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艳阳高照,一帮精壮的子弟赤着上身在烈日下打熬身体,喊声振天动地,一拳比一拳更狠的擂在沙袋上。山东高据马山,匪帮子弟一向号称天下第一悍勇。武功不必最高,胆子最大,拼命最狠,已经足以让匪帮大当家的多事笑傲江湖那么些年了。这是他的资本,他的实力,现在他正高坐在聚义厅上,把着一杯烧刀子,冷笑着把这份实力亮出来给萧炽看。
天下的骗子一定比土匪人多势众,单论智慧,骗子也远在土匪之上。更何况是河间府的萧炽。
关于他的传说不太多,骗子不能太张狂,所以只有那么一条。七年前他为了一个女人失了风,给官府抓到衙门里,“刑堂第一快捕”萧夜带着二十个精干的衙役,足足审了他二十六个时辰。结果非但乖乖的把案子给他撤了,二十个衙役还一共买了他骗来的十五只碧玉钗,七栋庄子,九头水牛,外加十二把菜刀。帮他销了三年的赃,事后萧夜给官府抓了起来问他为什么私放犯人还为贼销赃,萧夜才想明白他买的六把菜刀一头水牛原来都是赃物。但是他说他很服,不后悔,萧炽的骗术下输的不冤枉,唯一让他痛恨的只是萧炽的骗术品位太差,居然连人家的菜刀都骗!萧炽却只是微微一笑说:“在下尚未娶妻,正在四处骗婚,女子手中,除了骗把菜刀还能骗个什么,要么就是绣花针,那个虽好,我还是一直无法忍心练习葵花宝典啊!”
但这个时候,一向处乱不惊的萧炽汗如雨下,话都说不出来,说出来也一定结巴。因为多事已经说了:“三天之内,不交出程咬金劫了的十万两皇杠,就踏平你们骗帮,杀个鸡犬不留!”
看着多事的上千子弟,萧炽知道这回已经死定了,因为他根本就连皇杠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但是多事并不理睬他的解释,他以为皇杠一定该和骗子在一起,而骗子说没有见过,那么结论一定是骗子在说谎。多事永远不会错,因为多事是土匪,萧炽一定在撒谎,因为萧炽是骗子。
所以萧炽知道自己这尚未婚配的大好儿郎是一定死在多事手下了,土匪要你今朝死,谁能留你到明天?只可能死得更早,因为土匪的耐性向来很差0
一脸的苍白,一脸的冷汗,萧炽走下高据马山,在到山下等待的纸醉,他只说了一句话:“俺娘养俺不容易,你帮俺把骗来的几把菜刀卖了留点钱给她老人家吧!”纸醉也只说了一句话:“萧兄弟,帮中的兄弟都已经出去卖菜刀了,我早就想到这一回,是我骗帮大限已到,命中如此,无可挽回啊!”
夜,静悄悄的,河间府的街上,忽然多出了些人,茫然的坐在地上叫卖菜刀,茫然的等待死亡的到来。
多事的酒醒了,在他喝了十斤烧刀子以后能够那么快的醒来,这是第一次!因为一个纤纤巧巧的女人悄悄走了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泉州的兄弟们看见他了!”
冷汗淋漓的滋味不好受,多事却控制不住自己流汗。香蝶是他的智囊,绝不会因为一件小事来烦他,他能由泉州联想到的大事,就只有一件,那个人又回来了!
香蝶轻轻的说:“我已经快马加鞭赶去看了,是他!他又从一梦山洞里出来了,去了泉州的集市,买了一些杂货,然后又回去了。”
“也许他只是出来买东西吧?”多事惊慌的说。
香蝶苦笑了一声:“多大当家,你太没出息了,一点也记不住事情。他善于驯养,养了一条神异的灵犬。自从他洗手退出江湖以后,他的东西都是灵犬代为买来,自己从不出洞,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破他自己的誓言?”
“那他为什么只是买货,为什么还没有来?”多事依然惊慌。
“我看过了,他买的是——木炭!”香蝶说,“你可记得他配置火药之术也是天下无双,他一人之力杀了我们不难,恐怕毁不了高据马山。他嫉恶如仇,这分明是要把我们寨子夷为平地啊!”
“早知道他还会回来,这些年我怎么敢还作土匪?”多事终于死心了,他举起一坛烧刀子灌了下去。香蝶看着他,不说话。
小匪冲进来大叫到:“帮主,帮主,人手和家伙都齐备了,就等帮主一声令下,俺们去砍了骗帮那帮灰孙子了!”
