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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师》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5 11: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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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剑呈在了东海王的案上,衬着猩红的蜀锦,剑光内蕴,仿佛一条青冰。凝神看剑的东海王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怕被剑光伤了眸子。

剑长三尺二寸,阔不及寸半,剑脊仅厚四分。剑柄缠着青鲨皮,剑锷上则嵌了一枚温润的山玄玉,正是上士佩剑的格局,淡雅温润之余,别有一股书卷气。

东海王一手自木匣中提起长剑,一手自王妃段氏的手上取过一张丝帕,顺着剑身缓缓擦拭。就这么随手一抹,半张帕子娓娓飘落在案上,帕子角上晕染的一朵牡丹也齐齐分做了两半。

“恭喜殿下又得宝剑!”纱幕后的段氏起身盈盈一拜。

东海王并无喜色,只挥手道:“熄灯。”

侍卫们灭去了灯火,弹铗馆中只剩窗外透进的月光照明0一片黑暗中,堂下众人看见东海王须眉都被映得碧绿,缥缈的碧光正是来自他掌中的青剑。剑在青光中朦胧起来,说不清是真是幻,仿佛一道淡淡的青气。东海王手腕一振,青光就弥漫在桌案上方,经久方才逝去。

“点灯,”东海王道。

灯火重又燃起,东海王将剑重新放回木匣中。剑落在匣中的一刻,轰然一声,岸上那只用作笔架的铜铸天禄横腰断为两截!

堂下一片赞叹之声。那只铜铸天禄的腰身足有手腕粗细,东海王不过微微振腕,就把它分作两截,新铸的剑果然是断金切玉的名器了。东海国的臣子们交头接耳之际,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下首的白衣儒生。堂下数十人,只有他不动声色,双手按着膝盖,垂首跪坐在那里。

东海王微微点头:“你们也来看看。”

堂下两名老者伏在坐席上拜了一拜,这才小步上前,一个拾起半截铜兽和半张丝帕,一个小心翼翼的拈起了青剑。拿到铜兽和丝帕的老者凝神检视断口,而拿剑的老者就着烛光端详剑身,又轻扣长剑去听声音。两人神色凝重,偷偷瞥了那白衣儒生一眼,忍不住就在东海王案前低声问答。

东海王也不呵斥,饮了一口米酒,冷眼看着两人。

“恭喜王上,果真是宝剑啊!”持剑的老者终于回过神来,战战兢兢的跪下,双手奉剑过顶。

“陈崔相剑一生,所见的宝剑,这柄当列为第一品!”另一名老者也急忙跪了下去。

“第一品?怎么说?”

名叫陈崔的老者叩首道:“禀王上,此剑用的是古法,并非是寻常的铁剑,而是以铜英锡精等五金融合,也并非是锻打而成,而是古法铸造。此剑剑刃青气大盛,是锡精之色,锡主刚强,所以剑刃极其锐利,裂丝娟斩金铁,剑刃不见半分卷曲。而剑脊青气转淡,是铜英之色,铜主柔韧,所以剑身不易折断。刚柔并济水火一炉,堪称造化神功,纵然上古神剑,不过如此而已。”

“那此剑的青光又是为何?”东海王沉声问道。

“是磷光,”两个老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下首的白衣儒生躬身答道,“臣下铸剑之时,加入了些许磷石,所以此剑夜间光照十步,鬼魅辟易。”

“光照十步,鬼魅辟易?好!”东海王击掌喝道,“赏!”

话音落,内宫使女已经鱼贯而上,手中所捧的漆盘上,陈列著名贵的丝帛、珠玉和器皿。这些赏赐一一呈在那白衣儒生的面前,珠光宝气,粲然夺目,左右出身于那些名门望族的臣子都心生妒忌。这笔赏赐,只怕不下三五千金,纵然第一等的军功,赏赐也不会更高了。如此重赏一个剑师,也可见东海王对神剑的渴求。

上古有传,宝剑乃是神物,夺天地之造化,神魂自生,非至德至福之人不能佩戴。楚王无道,神剑湛卢就自行跃入江中遁走。此时皇帝痴呆,不能统御诸王,贾后又死在车骑将军赵王司马伦的叛乱中。谁都看得出天下无主,正是强雄夺位的良机,司马氏的诸王都存了篡位夺权的野心。东海王司马越割据山东,也是一方霸主,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东海王年轻时候就以剑术闻名,酷爱收集天下名剑宝刀,生平的遗憾是库中还没有堪称“神物”的名剑。前年又有方士游说东海王,说汉是火德,魏文帝定都雒阳,是以水德代替火德,晋乃是继承魏国的国祚,所以是木德。如今天下大乱,宗室诸王应当奋发而起,改立新朝,所谓“金克木”,当以金德取代木德,若是能得神剑,便是天命钟于东海国,必定取得天下。是以东海王招揽四方剑师,以求铸造勘比上古神剑的宝剑,而名叫薛剑子的白衣儒生就是那时被召进了东海国的工造府。

“谢王上,”薛剑子面沉若水,只是端坐在席上略微躬身,算是行礼致谢了。

“这些宫人,孤也赐给你。孤知道你年长无妻,只要你尽心为孤铸剑,便是宗室诸王的供养,孤也给你!”

