朋友来了,就过来看看,以示谢意。我很后悔自己的英文不够好,读英文原著很吃力,需要看那些翻译,需要看那些根据翻译写成的文章。不过后来我不后悔了,因为除了英文原著,还有德文原著,还有古希腊原著。即便你是个语言天才,你也不可能全都掌握。”随后她又就近取譬,以眼前的鹦鹉为例,说,“我现在看到的大部分关于西方哲学的著作,大都是鹦鹉写出来的,说了很多问题,其实是没有问题,因为鹦鹉说出来的问题都是别人的问题。”

那只鹦鹉突然在笼子里跳了起来。

停下来,问那个魔术师:“它是不是饿了?”

魔术师橡皮泥似的身体朝芸弯去:“说得对!它饿了。”

说:“不能说饿了,只能说,在一定时间,胃的排出量多于进食量。”

世上所有魔术师,都是机灵鬼。他听懂了芸的弦外之音,弯下腰,脑袋几乎挨着了地面,看着鹦鹉说:“我得给它吃点氮氢碳。”他从袖口掏出了一只致的镶着铜钉的木匣子,打开后,里面蠕动着通体发红的小虫子。没错,他所看到的最好的鹦鹉食品,似乎都是那些小虫子。它们纠结在一起,上下翻滚,争先恐后地摇晃着小脑袋。

海陆的嘴巴咔嚓一声。他竟把塑料烟嘴咬劈了。

这天还发生了什么,我们的应物兄已经记不起来了。

他倒是记得芸对海陆的评价。那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地点是在芸的家中。芸当时刚搬到城郊,紧挨着一片麦田。小麦已经安全越冬,正在返青。他们谈话的时候,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麦田里的乌鸦时而惊飞而起,时而又栖落在某棵孤零零的柏树上。柏树下面是坟头。柏树在初春的光中是耀眼的,比柏树下面的残雪还要耀眼。耀眼的还有乌鸦的翅膀,它有如黑的锦缎。

“海陆离开济州了吗?”

“听文德能说,第二天他就去了武汉。”

“又到武汉做报告去了吧?有人说,他做的是带功报告。做带功报告,听众必须放松,寂静无声,然后就会有哭的,有笑的,有跳的,有跪的,有耍猴拳的,有学驴打滚的。如果他的报告没有达到效果,他就会感到失望。”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虽然是从德国回来的,但却是英国意义上的学者。”

“为什么说是英国意义上的?”

“这里面有一个好玩的典故。一个德国哲学家问一个英国哲学家,英国人的词汇里有没有和Gelehrte相对应的词,那个英国哲学家说,有啊,我们管他们叫作沾沾自喜的人。”芸说着,笑了起来。

但随后,芸透露,海陆第二天其实并没有去武汉,而是来到了她的家中。她还请他吃了饭,并陪着他在麦地里散步。她的父亲和海陆喝了酒。海陆酒量很大,喝白酒就像喝啤酒。海陆说,要把她的诗译成英文和德文。

“那几首歪诗,不值得劳他大驾。不过,他可能真的是个好译者。本来就是歪诗,他要是再翻译歪了,那就刚好是负负得正。”

哦,有一点是他们不知道的,就在他们这么开玩笑的同时,海陆其实已经又到了济州。在后来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海陆还将无数次地在济州出现。最初,他住在文德能家里,后来有时候住在车站旁边的宾馆,有时候住在芸家附近的招待所。比他本人到达更勤的,是他的一封封情书。他觉得文德能对芸更为了解,所以经常向文德能请教,他该做些什么才能够打动芸的芳心。

那个时候,除了文德能家里的阿姨,没有人知道文德能也深着芸

由于海陆对芸的疯狂追逐,文德能知难而退了。

难道就没有感觉到文德能的吗?当然会感觉到。那么,芸为何在此之前没有与文德能走到一起呢?除了文德能没有主动提出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呢?这真是个谜。但无论是芸还是文德能,都没有提起过此事。

说起来似乎有点残忍:海陆写给芸的情书,有时候就是在文德能的书房里完成的。关于那些情书,芸倒是提起过两次。芸说,海陆的汉语词汇量好像有限,最喜欢用的标点符号是惊叹号,最喜欢用的一个词叫“络绎不绝”,最喜欢说的一个句子是:“芸啊!我对你的!!络绎不绝!!!”