多事长叹一声说:“自己都要死了,积德积德,积点德吧!让萧炽他们逍遥去,喝了这杯酒,还会有下一杯么?”
他拎着酒坛出去了,屋子里,香蝶忽然哇的哭了出来:“妈妈!我害怕呀!”
走出门外的多事叹了口气:“女人,女人,就那么点胆子。”
灌了口酒,一时间想到当年那场血战。酒呛在喉咙里,几个跟班上来拼命的捶背,多事还是一脸苍白,也不知道是呛的还是害怕。
二
江南清韵山下焚琴山庄,庄主江南正对着夫人大声吼叫:“别鹤小兔崽子要是敢娶那个小毛丫头,我就掐死他算了!”江南的修养一向很糟糕,他脾气的粗野比他手里那根三楞七口的狼牙棒还要让江湖中的豪杰们畏惧。可是偏偏他还喜欢自命风雅,每当他效仿张国老倒骑着一头小驴出现在江湖上,方圆一百里内的豪杰都要绕道而行,因为他一定要你为他骑毛驴的姿势叫好并盛赞他仙风道骨。可是武林中人多数笨嘴笨舌,说不出到底怎么个好法,于是江南为此就要和人决斗。狼牙棒下鲜血累累。山东大侠风若渡,大漠摩云天的老大,八极杨叶,武当铁针道长都死在他威武雄壮的“狼牙笔”棒法下,和他交上手的人,从来就没有下一次决斗了。唯一好的地方,是他好汉和恶贼一起杀,倒是不偏袒什么人。
知道他脾气的人就不难理解他现在为什么气头上连儿子也要杀了。他唯一的宝贝独生子江别鹤生下来就和清韵山主家的长女温柔订了亲,虽然自己是个粗人,却并不妨碍江南希望自己儿子能娶个大家闺秀,所以才巴结上了温家。可是有一天早上居然有人告诉他江别鹤居然和一个乡下农家的女子好上了!怎么由的江南不怒?
一声令下几百个家丁就把那个女子和江别鹤一起捆进了焚琴山庄。小丫头片子虽然还小,倒是端的天真可爱,一脸的惊慌,连老夫人都是个我见尤怜。可是这并不代表“何况老奴”,江南是个粗人,他只知道自己的想法谁也不能违背,尤其是自己儿子。所以他一脚把儿子与那个女子一起踹进了柴房,扬言儿子这条心不死,人就得死。他可是说得出,做得到!
“老爷,那农家的冷姑娘虽然出身普通,却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何必不让他们成了这段心愿呢?”夫人劝道。
江南冷笑一声道:“不肖之子要他何用,夫人不必多言!”
他掂掂手里的狼牙棒,终于也下了狠心。
夫人掩着泪退了出去,一个青衣的人无声的出现在江南身后。
江南猛的转身揪住那青衣人的领子说:“先生你说俺该不该杀那个兔崽子?”
来的是江南手下的第一谋士天空,他苦笑一声长吟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江南愣住了,他送开手,摇着天空的脑袋说:“先生,那人已经退出江湖多日,不要再说来叫我心惊肉跳,你明白不明白啊!”他冲天空大吼了一声。
“他回来了!”天空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他真的回来了!”
江南的脸色现在和天空一样苍白,只听见天空说:“江北泉州的探子来报,那人终于出了山洞了!他已经练成了至少前九字诀法‘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探子的回报说他每走一步都有九个变化,每九步稍稍停顿,已经是九九归一的境界了。”
天空无奈的说:“您这些年来又杀了不少人,他素来不喜欢您胡乱杀人,现在武功又更胜往日,恐怕这一次您……”
“别说了,”江南说,“帐房给天空先生开一万两银子,先生自己去吧,我不敢留先生了,那人要来杀我,又岂是逃得掉的?”
“光阴一帖传江湖,困杀人间伟丈夫,”天空长叹着,“想不到那个人居然自破誓言重出山洞,谁能制他?谁能制他?”
走着走着,他居然腿一软,拌倒在门槛上,狠狠地亲了口地面。
要是平时,江南一定已经笑晕过去了,可是现在他不能,因为天空给他说完那些话以后,他想了想,想起当年,已经先害怕得晕了过去。
江别鹤抱着冷泠儿打着哆嗦的身子,压下心里的恐惧道:“冷妹妹别怕,我爹不会杀我们的,他就是逗逗我们罢了。”
泠儿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他会的,人家都说你爹以前是杀猪的出身,根本不讲道理的!”