堂下东海国的臣子微微变色。此时的东海王自己不过是宗室诸王之一,却声称要给薛剑子以宗室诸王的供养,自然是要夺取天下自己称帝。如此坦然说给一个剑师听,可见东海王心中已经把他看作了重臣。

薛剑子并没看那些妖娆绝色的宫人,又躬身道:“在下素来贫贱,不堪宫人侍侯,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东海王微微点头,挥手令那几个宫人退下,又自匣中拈起那柄长剑端详。

“不过……”东海王眼光一扫众人,忽然道。

堂下重归寂静。臣子们知道东海王生性喜怒无常,有时由笑而怒,忽然就变了脸色。所以这声“不过”仿佛平地而闻惊雷,一时间臣子们端正坐态,都不敢出声。

“取龙文来!”东海王喝道。

几名侍卫急忙下去,片刻回来,手中已经捧了一只木匣,和盛青剑的木匣一般无二。木匣打开,里面赫然是另一柄剑,三尺有余,黯淡无锋,似乎只是一柄寻常的铁剑。可这柄剑同样衬着华贵的蜀锦,而周围竟还散放这十二粒明珠。

东海王捧出那柄铁剑,对陈崔道:“这柄剑你也看看。”

陈崔小心的接下了剑,心里忐忑不安。他相剑数十年,远看剑色也能够揣摩出七八分,这柄剑光芒不显,剑刃微有缺损,形式更说不上优雅,连下士佩剑的格局也说不上,恐怕只有市井布衣才会佩戴这样的剑,放在寻常铁匠铺子中,不过是二三十两银子。可偏偏衬着剑的十二粒明珠让他深知此剑在东海王心中的地位。民间所传有一种五鬼搬运之术,能够御使小鬼偷窃珍宝。所以家中若有什么至宝,就要以其他宝物相衬,俗称“买鬼钱”,用来贿赂被差遣来的小鬼。而这柄剑的买鬼钱是十二粒圆润的明珠,剑的身价简直难以想象。

剑入手极沉,陈崔屈指弹剑,只有一声极短促的低鸣,陈崔更加惶恐,他平生还未听过这样的剑鸣,而且以他的眼力,也只看见剑身暗黑一片,只是隐约知道是柄铁剑,再也看不出其他。

“哼!”东海王看他面有难色,一声冷笑,一把夺回了剑。他手一挥,剑锋定在陈崔的眉心上。

陈崔一生相剑,也曾练过十几年剑术,可是东海王夺剑挥剑,剑尖距离陈崔的眉心不过一分的距离,陈崔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

“王上……”陈崔浑身冷汗。

“就着灯火看看,”东海王神情冷淡,只是移过案上的烛火,放在了剑锷边。这样陈崔正好可以顺着剑脊看向了烛火。

陈崔忽然间瞪大了眼睛,惊讶之下,他不顾剑尖在眉,不顾一切就要凑前去看个究竟。

“崔山!”与他同来的老者看他神色有异,急忙拉了他一把,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崔山!”那老者叫着陈崔的字,大惊失色。他知道陈崔相剑之术远过于他,他平生所得的名剑,陈崔一看一扣,连来历都说得出来。可是那柄剑在灯火前看不知有什么异状,竟让陈崔如此失态。刚才几乎是死里逃生,陈崔却还是没回过神来,只是呆呆看着那柄剑。

东海王冷笑:“这般的学识,也敢相神剑么?叶素!”

东海王身后名叫叶素的年轻侍卫上前一步,东海王一手将那柄黑剑抛给了叶素,喝道:“拿好!”

叶素不敢怠慢,双手握剑,横剑在身侧,坚定如铁石。

东海王吸一口气,抓起了那柄青剑,对着黑剑的剑锋力劈而下。两剑的剑锋交割,只有“嚓”的一声,半截青色的剑身已经钉在了地下。等众人惊觉过来,才明白东海王所赞许的那柄青剑已经断在了黑剑的剑锋上!

东海王对着断剑冷笑一声,将剑抛回了匣中,转手接过了叶素手中的黑剑。

“裂丝娟斩金铁算什么神剑?若是神剑,就该傲视同辈,水火不能侵,凡剑不能伤。庸人!给孤赶出去!”东海王抚剑,忽然大喝一声。

陈崔和那个老者脸色灰暗,不敢多言,被侍卫押出了弹铗馆。

东海王雷霆一喝,堂下一片寂静。他目光生寒,扫了一眼众人,又低头凝视那柄黑剑:“薛剑子,这柄龙文是你的手笔吧?”

“是在下十二年前所铸,”薛剑子俯身拜了一拜。

“你年庚几何?”

“虚度二十八年。”

“那么十二年前你只有十六岁?”

“是。”

“哼!”东海王拍案喝道,“十六岁时你已经铸得出龙文,难道十二年过去,你的本事没有半点长进,反而都忘记了么?”