两年后,文德能在父亲去世之前,与一个姑结了婚。正逢出国大潮,那女人随后就去了澳大利亚。又过了两年还是三年,她回国与文德能办了离婚手续。

海陆来参加文德能婚礼的时候,对朋友宣布这次绝对不能空手而返,一定要让芸接受他那“络绎不绝”的

再一次拒绝了他。

拒绝的理由,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你感觉到的那种感觉。”

病急乱投医。求不得的人,总是会向别人诉苦,向别人讨教。应物兄现在想起,有一天他去文德能家里,文德能刚开门,对面的门也开了。原来,那些日子里,海陆白天就待在对面魔术师家里。他们已经混成朋友了,一三五打麻将,二四六看录像。听到这边门响,海陆麻将一推,就跑过来了,向他打听芸有什么动静。海陆是这么说的:“我今天运气特别好,做了个七对子,也做了个一条龙,刚才又来了个杠上开花。连鹦鹉都祝福我了。你是不是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文德斯问:“鹦鹉怎么说的?”

海陆说:“格尔高,格尔高。意思是海德格尔陆,高,实在是高。它其实是想说,我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文德斯说:“它那是虫子吃多了,打嗝呢。”

阿姨把文德斯拉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海陆立即垂头丧气,向他和文德能复述了一遍自己和芸的谈话,然后让他们替他分析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好,芸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海陆说:“我们已经谈到女儿问题了。她很喜欢我女儿。她说,如果她有女儿,就叫芸香。我已答应她,回去就把女儿的名字改了,改成芸香。”

他问:“芸原话是怎么说的?”

海陆说:“她的原话是,你有个漂亮女儿,是吧?我就说,她也会是我们的漂亮女儿。她跟你长得还真有点像欸。你们在一起,就像一对幸福的母女。”

他问:“芸怎么说?”

海陆说:“她说,‘像’从来不是‘是’。你‘像’一棵树,和你‘是’一棵树,从来不是一回事。她跟我不谈情,谈词。她说,‘是’是判断系词,是把谓词归结到主词的本质里去。我都被她弄晕了。”

他劝海陆,还是接受这个事实。

海陆立即说:“我都准备为她离婚了,已经拉下脸,给老婆下了最后通告了。这通告不是白下了吗?”海陆看着沙发上的麦克风。那麦克风已经被他摔坏了,成了文德斯的玩具。文德斯喜欢拿它去逗魔术师家里的那只猫。

他记得,大概在两天之后,芸倒是主动跟他谈起了海陆和他的女儿。芸对海陆虽然没有什么好感,但也并不太反感。芸说,她劝海陆不要离婚。她甚至首次向别人讲述自己的童年。她七岁的时候,父母离了婚。父亲对她依然很好,甚至更好了。她吃的时候,父亲总是一手端着水,一手拿着她吃的话梅。等她含了,他就赶紧喂她喝水,然后把话梅塞到她嘴里。她小时候最喜欢吃话梅,但因为那是父亲喂的,她就告诉自己不去它。她想把它吐出来,但又担心伤了父亲的心。父亲呢,一会跑来按按她的腮帮子,发现它还在那,以为她舍不得吃呢。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图形,不是圆形,而是椭圆形,因为它有两个焦点,它还像鸡蛋。小时候她喜欢吃鸡蛋羹。他总是用小勺把软黄的鸡蛋羹挖成椭圆形,然后喂她吃。尽管如此,她仍然对他不满,觉得他遗弃她和母亲。

她是不愿看到同样的故事,在那个女孩身上重演。

她说:“别说我没有感觉到他的感觉。就是感觉到了,我也不会同意的。思想的本质就是觉,就是不安。让我不安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他说:“那我去劝劝他?”