江别鹤知道那不假,他心里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他紧紧握着冷泠儿冰凉的小手说:“不管我爹怎么样,冷妹妹,我今生非你不娶!”
“我今生非你不嫁!”冷泠儿天真童稚的小脸上,严肃的让人心碎。
“可是我真的怕,阿鹤,他们说你爹很残忍的,他会不会把我们一个个的拿大锅煮了啊?”冷泠儿偎依在他怀里说。
“不会的,”江别鹤的话已经有些错乱了,“我家里没有那么大的锅。我爹只煮煮狗肉吃。”
忽然,江别鹤想到了什么,他扶着冷泠儿的肩膀说:“我爹一定会把我们分开一个个杀掉的,他是那种人!即使死,我也不要和你分开!”
“我们一起死吧!”冷泠儿天真的说,“我们死了会上天去的,我还能见到你呢!”
“拉紧我永远不要松开,见到孟婆,就是一个老太太你记得不要喝她给你的汤,一定啊!”江别鹤说,“我们一起死,一起去见阎王,求他让我们在一起。可不要喝汤啊,喝了什么都忘记了!”
“我不喝!”冷泠儿哭着搂住他的脖子说,“我一定不喝。”
“不喝就好,不喝就好。”江别鹤拿出了藏在鞋子里的短刀,咬咬牙扎向冷泠儿的背后。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黑风扫了过来,巨大的狼牙棒把小小的匕首砸飞了,门开处,高大的江南走了进来。
“我不会让你分开我们的!”江别鹤大声说,抱紧了怀里的冷泠儿。
许久,才听见江南说:“不分开,就不分开吧,爹还指望你给爹生个好孙子,好孙女呢,求什么死啊。怕就怕爹看不见了。”
江别鹤瞪大眼睛傻愣着看江南忽然和善起来的面孔。
江南轻轻看着江别鹤怀里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的冷泠儿,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感慨着说:“好看的女孩儿,还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呢!”
冷泠儿的眼里,好象忽然有了一只发起慈悲的大灰狼,她还是害怕。直到跪在江南面前拜天地的时候,她细细看了江南的眼睛,才发现那是一只有点悲伤的大灰狼,关爱的神色在他的眼里闪动。
三
文相曲文非冷笑着,丞相府里,他把刚刚写就的七杀令扔给了走进来的“青梅煮酒”朱青梅——他手下最有才干的幕僚。
“天下以文字杀人者,我恐怕是第一个吧。”他嘿嘿的笑着。
曲文非朝中奸相,天下皆知。只有皇帝不晓,还是颇为器重他,把他扶到这与天下兵马大元帅并称的文相之位上。可是曲文非尤然不满足,他嫌兵马大元帅兵权太大,势力重于朝中。于是网罗罪名,把四千余名拥护大元帅西征的举子都抓了起来,一一审问,准备罗织大元帅谋反的罪名。可是举子们居然颇为顽强,用尽重刑还是抵死不肯诬告。终于惊动皇上,下旨刑部,如没有证据,便当释放那些举子。
曲文非大惊,一旦举子们出狱,此中的黑幕就要外露,他文相的位置尚是小事,脑袋能不能留住都是问题!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举子们的罪证,叫他们一个都出不了大狱,在里面全部杀了。
这个在曲文非看来确实不是难事,曲文非以文相之名立于朝廷,文采匪然。撰写的圣旨青词,流畅华丽,用词之准,深合帝心,这才登上了宰相的位置。他把举子们以前写的文章搬了出来,挤眉弄眼的看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这个后来叫做文字狱,可是曲文非首创的时候还没有想到这个名字,所以失去了青史留名的机会。他没有时间为这个伟大计划想个好名字是因为第二天就到举子们出狱的时候了,曲文非赶时间。
他找了五十个幕僚,一声令下,开始重批当年举子们的卷子。
很幸运的是,当年考的是策论,就是让举子们阐述关于北方战争的对策。举子们一般都有个癖好——引用历代先皇的事迹。曲文非对他们这个好习惯感到很高兴。
比如一个人写到“昔高祖元璋以武功彰显,历百战而立威,后于陈将军友谅战于播阳……”,这个就可以砍头了,这太祖的名诲他也敢提就活该他倒霉。曲文非感觉不错。
另一个没那么胆大,写到“昔高祖以武功彰显,历百战而立威,后于陈将军友谅战于播阳……”,不提名字了,还是要砍!谁叫这小子胆敢说“以武功彰显”的“彰”字,还是犯了太祖的名诲。曲文非感觉就更好了。
至于“昔高祖武功素著,历百战而立威,后于陈将军友谅战于播阳……”,也可以砍,这本朝开国是太祖不是高祖,这小子胆敢故意写错,岂不是得砍?