堂下臣子心惊胆战,不由自主都低下头去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薛剑子躬身又拜了下去:“王上,在下一介白丁,承王爷赏识,不敢不尽全力。只是龙文出炉纯属造化之功,不过是偶然。纵然回到十二年前,依旧用那时的铁英和泉水,在下也未必能重铸一柄龙文。何况邙山泉水已绝,去往乌孙国的商路也断了多年,买不到西域的铁英,在下那位精擅冶铁的朋友又去世七年了,没有他冶铁的手段,在下也难为无米之炊。在下所以弃铁剑而改铸五金之剑,就是为此。”

“当真?”东海王脸上腾起怒色。

“造化之功,非人力所能及。”

东海王鹰目如电,薛剑子恭谨的拜下。静了良久。

“若是造化之功,天授孤神剑,更非人力可夺,”东海王忽然开颜笑道,“乌孙的铁英,邙山的泉水,孤自然派人去找,冶铁的名家天下也不是一人。你为孤铸出神剑,青史上自有你的名字!”

“去吧!”东海王大袖一挥,起身退入了后堂。

堂下臣子拜了一拜,纷纷起身退去,只留下白衣的薛剑子坐在堂中,仿佛在沉思什么,又仿佛只是出神。

王妃段氏稍微留了一步。她所以隔着纱幕看东海王试剑,便是听说了薛剑子的名声,想见识一下这个惊动东海国的人物。可此时透过那层绛纱,薛剑子远不是她所想的那般风采夺人,却是淡淡的有些苍然,有如他自己身上那件汰洗旧了的白袍。

两个侍从进来,抬着将薛剑子移上了肩辇,抬着他出了弹铗馆。段氏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名震东海的剑师,竟然双腿不能行走。

堂前的槿花开放,已经飘落满地。肩辇路过花树旁的时候,薛剑子淡淡的目光落在盛极的繁花上,眸子中空茫茫的一片。

“薛先生,”花树边忽然有人喊他。

薛剑子回过神,才发现刚才被逐出弹铗馆的陈崔和另一个老者正拱手候在那里。薛剑子在肩辇上躬身行礼:“恕在下行走不便。”

“在下今次若是不能问个明白,虽死不能瞑目,”陈崔叹道。

“先生请说。”

“可是分景之术?”

“是。”

陈崔不再说话,长叹一声,长身拜倒下去。薛剑子欠身回礼,示意侍从抬着肩辇远去了。

“崔山何以如此?”那老者看在一边,茫然不解。

“世传周王见西王母佩分景之剑,上元夫人佩流黄择精之剑,乃是谬传。真正的分景之术,是上古铸剑的神术,分景之剑只能是铁剑,成剑的时候剑身自然会有阳文阴缦隐现,所谓流绮星连,浮采泛华,就是说分景之剑。分景之术已经世传多年,世人如今所铸的松文剑,纹理乃是在剑外,而真正分景之术所铸的神剑,松纹冰纹都是在剑内。只有对着灯火方能看出。”

“那崔山你刚才看见的是分景之剑的纹路?”

陈崔叹息:“对着灯火那时,那柄剑就像怒龙开鳞一样,我看见一层层的龙鳞在灯下闪动,简直象是活物,正是正传的分景之术。其人铸剑已夺天地之功,只恐为鬼神所忌,他双腿不能行走,或许正是为此罢。”

“东海竟有此辈?”

陈崔摇头:“可惜此人目光飘忽,只怕毕生的精气都融在了那柄龙文中,若要他再铸出一柄更胜龙文的神剑,或许只能以身殉剑了。”

如果早知道老去是如此的,何不只活二十年。

夏蝉在屋外的高树上断断续续的叫着,夜色已深。

白衣儒生坐在扶车上守着熔炉。熊熊炉火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生气。仆役奋力拉动着风箱。焰色由红变黄,进而变得白亮,煅烧中的剑坯也终于透出了融融的红光。薛剑子凝视着炉火中煅烧的剑坯,神情漠然,看不出是喜是忧。

工造府在东海城南,薛剑子的“煅意居”却在城外的山边。东海王也曾赐下宅邸和仆役,但是薛剑子都推辞了,只说城外的山溪环绕的一个小镇乃是地气所钟,周围的山形如同鼎炉,夜来隐然有白气冲天,最适合铸剑。于是东海王便买下了小镇西南的一个院子给他。

薛剑子静静的住在院子里,身边只有东海王赐给的一名仆役。仆役是个哑巴,整天只能咿咿呀呀,薛剑子倒是不以为意。他平日里除了锻铁,就是捧着一卷古本,默默的坐在院子里看一树槿花,每年七八月间的时候,他常常从早上一直看到日落,再默默的回到煅炉边。

槿花开谢,已经五度。

薛剑子五年间铸出长玉、丹阳、龟玄、秋络、青池五柄宝剑。最初的一柄“长玉”出炉的时候,东海国数十名剑师相剑,自觉望尘莫及,于是一起辞去。而其后的四柄,更是陆斩犀革水断长蛟的利器,可是东海王依然不满意,只因为这五柄利剑还胜不过薛剑子十六岁那年铸出的“龙文”。