说:“很快就过去了。”

他说:“看他的架势,他好像真的准备离婚。”

笑了:“一三五打麻将,二四六看录像。再换成一三五看录像,二四六打麻将,事情就过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想起此事,他却又觉得,它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他甚至还能记得,他和芸说话的时候,外面下着雨。芸喜欢住一楼。她在一楼的小院子搭了个小的工具房。雨点在工具房的檐头顿一顿,拉长了,变成了芸喜欢的椭圆形,然后落下来,在地面上溅起细碎的水滴。哦,瞧啊,我们的应物兄记得多清楚。他的脑子真是太好了。

可是,这么好的脑子竟然没能想到,那个女孩就是陆空谷。

此时,在返回济大的路上,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芸已从小睡中醒来。她一定是发烧了,因为她用两条纱巾裹着自己。光线照临到车,树影在她的脸上滑过,不同形状的光斑在她的前额一闪而逝。她的嘴角依然带着惯常的微笑。而她微蹙着眉头,则表明她其实忍受着病痛。他想把外套脱下递给她,但又担心上面的烟味让她感到不适。

镜湖终于到了。

经过第一个减速带的时候,芸说,她想下去走走。

他也下了车。出租车先是缓慢地开着,与他们保持着相近的速度,然后和他们一样停了下来。靠近湖岸的地方,水面上摇动着荷叶。芸问:“那就是所谓的程荷吗?”

他向芸解释道,当初子贡带来了九颗莲子,取的是“九思”的意思。确实种到镜湖中去了。为了保证它不与别的荷花混到一起,就把它埋在了陶制的大缸里,里面放的是河泥。大缸下水的位置,并不是他们现在看的位置。那里长着一株野生的构树。而在这里,岸边的乱石丛中,长的却是一株无花果。他告诉芸,自己曾经去看过几次,发现那里并没有荷叶长出。“没什么动静,倒是有鱼草浮出来。”他说。他进一步解释:子贡带来的莲子,早已干透,硬得像子弹,需要先用水泡开,再撬出一条小缝,才有可能发芽。当然,他也告诉芸,说不定过上一两年,就可以看到那古莲,也就是所谓的程荷了。

有几片很小的荷叶浮在水面,与别的荷叶不同。

那是睡莲。

镜湖里到底种了多少种荷花?

似乎就是被睡莲吸引了,弯腰朝它看去。

哦,在那片睡莲上,有两只虫子。不是虫子,是蚕宝宝。原来“蚕姑”把蚕宝宝放到这里来了。还好,斜向湖面的无花果树刚好在那里洒下一片浓荫,不然它们非被晒死不可。有一只蚕,正在吐丝,它大概就是早上看到的那只旁若无人、挺着、昂着头、什么也不吃的蚕。丝从它的嘴里吐出来,同时吐出来两缕,离开了它的嘴才合成一缕。它的身体上已经缠了一些蚕丝。随着新的蚕丝吐出,缠在它身上的蚕丝明显变厚了。他开玩笑地对芸说:“它正一点点变成您喜欢的椭圆形。椭圆形的蚕茧。”

另一只蚕则在荷叶的边缘爬行。

说:“先生曾在殷商墓中发掘出一个玉器,荷叶用墨玉雕成,荷叶上的蚕宝宝则用白玉雕成。先生说,这只是宫廷艺人的想象。快把它拍下来。先生回来了,给他看看。”

他拍了照片,也拍了视频。

那只蚕宝宝在荷叶上蠕动着。荷叶为此而荡漾。它其实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因为它必须从边缘下嘴,但荷叶的边缘却是水,而水正是它的天敌。也就是说,必须在荷叶上戳一个小洞,它才能够把荷叶吃到嘴里。但如果挖一个小洞,水又会冒出来。现在,它的尾巴朝向荷叶的中心,头则是朝向水面,它要小心地从翘起的那一点点荷叶的边缘下嘴。它的嘴巴处在水与叶的界面。