“昔太祖武功素著,历百战而立威,后于陈将军友谅战于播阳……”,也砍,敢把逆贼陈友谅管叫将军,在曲文非看来,不诛他九族已经很客气了。
“昔太祖武功素著,历百战而立威,后于陈贼友谅战于播阳……”,砍!这太祖和贼子有叫“战于”的么?当然是“讨陈贼于播阳之畔”,公然把陈贼和太祖摆在一个等级上,当然要砍!
“昔太祖武功素著,历百战而立威,讨陈贼于播阳之畔……”,照样砍!这曲文非博闻强记,一算太祖只打了九十九仗。这举子多说一场,要么是蒙骗圣上,要么是心怀不满,没有好好阅读先皇传记。砍!
还好没有举子说“昔太祖武功素著,历九十九战而立威,讨陈贼于播阳之畔……”,否则曲文非就有点头痛了。不过这还不是他最怕的,曲文非最怕的是在举子里面有一个文盲,根本不会写字,那可就真有点危险了。
事实说明地方的考试还是很可靠的,举子中没有一个文盲,曲文非很高兴,特意下令要加强地方考试,凡有私下里放水包庇的官员立斩不赦。
凡是可以砍的,曲文非写“公然欺君犯上,处以斩刑”,后来觉得麻烦,改写一个“砍”字就成了,渐渐觉得人还是太多了,就写半个“砍”字,写个“石”。到最后实在没有力气了,画半个“石”字,画个“口”。演变下来,终于变成了个圆圈。
然后曲文非数数所有带着圈的卷子,终于确认了全部的举子都要砍头,很开心的舒了个懒腰,他终于发现从另一个角度判卷子,看问题是这么的让人高兴:“关键只是思想的转变嘛!”
他大大咧咧的写了个“七杀令”,就要差人去砍头。正好看见朱青梅进来,就扔给他了。
他刚刚摆出自己最得意的奸诈微笑,还没有完全绽开,就打了个哆嗦。朱青梅从来没有那么名副其实过,他的脸色现在青得发绿,真象颗大青梅,要说拿来泡酒,一定味道不同凡响。
曲文非凑近他那青得象两颗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说:“遇见鬼啦?”
“大人,”朱青梅凄惨的叫了一声,“我们没几天好活了,那个人又出山了!”
曲文非的脸膛上立刻闪耀起紫色的光芒,皮肤下的血管都要炸开了一样。他跌跌撞撞的往回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道:“到底是谁出山了?是不是当年江湖上名动八表,和我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被我费了一双招子,满门抄斩的河朔豪杰,号称‘不败人龙’的杨叛又回来了?听说他已经练成了天下最刚猛的‘无明神功’,不需要双眼一样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他找我来寻仇,当真有点麻烦了!”“不是啊,大人!不要安慰你自己了!”朱青梅哭丧着脸说,“来的要是杨叛属下怎敢惊动您,来的是那个你一直不许我们说他名字的那个……”
“别说,别说!”曲文非捂着心口退了几步才道:“唉!难道你就不能骗骗我么?”
朱青梅哭笑不得道:“大人,他要是回来我们大家一样的没命,难道我还要顾着你什么?”
曲文非想了想忽然跳起来道:“会不会是你看错了?你一定是看错了吧?他怎么回出来?当年武林十大高手与他赌战,一战失败后他自己下的誓言永不出山,他绝对不可能回来的!”
朱青梅说:“属下未曾见过那人,听说当年见过他还健在的人江湖上不过山东匪帮的头目多事和香蝶,以及江南焚琴山庄的庄主江南与谋士天空,再就是大人。探子们也只知道报告从一梦山洞出来的人而已,属下且说说他的相貌。真的是属下弄错也未可知。”
曲文非拼命的点头。
“八字胡。”曲文非开始冒冷汗。
“大眼眶,小眼珠。”曲文非的后背全湿了。
“一张黄黄的大马脸。”曲文非的身体象泡在汗水里。
“蒜头鼻子,躬腰驼背。”曲文非都快虚脱了。
“嘴角上一颗蚕豆大的黑痔,上面有根三寸长的胡子!”曲文非终于晕了过去。
夜深了,宰相府里,只有朱青梅使劲摇着曲文非说:“大人大人,你醒醒,到底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我害怕啊!”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