在东海国,薛剑子已有“天匠”之名,而十六岁时铸龙文的薛剑子只怕是天外之天了。

东海王司马越并非宽仁的主公。虽然薛剑子五年都不曾铸出神剑,五年来王上的赏赐却越来越重。哑仆也战战兢兢,等到东海王失去耐心,就真的大祸临头了。可薛剑子却依然故我,闲来看看槿花,然后选铁铸剑。

如今炉里煅烧的这条剑坯,是上个月一炉铁水中成色最好的一条,锻打不下数万次,回炉也有三十多次,杂质除尽,只等这一道淬火开刃。

薛剑子目光一闪,猛然以钢钳从炉火中抽出了剑坯,送进身边一槽棠溪水中。一道青烟伴着咝咝的淬火声腾起,哑仆觉得心好像都不跳了。三个月的功夫,全看这条剑坯的成败。

冷却的剑坯放在铁案上,铁青色中透出隐隐的光华,有针一样纤细的白毫在铁纹中闪烁不定。薛剑子默默的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他将剑坯抛在了锻石上:“拿出去扔了罢,只是块废铁。”

哑仆的心直沉下去,只能捧着剑坯出了堂屋,屋后有一个方池,不能成材的剑坯都抛在那一池清水中,夜晚映着星月之光,池底总是寒芒刺骨。还未出院门,院子外传来了“得得”的敲门声。

夜深人静,敲门声听起来分外清远,惊起了院中枫树上的雀儿。哑仆有些疑惑,小心的拉开一道门缝,看见门外牵马的客人。

骏马是大宛种的名驹,夭矫如龙,来客更是修长挺拔,身形极其矫健。他马鞍侧袋里斜插着一柄阔剑,露出半截古朴的漆木鞘。剑格上刻有古篆铭文,乌木柄已经磨损。剑未出鞘,却有神兵的凛然气度。

“薛先生可在?”来客摘下头上的竹笠,微微一笑。

“薛先生还未睡呢,”哑仆看见来客的笑容,忽然间戒心就退了一半,拉开了院子的门。那是一个清秀的公子,二十六七岁,笑得飒然不羁。

“请通报一声,”客人抽出自己的佩剑递上,“在下洛阳申屠家,申屠子雄。”

哑仆诚惶诚恐的接了剑,疾步进屋。剑在薛剑子掌中,剑锷上那行铭文落进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就变了。他没有看伸手比划的哑仆,扭头看向了门外。

申屠子雄并没有等仆役通报,已经穿堂入室,懒洋洋的倚在了门边:“我的剑崩了口,天下也只有你能修好它。”

申屠子雄和薛剑子都再没说话,两人隔着很远对视。许久,薛剑子笑了,哑仆服侍薛剑子五年,记忆中竟是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着笑着,忽然低下头去以袖子拭着自己的脸,像是要拭去面颊上的浮灰,又像是眼中进了沙子。

申屠子雄上前几步,握了薛剑子的手:“七年了吧?有时候都想着能不能活着再见到你。”

薛剑子双手和他交握在一起。

“你的腿,终究也没有治好么?”薛剑子默默的摇头。

申屠子雄抛下他的手,长叹一声,背着双手踱到窗边去,默默的看那钩弦月,眉间化不开的都是愁绪。薛剑子凝视着炉火,两人就这么沉默起来。

哑仆轻手轻脚,正要退出去,却听见申屠子雄道:“家里有没有酒?”

哑仆愣了一下,一边摇头一边摆手。他服侍薛剑子这五年,从未见过薛剑子沾一滴酒水。

“镇上有间铺子,就是小了点,”薛剑子说,“这么晚,怕是早关了。”

“朗月清风的,不正是喝酒的好时候?管它铺子大小,关与不关呢,也算为我洗尘,”申屠子雄拍了拍薛剑子的扶车,竟然不由分说的推了扶车向外走去。

哑仆咿咿呀呀的挥着手,要上来阻挡。春天夜里寒气还重,申屠子雄取回阔剑佩在腰间,推着扶车出门而去。路过仆役身边的时候,他还笑了一声:“放心,有我在,就保管还你一个好端端的薛先生。”

微风徐来,申屠子雄推着扶车和薛剑子漫步在小街上,镇子上已经不剩几盏灯火,两人一路竟然都无话。煅意居所在的不过是百余户的小镇子,只有一家酒馆,夜深人静,也早已打烊了。申屠子雄停在酒馆前,居然上去扣了扣那扇粗木门。

“打烊了打烊了,”黑灯瞎火的屋里,掌柜的喊,“客人明日请早吧。”

申屠子雄也不回话,只是不紧不慢的扣着门。

掌柜的终于来开门了,手里却提着一口钢刀,一家大小提着棍棒跟在掌柜的背后。如今四方都是战祸,盗匪横行,申屠子雄也不说话,只是扣门,掌柜的便误以为是强盗进了镇子。等到看清了来客,掌柜的正要发怒,却看见一挂铜钱已经在眼前晃悠了。

“有什么好酒就拿出来,若是没有,粗酒劣酒也不妨,外面凉快,我们就坐外面了,”申屠子雄把钱放进了掌柜的手中。

掌柜的愣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那一挂铜钱顶他做三五天买卖,客人出手阔绰,一切都好商量了。

