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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窗外已是银装素裹。雪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夜,到了白天,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和往常一样,盛青在楼下叫了几声“夏荷”,然后,夏荷飞一般地奔下楼,两人一起去学校。天很冷,冻得人连说话都有些困难。积雪已经没过脚踝,还有继续增厚的趋势,两人都戴了厚厚的手套和帽子,穿了棉鞋,走得十分小心。只顾得脚下走路,也顾不上说话,到了学校,夏荷的心思还是很重,她在想那封信的事情。
秦川不在的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葛洪宝试图改变秦川遗留下来的一些“散漫”习惯。每天例行的训话,无数次正反论证的运用,锻炼了学生们听他说话的耐性;《新星》暂时停办了,因为葛洪宝觉得,应该把办报的时间花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比如额外的补课;他重申了男女生交往的尺度与规则,这是个危险的年龄,他说。他把青春期看作洪水猛兽,这种紧张的情绪感染了他的学生,他们都有些惭愧地感到自己正处于某种不太好的时期,无法自控,或者很容易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葛洪宝最绝的一次,是让一起去看过录像的曼娟和高伟当着全班的面,交出了录像票的票根,并且让高伟复述电影情节。夏荷记得那部录像叫《巴黎的最后探戈》,一部拍摄于1972年的闻所未闻的片子,葛洪宝将其定论为黄色电影。若干年后,夏荷在家里的沙发上看了这部所谓的“黄色电影”,才明白,当时高伟为什么复述完情节后会瘫软在座位上,而曼娟也趴在桌上啜泣不已。在那个对青春期的性讳莫如深的年代,高伟和曼娟的行为无异于做了大逆不道、羞于见人的事情。虽然这件事情没有伸张出去,但从此,高伟和曼娟彻底毫不相干,两人都像被霜打的叶子,蔫了很久才缓过劲来。于是,在高二(1)班,再也没人敢在葛洪宝的眼皮底下递条子或者交换眼色。
想到这些,夏荷不寒而栗。
一个上午,平静地度过。夏荷几乎没有和同桌郭晓芒说过几句话,或者说,她在有意回避和他说话。郭晓芒问过她信有否找到,夏荷摇摇头,没有作声,在这封信现出踪迹之前,它将是两人胸口永远的痛。
中午,夏荷与盛青在校门口的饮食店吃小馄饨,另外加了两客生煎包。她们坐在靠窗的位子,小小的店堂里挤满了美浓中学的学生。夏荷一抬头,看见若兰和高三年级的许彬推门进来,隔了玻璃门,若兰的脸被雪地映照得惨白惨白。许彬在买筹子,若兰顾自找了夏荷斜对面的位子坐下,眼光一直在朝她们瞟。
“我觉得她怪怪的。”夏荷说。
“我们又不会揭发她和许彬一起吃饭。”盛青说,“担心什么?”
两人不再说话,埋头喝放了紫菜虾皮的馄饨汤。
“我觉得你也怪怪的。”盛青冷不丁说。
“是吗?”夏荷心一颤,脸颊飞红。
“你干嘛脸红呢?”
夏荷的脸更红了。
“我觉得你神思恍惚呢!到现在为止,你跟我只说过三句话。”
“是吗?”夏荷尴尬地笑,“我在想上午的化学题。”
“不愧是高材生,这么用功。”盛青冷嘲热讽。
夏荷闭嘴不说话。
半个小时后,夏荷与盛青像往常一样回到学校。半个小时后,夏荷的生活就此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们走到学校门口,就觉察到几许异样。
一进校门就是两排展览橱窗和黑板报,平时用来表彰先进,张贴标语。这些日子,夏荷的照片就贴在橱窗里,她得了市作文比赛一等奖,这在美浓中学也是一件大事。除了照片,还张贴了她的比赛作文。自从贴了自己的照片,每次,夏荷都是匆匆而过,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而这次,她却止住了脚步。因为——那个地方围了太多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外层的人还在伸着脖子往里面挤。
此刻,雪还在下着,雪花很轻,仿佛是从地面卷起似的,被风吹着,在空中四处飘飞。 它仿佛活的小虫子,像夏天黄昏时的蚊蚋,静默无声地钻进人的脖颈,让你浑身一激灵。有几颗雪花钻进了夏荷的领子,她的后背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她隐约听到了里圈的人朗读的声音:“和你说话,常常会莫名地感动起来……”“肉麻!”另一个人怪叫道。
那个人继续念:“那天,说起你的妈妈,我劝你,身边有妈妈已是无比的幸福,我这么说,也是在化解自己心里对妈妈的怨恨的情绪。在你面前,我希望自己真正的宽容,豁达……那天夜里,尽管我还对白天葛××的训斥耿耿于怀,但一想到你,想到你的微笑,我心里的不快就会扫去……来到美浓,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一个刻苦的、害羞的、安静的女孩子……”
“哦,哦……”更多的人起哄了,“写给作文高手的情书自然也要动足脑筋哦……”
“哎,那个郭晓芒是谁?”
“真够绝的,把情书贴在这里……”
夏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法思想,也无法移步。她想不明白,郭晓芒的信怎么会贴到了校门口的宣传橱窗上,而且贴在写有她名字的光荣榜旁边,是谁捡到了它?又是谁导演了这出恶作剧?这一切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脚像踩在棉絮上,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荒凉,无遮无挡,连一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恍惚间,她看见盛青奋力拨开人群,往里挤进去,“让开让开!”她嚷嚷着,一把扯下贴在玻璃橱窗上的信,“有什么好看的!”她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一手捏着那张惹祸的纸,一手拉过夏荷,拔腿就走!
“别怕,有什么大不了的!”盛青的泼辣性格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
“那个郭晓芒真是弱智,干嘛写上称呼和署名啊……还叫你‘荷’,真肉麻,我也要吐了……”
“别说了,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天没那么容易塌。”
“葛××一定会知道的……”
“知道又怎样?”
“别说大话了,如果轮到你,你也会两腿发软。”夏荷再也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