他摘了一片无花果树的叶子,把它捏了起来。他没有去惊扰那只正在吐丝的蚕。他怕影响它作茧,影响它化蝶,影响它做梦。手中的那只蚕,他本想放到无花果树上,但不知道它是否吃那叶子。芸又摘了两片叶子,把它包了起来,说待会把它还给“蚕姑”。一只蚂蚱从芸的脚下飞过,她猛地抬脚,给它放了生,并且目送它挺立在草的顶端。

就是那一抬脚,芸就累了,说她想坐一会。

他就陪着芸坐了下来。

又是有意无意地问到一件小事:“八五年冬天,我们在湖面上办过一次冰上舞会。还记得吗?”

哦,当然记得,因为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芸跳舞。那天是元旦前夜。一九八五年,风调雨顺的一年。它将在黎明到来之前离他们远去。那年冬天的寒冷其实是对温暖的春天、热烈的夏天以及果实累累的秋天的回应。所以,它的寒冷也就同时蕴含着温暖、热烈和喜悦。好像是为了提醒人们注意这一点,雪花及时地飘落了下来。哦,只有在未来的记忆中,你才能感受到当时未能体会到的无限惜别之意。

说:“我这会想起来了,文儿在书里收了一首诗,写的就是那场舞会。他搞错了,那首诗不是文德能写的,是文德能的一个朋友写的。”

哦,那天他是第一次看到文德能。文德能还带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是山东人,也是研究闻一多的,主要研究方向是闻一多和十四行诗的关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个诗人名叫华清,留着一部络腮胡子,令人想到张飞,但说起话来却柔声细语的。华清刚和文德能一起走黄河回来。华清写了几首诗,是带有闻一多风格的诗,想让芸看看,就让文德能带他来到了济大,没想到刚好碰上他们在冰上举办舞会。几个女同学缠着文德能和那位诗人,让他们讲讲自己走黄河的壮举。想起来了,那天芸穿的是暗红的衣。华清说,她就像一只火鹤。

说:“你把这湖,当成海了。”

华清说:“你不是说过,从另一个星球上看,海就是湖。”

说:“那是很早以前的话了。”

华清说:“最近的,也看过啊。雪崩的时候,每片雪花都不是无辜的。”

说:“德能,未经允许,你就把那些句子拿给别人看了?”说这话的时候,芸佯装生气。

文德能说:“是他自己从本子里翻出来的?”

同学们依然缠着文德能,非让他说说走黄河的壮举。

文德能说:“好多人走黄河,是给自己定的任务,从头走到尾。我没走黄河。我只是去了几个想去的地方。很多人世世代代在那里生活,你认为是英雄壮举,人家认为你是来玩的。很多人就是为了玩。”

华清说:“这一路上,我陪着文德能,颠簸在穷乡僻壤、荒山野岭,驻足于荒寺古庙,考察危梁斗拱。骡子骑得,鸡小店住得。在风陵渡遇到下雪,过铁桥的时候,文德能差点被掀到河里喂鱼。同学们,你们肯定不知道什么叫风雪交加。城市里再大的风,都是扇子扇出来的,不叫风。城市里再大的雪,都只是撒胡椒面,都不叫雪。真正的风是从山上吹过来,真正的雪是从天上砸下来。”

说:“德能啊,你这是逞能啊。弱不禁风,却敢走黄河?你要有个闪失,德斯怎么办?”

文德能说:“那不还有你吗。”

说:“我?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能照顾孩子?”