“公子坐,公子坐,小的这就去整治几个小菜,”掌柜点头哈腰,驱赶着老婆孩子下厨忙活了。

申屠子雄选了张干净的桌子,将薛剑子推到了桌边,自己也掸掸袍子坐下。掌柜的送上一盏蜡烛,烛火在夜风中飘曳,薛剑子和申屠子雄隔火相对,又静了许久。

“你的剑术想必又大进了,我虽然在这里,却也听说你的名声,”薛剑子打破了沉默,“当年谢先生品评你们申屠一家的才俊,说你攻书学剑,都可自在横行,果然是慧眼。天下能作你对手的人,只怕不多了吧。”

“半年前洛阳程方也败在我剑下,再过些日子,敌手就不好找了。我那柄剑,便是在程方手上崩了个缺口,不过程方的剑,却已经被我震断了。你得帮我补一补剑锋,我跑遍洛阳,居然没有一个铁匠敢接这笔生意。”

“你来东海,总不至于是为了补一柄剑吧?申屠家剑阁里珍藏无数,你换一柄就是了。”

申屠子雄接过掌柜递上的酒坛,给薛剑子和自己各斟了一碗:“旧剑便如故人,用得顺了,就不想换了。何况那柄还是你十年前铸来送给我的。”

“如今商路不同,乌孙的铁矿再也难买,幸亏我还有一小块精铁剩下,否则那柄剑,我也是补不好的。”

申屠子雄点了点头:“不过,我此来确实还有别的事。”

薛剑子喝了一口酒,淡淡的道:“我已经想到了。”

“东海还算富庶,你未必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今宗室诸王都在蓄积兵力,几场恶战下来,人心惶惶,关中一带的百姓都拖家带口逃往南边,小城都快空了,我路过时候,只看见野狗在那里啃着死人。偏偏去年却又遇见蝗灾,一斗米卖到三十缗,流民哪里买得起?官府也不敢放流民进城,通通都饿死在城外。年初路过庐陵郡,半城都是尸臭,流民都换着孩儿来吃。槿儿大哭了一场,我也想着总要做些事情,”申屠子雄一口饮尽盏中的酒,目光灼灼,看着像利剑的锋芒。

“你想怎么样?”

“如今诸王中,东海王、成都王和河间王都称霸一方,前年东海王虽然在汤阴败于成都王,可是未伤元气。如今成都王也象丧家之犬,带着皇帝西奔洛阳,我看东海王再次起兵,不过是一两年之间的事,可是关中百姓,真的经不起战乱了,”申屠子雄抚着桌上的长剑道,“曹子建所谓利剑不在手,结交何须多,如今我掌中有剑,总要有所作为!”

薛剑子默然良久,喝了一口酒:“东海王剑术精妙,手下颇有高手,只怕你也不易得手。况且……天下苍生,真的是我们持一柄剑,杀一个人就能救得的么?”

“怎么说这种话?”申屠子雄皱了皱眉,“专诸刺王僚,能有慧星袭月,聂政刺韩傀,也有白虹贯日,剑中自有正气。时逢乱世,我等不能仗剑请命,难道就藏在山中么?”

薛剑子有些语塞,默默的饮了一口。两人间的气氛忽的有些冷,过了好久,才听见薛剑子讷讷的道:“这些年我一个人,也想了些事情。”“你说!”薛剑子默默的不为所动,只啜饮着米酒,良久才低声道:“你仗剑天下,世间罕有敌手。我却只是个剑师,十年苦工也不过铸几柄利剑,落在恶人手中只怕还害了世人。我双腿又断了,除了藏在山中,又能如何呢?”

申屠子雄忍不住拍了桌案,震得酒坛酒盏都弹了起来:“不过七年,不过断了两条腿,你竟变成了这样!七年前你又是如何说的,难道都忘了不成?外面民不聊生,你却不声不响,一走七年。我申屠子雄莫非看错了你?”

薛剑子摇了摇头:“说什么看错不看错,我今天不过能为你补一补剑,天下苍生,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不论你能做什么?要的是你当年的壮气!”申屠子雄一拍长剑,“你腿断了我可以背你走路,你不会剑术我可以为你杀人,我却不想看见当年的朋友苟活在这种地方!”

一阵风来吹熄了蜡烛,两人都沉默下来,直到一个人又捧着一盏点燃的蜡烛走到了桌边。

“子雄,”那人将熄灭的蜡烛点上,柔声道,“大家多年不见,你何苦如此?”

来人一袭大红的箭裙,尺余宽的深红围腰束起她纤纤的腰,腰间挂着一柄朱红鞘的长剑。一色的红,在夜风中有如一朵即将飘落的槿花。烛火飘红,照得她两颊如染胭脂,一双明净的瞳子映着烛光,那般的柔和,一如七年前。

“槿叶……”薛剑子抬头看她,一时间呆了。

酒盏落地,摔得粉碎。

“多年不见,”苏槿看着薛剑子略有些沧桑的面容。

“也真……很久不见你了,”薛剑子低声道。

“我们一起来的,我在城中找了间客栈,寄存的包裹,所以来晚了,你还好么?”苏槿将腰间的长剑摘下,和申屠子雄的古剑放在一起,坐在了申屠子雄的身边。

“还好,还好,”薛剑子笑了笑,急忙提起酒坛要为苏槿斟酒,却发现并没有酒盏。

“我来吧,”苏槿接过了酒坛,“你腿不好,又不方便。”

掌柜的又送上了酒盏,苏槿为三人一一盏满。三人一起举盏,竟都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都愣了,”薛剑子笑了笑,“故人重逢嘛,先干为敬。”

他一仰头,将满满一盏酒倒入了口中。申屠子雄和苏槿对视一眼,也各自饮干了盏中的酒。

“茉儿过来,”苏槿向身后招了招。

薛剑子这才发现苏槿身后跟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也是一身的红衣裳,隐约间竟有些象苏槿的模样。

“这……这是你们的……”

苏槿脸上微微见红:“哪里有这么快?你看茉儿都八岁了。”

“这是去年在庐陵,槿儿在流民中拣来的孩子,她一家都死了,自己差点被送进肉铺,”申屠子雄一提酒坛对掌柜的喝道,“换最大的盏子来!”

薛剑子伸手似乎要拉那个叫茉儿的女孩儿,女孩儿却有些怕他,只是蹭着在苏槿的身边坐下了。苏槿摸了摸她的头:“见过薛先生。”

“薛先生,”茉儿低声道。

薛剑子笑了笑,摸了摸身边,却没有什么可以送给茉儿的。

“不必送她什么,只是个孩子,”苏槿道,“其实这次来找你,便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本来准备送她回弘农乡下的老家,可是这大半年一直奔波不休,不曾有机会送她回乡。这次来东海,又不能总带着她,所以若是方便,想送她去你那里住些日子。事情完了,我和子雄自然会去接她。”

“好,好,”薛剑子终于摸到了腰上的金乘风。那是东海王所赐挂在腰带上的小玩意儿,连着一根细细的金链,是一只展翅的云雀。

薛剑子摘下金乘风送到茉儿面前。那只云雀不但是纯金所制,而且线条优美流畅,栩栩如生,绝非市井间的金匠可以做出的。茉儿瞪大眼睛盯着那只金云雀,分明是想要,却又不敢去薛剑子手上拿。

“薛先生送你的,就收下吧,”最后还是苏槿接了过去,帮茉儿挂在了脖子上。

茉儿低头把玩着,低声道:“谢谢薛先生。”

可是她看向薛剑子的时候,薛剑子却已经移开了目光,双眼空洞洞的看着寂静的小街。茉儿被他的眼神一吓,就缩了回去,不敢再多说了。

掌柜的终于把大盏送了上来,申屠子雄拍案笑了一声:“故人相见,怎么反倒是三句两句就没话说了?没话说姑且大醉一场,总不至于枉费了清宵明月!人说神仙好,其实一醉也就上了青天。”

苏槿瞟见薛剑子苍白的脸色,拉了拉申屠子雄的衣袖道:“剑子看起来身子不好,还是别喝了罢。”

“没事,没事,”薛剑子笑了笑,举起酒盏,“我还能喝,不能枉费了清宵明月。”

酒一直喝到了三更,苏槿喝得少,只是两颊微微生红。薛剑子和申屠子雄却已经醉得东倒西歪。薛剑子抱着一只酒坛斜倚在扶车上,申屠子雄则趴在桌上酣睡,手中还捏着酒盏。

苏槿轻轻摇了摇申屠子雄的肩膀,却摇不醒他。她转眼看向薛剑子,默默的看了许久。裹在那身旧白袍里,薛剑子显得有些孱弱,有些潦倒。坛子里倾出的酒浆打湿了他的胸口,他昏昏然也不知道。

苏槿低低叹了口气,嘱咐掌柜的照管申屠子雄,自己挽了茉儿,推着薛剑子的扶车送他回家。

煅意居在田埂尽头的溪水边,一路走来,都是层层叠叠的麦浪。阵阵风来,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麦田。苏槿一路都不曾说话,茉儿也只牵着她的裙带,怯怯的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蝉儿似乎也睡了,只有无尽的风声,有如脉脉低语。

“我一直想我们三人再见会是如何的,”苏槿停下脚步,仿佛喃喃自语,“想不到是这样……就如此简简单单,倒是我多心了……”

她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薛剑子回答。低头看去的时候,薛剑子歪着头,已经睡了过去。

苏槿抿了抿嘴,再也没说什么。

许多年都不见,你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茉儿自己拿了只小凳,坐在院子里那棵槿树下,看着枝上一只黄鹂跳来跳去。

哑仆远远的看着这个孩子,不由得摇了摇头。茉儿在心煅坊住了半个月了,那天晚上的两个客人再没有回来接她。薛剑子补好了那柄古篆为铭的铁剑,就挂在院子的门后,一夜过去,那柄剑就不在了。