他们的对话自然又亲近。随着音乐响起,周围那些年轻的身体舞动了起来。不时有人滑倒并发出欢快的尖叫。后来,人们鼓动芸也跳上一曲。芸说,那种迪斯科她不会跳,华尔兹倒是会跳,但它太慢了,越跳越冷,会冻着的,她只会跳探戈,是跟着父亲学的,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人会跳?华清立即说,文德能会跳。又说,他最想学的就是探戈,但文德能说,他只和最漂亮的女士跳。事后想来,善于观察的诗人之所以这么说,除了赞美芸,可能还在暗示,他知道文德能暗恋着芸

文德能走向了芸。探戈史上最著名的舞曲《为了》响起来了。它的另一个译名更是致命的隐喻:《一步之遥》。那是一首三分多钟的曲子。多年之后,应物兄在电影《闻香识女人》中再次听到这首舞曲的时候,他眼前浮现的就是那个冰上舞蹈。

两双眼睛因羞涩而更加明亮

有如冬夜因大雪而变得热烈

多么优雅,力与速度的节奏

那孤独者的三分钟:为了

热流与冰,呼吸与风的交替

回旋出这个时代特殊的气息

火鹤将飞,掠过湖心的碎银

羡慕的眼神是我祝福的诗句

欲拒还迎啊,瞬间即是永恒

那摩擦的热与能,迅速升华

但又后退,错过,无言闪开

仿佛是要独自滑向冰的背面

而波涛中又有着确的方位

为凝视彼此保持必要的间距

没错,这首诗的作者就是华清。华清说,他虽然研究的是闻一多和十四行诗的关系,但这首诗却是他写下的第一首十四行诗。现在,我们的应物兄突然意识到,芸之所以提到这首诗,可能并不仅仅是为了说明文德斯搞错了,而是为了委婉地向他透露这样一个信息:这首诗里,其实隐含着她与文德能为何没能走到一起的原因:他们后退,错过,无言闪开,为了保持确的方位,为凝视对方、为两颗心的相撞,拉开必要的距离。

哦,火鹤!那只火鹤,现在穿的是灰褐的衣服,围着靛青图案的纱巾。

据说,当华清把这首诗拿给芸看的时候,芸对这首诗本身未置一词。随后华清与芸有过简短的交谈。

“我看见有人传抄你的诗。你好像很少写到情?” 华清问芸

“我太注重了,因而无法在诗里写到它。”芸说。

“可我感觉到,你好像被所包围。”

“那么,你是说,我不写这个,是出于谦逊?”

在后来的日子里,镜湖岸边这个正午,也将多次走进应物兄的回忆。他甚至记得,身边的那株无花果树正散发着淡淡的香。在回忆中,芸纱巾上那令人愉悦的靛青图案,也不免带上悲剧的意味。也只有在回忆中,他才会知道,芸随后对他说的那几句话其实已经在暗示,她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那个华清,张飞的脸,黛玉的心。他真是心细,打过电话,说他今天要来。我没让他来。我说,等镜湖结冰的时候再来吧。我还跟他开玩笑,是不是看到德能的书中收录了你的诗,来打官司了。他说,不,那首诗其实是经过德能修改的。他说,改了那一句,才像是闻一多先生所说的三百六十度圆。”

那当然是最后一句。它们首尾呼应,仿佛可以循环往复,仿佛那三分钟时间可以不断重来,不断从羞涩到凝视。当文德能亲自动手修改这个句子的时候,他一定默认了一个事实:保持终生的朋友关系。

他对芸说:“我只见过他一面,记得他长着络腮胡子。”

说:“他再来的时候,如果我不在了,你替我接待他。”

正是因为芸直接提到了那首诗,他才突然意识到,芸是在向他委婉地解释自己与文德能为何没有走入婚姻。

虽然只有几步路了,但芸还是又上了出租车。有一件事,他是后来才知道的:就在他们乘坐的出租车开进校园,驶到镜湖边第一条减速带的时候,陆空谷刚好打开车门。她和文德斯走进了经五路的花卉市场。他们当然没能买到芸香,因为芸香并不是常见的花卉,必须提前预定。

陆空谷要想手持芸香来拜见芸,最早也得等到第二天。

这一天,应物兄把芸送上楼的时候,倒是问了一句:“那个海陆,后来好像没有消息了。他后来是不是不做研究了?”