这些日子薛剑子越发的低郁,整日只是翻那些冶铸的古书,或是一个人摇着扶车静静的坐在院子里。从日出一直呆到落日,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把茉儿托给了哑仆照顾,从此就再也没有问起,偶尔两个人在院子里相遇,薛剑子甚至看都不看茉儿一眼,默默的就摇着扶车过去了。而茉儿却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女孩儿似乎有些畏惧薛剑子,不过对哑仆,她说过的话也很少。有别人在的时候,她就像是受伤的小野猫,清澈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写着戒备,随时都会把半个身子藏在门边或是柱子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透出几分属于孩子的神情,她喜欢鸟儿,薛剑子不在院子里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坐在树下,很久很久都不发出一点声音,等着那只胆小的黄鹂飞下来,在槿树的小枝上跳来跳去,清亮的啼着宛如歌声。这时候她会露出白净整齐的牙齿轻轻的笑,很像那夜送薛剑子回来的红衣女子。

老树,黄鹂和不沾尘埃的笑容,哑仆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恍惚的有些失神,呆了很久拿衣袖狠狠的擦了擦自己的脸,像是怕煅炉边沾上的炭灰把这幅画沾脏了。

后院传来了吆喝声和敲击的巨响,每一下都像是打在心口上,那是军士们又开始砸石了。

到了新煅铁的时候,工造府就会派些膂力过人的军士过来,在后院用砖石砌起高达两丈的“地公炉”,炉边再用竹木敷设衍架。地公炉下装炭燃火,足足要烧一个半月,军士们用大锤将铁石砸成碎渣,从炉顶投进去,一层石渣,一层精炭。炭是阳火,可以炼出石粉中的阴气,去芜存菁,剩下的就是纯铁。在灼热的炭火下变成一炉泛着日光般金色的铁水,放出炉来凝聚成铁坯,等着薛剑子从中精炼钢料。

上次相剑过去已有三个月之久,东海王重赏之余,催得也越来越紧,工造府的大臣十天半月就会来心煅坊走一趟,带来东海王的手谕,说是人手铁料尽随薛剑子调度,半年之内定要铸出超过龙文的神剑。

城中这些日子也鸡犬不宁,这里是东海国的大都,历次交战,连河间王的精锐的虎贲也不曾攻进来。外面的兵灾,终究隔着厚实的城墙,城里的人多少有些侥幸和沾沾自喜。不过东海王如今把慕兵的年纪从十六岁降到了十三岁,凡男孩十三岁以上,都算作是丁男,家有丁男两人以上着,逢二抽一,逢三抽二,父子兄弟同上战场,差役挨门挨户的拉丁。城里的军营日夜火把不息,教习阵势和武艺。谁都知道东海王这是又要出兵了,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这座小镇子上的男子也抽走了一大半,田荒了,满是萋萋的杂草,麻雀成群的啄食新谷,女人拿布帕缠头遮脸,赶着轰也轰不走。这里轰飞起一群,那边重又落下,哑仆跟着运送铁料的大车从田埂上过,看着村里那个漂亮的少女坐在田埂上抽泣,她挽起了裤管,白生生的小腿上被麦叶拉得一痕一痕都是血丝,麻雀们就在不远处肆无忌惮的啄食她的谷子。

这种事哑仆也不知道对错。镇上有学问的人说这便是东海王的治国之道,不怕田荒,战胜了自然有新的良田美地,被这点收成挡住了雄心,才真是一叶障目。不过哑仆想着地力总是有限,这里的田不种了,这天下就总得有人挨饿。只不过打起仗了要死那么多的人,死人倒是不要吃粮食的。

“不过那人可是死了啊,”哑仆呆呆的想,想到自己家里双腿瘫了的娘,若是没了自己,那双老眼岂不也要哭瞎了?谁又去管她?

茉儿跑到他身边,怯怯的扯着衣袖行了个礼,刚要过去,背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上了门闩的院门带着一股飞灰忽的洞开,有人一脚踢开了院门。

“出来出来!都出来!楼大人来了!乌孙的铁英运来了!”有人粗声粗气的吼着。

那是个粗悍的军士,脸上斜斜的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劈得他嘴唇倒翻过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尘土满面的军士,合力推着一辆沉重的小车,正喊着号子将车子推进院落,勒着铁圈的木轮在土里留下深深的轮印。

哑仆还没来得及迎上去,那脸相凶恶的军士已经直冲到他面前,一双泛黄的眼珠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是这里铸剑的人么?叫薛剑子出来,楼大人送铁英来了!”

哑仆咿咿呀呀的,点头哈腰,双手急忙打着手势。

“是哑巴?”领头的军士斜着嘴,上来一掌捏住哑仆的两颊。他手劲奇大,捏得哑仆痛苦的呻吟了一声,不由自主的把嘴张开。

“有舌头么,怎么是哑巴?”军士手上稍微用劲,一把将哑仆推翻在地下,“快!去叫薛剑子出来!大人随后就到!看你们敢……”

他的眼神忽然有点发直。他看见了哑仆背后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娃,那身火红的衣裙衬得她皮肤像是透明的,一双惊惧的眼睛幽幽的似乎带点蓝色。虽然只是七八岁的女娃,也能看出是个美人的坯子。

“哟?还有这个东西?”他上一步手指勾起茉儿尖尖的下颌,审视的眼神带了几分遗憾,几分淫邪,“就是太嫩点,不然……”