说:“他又去了德国。两年前,去世了。”

他愣在那了。在那一瞬间,在那个“时间的缝隙”,他原谅了海陆所有的疯狂、荒唐和冒失。

说:“一代人正在撤离现场。”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接下来,他听见芸说:“我也是听朋友说的。他最后倒向了儒学研究。你看,我可能说错了。不该说‘倒向’,该说‘转向’。他后来研究王明,有了个新绰号,他用它做了笔名。还真是好听:格竹。”

保姆的小孙女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她穿着花衬衣,小短。她胖乎乎的下半身还像个蚕宝宝,上半身已经变成了蝴蝶。她噘着嘴,哭着。一只哭泣的蝴蝶。蝴蝶飞到了芸的怀里。在楼梯上,还站着两个人。那两个人与保姆站在一起。他们夸芸真好。

他们是济大附属医院的医生。

应物兄认识其中的一个,他是肿瘤科的医生。一种不祥的感觉,像最苦的丸,迅速地卡在了应物兄的喉咙。

“芸,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那个医生说。

“可不是故意躲你们。”芸说,“我手头的事太多了,忙不完啊。”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医生说,“检查结果出来了,情况比想象的好。但还得再做一项检查。”

“我今天可不能跟你们走。我等人呢。”

“不就是等文德斯吗?”

“你认识文德斯?文儿怎么了?”

“他没怎么。我认识他,是因为老太太是他照顾的。医院上下的人都认识他。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你在这儿呢。跟我们走吧。”

“你们回去吧。明天早上我自己去。就是检查,不也得等到明天早上吗?”

“葛校长给我们下了命令,让我们必须把芸照顾好。”

“你们可真逗,葛大人那么一个大忙人怎么会管这么细!”

“葛校长是这么说的,”医生拿出一张纸,念道,“同志们,要充分引起重视了。GC集的人都知道芸,可见此人还有国际影响哩。姚老也太低调了。举贤不避亲嘛。他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总之,你们要好好制定一个医疗方案,有什么好,有什么好办法,都给我上。必须让她在济大好好发光发热,好让她为济大美好的明天贡献力量。”

“快收起来吧。说得我好像是个文学人物似的。”芸抹去孩子脸上的泪,说,“我总得吃饭吧?”

“文德斯说了,您不屑做文学人物,您是人物。”医生说。

“这帽子,能把我压死。”芸说。

把无花果树的叶子打开,让“蚕姑”看那个蚕宝宝,还咬着“蚕姑”的耳朵,问:“告诉我,是不是你放在荷叶上的?”

“蚕姑”说不是的。她感谢芸又给了她一个蚕宝宝。她说的肯定是真的。因为她立即接过那蚕宝宝,捧着它,然后像蝴蝶一样飞走了。她要把它放到那个纸盒子里。

第二天中午,十点多钟的时候,他想,芸的体检结果或许应该出来了。他立即下楼要赶往医院。他把车倒出车位,就接到了文德斯的电话。文德斯说:“芸担心你来医院,让我跟你联系。”他仔细地品评着文德斯的声音,觉得那声音中好像没有悲音。他有点放心了。接下来,他听见文德斯说:“部有个很小的肿块,它压迫了神经,使她感觉到双肩和颈部有些不适。幸亏发现得早。”

“肯定是良的,是吧?必须是良的。”

“当然是良的。”

“德斯!”他喊道,“我马上就到。”

“别来。你知道,芸是很注重隐私的。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医生和芸也签订了保密协议。”

“现在都有谁知道了?”

“你,我,陆空谷。”

“陆空谷?她在济州?”

“她要亲自照顾芸。我当然也可以照顾她,但毕竟不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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