他忽然闷吼了一声,腾腾腾的退后几步。他难以置信的扬起手,挑起茉儿下巴的那根手指上有个带血的牙痕。再看那个红衣的小女娃的时候,她还是瑟瑟的颤抖着,不过那眼神却像一只受伤的小野兽,狠狠的盯着他,两行白净细致的牙齿紧紧的咬着,像是要崩碎。

“咬人的小狗!要死么?”军士怒了,上前狠狠的一挥大手,对着茉儿细嫩的脸蛋抽了下去。

“住手!”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虎虎生风的大手硬生生停在半空。前面一个白衣的儒生使劲摇着他的扶车赶了过来,不过令得军士胆寒的,却是背后那个声音。身后玄色衣衫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那里,他一声低吼,所有人耳边都像是被雷轰了一下,而后一片空明,瞬间再听不见声音。

薛剑子把他的扶车横在哑仆和茉儿前面。军士必恭必敬的转身:“楼大人。”

被称为“大人”,来人却并没有着锦缎,也没有大人的威仪。他的身形堪称矮小,一身束腰的玄色箭衣,一双简简单单的皂靴。但是他站在院门口,却像是一枚钉子钉在那里,那身玄衣下,全身每一寸都精悍得像是野兽。他半低着头,抬眼看了看周围的人,缓步走到薛剑子面前。

“薛先生,”他拱了拱手。

“薛先生是王爷的上宾,容得你们这些人大呼小叫么?”他随即扭头看着那个领头的军士。也不见得他用了什么威压的语气,那蛮横粗野的军士竟然浑身一哆嗦,软软的跪了下去。

他再转身,瘦削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在下楼玄素,是东海王府上的一个客人。得见东海国铸剑的天匠,真是幸事。”

“不敢,”薛剑子低了头不去看他。

他铸剑多年,真正的宝剑出炉,单是握在掌中就觉得凛然有股难拒之威。而自称宾客的玄衣楼玄素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自己便像一柄利剑,森然的寒意无时无刻不压在头顶上。

“薛先生曾经提及铸造神剑,需要乌孙的铁英,邙山的泉水,王爷未曾有一日不放在心上,多方求索,可惜商路断绝以久,西域黄沙,骏马难渡。这次天命使然,铁英自献于王爷面前,特意拿来给薛先生过目,不知是薛先生所谓的乌孙铁英么?”

楼玄素一转身,拨开车上的稻草。他这么说的时候,素来不动声色的薛剑子也双眼一亮,没来由的哆嗦了一下,急急的摇了扶车贴过去。楼玄素从车中捧出一块矿石递在薛剑子面前,黝黑的全无光泽,囫囵像是一个巨大的蛋,表面上坑坑洼洼。哑仆探长脑袋看去,觉得不像铁英,更像是化铁时候筑炉的石料,被炭火烧得焦黑。

可是薛剑子的神情却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屈指轻扣那块黝黑的石蛋,发出空空的低响。他双手颤抖起来,把脸贴过去,对着阳光审视黑石上的凹陷,摩挲着那些仿佛指压的凹痕,他苍白的脸上遍布血色,耳根涨得通红。

“楼大人,这石头,有多重?”

“称过,二十五斤四两。”

哑仆吃了一惊。这样大小的石头,就重二十五斤四两,比寻常铁石几乎重了一半。而楼玄素就一直那么轻描淡写的单手托着它给薛剑子过目,颤都不颤一丝。

“像是了,”薛剑子以衣袖擦了擦脸,不知何时他脸上已经满是细汗,“楼大人先回复王爷,等我打开石料,若是看到铁髓,就能断定真伪。若真的是乌孙铁英,那么神剑铸成就有望了!”

“打开?不难,”楼玄素脸上竟然浮起了一丝笑意。

他转手将铁料放回了车上,随手拍了拍,或许是因为下午的阳光太过刺眼,他忽的眯了眯眼睛。就在这瞬间,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喷薄如海潮一样从楼玄素身上逼了出来,割面如刀。楼玄素微微侧身,鞘中长剑“噌”的一声长吟,而后轰然巨响。灰尘落下的时候,稻草中的铁料已经被凭空分成了两半,楼玄素的佩剑静静的停在石缝中。

一片寂静,楼玄素一剑之威,寒彻众人的心头。

“是了……果真是……”薛剑子却像是全然没有看见楼玄素剑斩的威势,只是死死的探身出去把住那块铁料,“乌孙的铁英啊!”

“我这一剑斩下去,就知道薛先生的猜测不错了,”楼玄素在他身后道。

薛剑子一回首,楼玄素已经双手呈上自己的佩剑。对着日光,人人都清楚的看见,那柄利剑的一侧剑刃崩出无数的裂纹,这柄剑纵然未断,也是彻底的废了。

“不过是一柄寻常的钢剑,以这样的剑都可以斩开乌孙的铁英,但凡是剑,到楼大人手中都是神剑了,”薛剑子也赞叹。

楼玄素一笑:“在下幼读《越绝书》,说薛烛相剑,谓欧冶子所铸纯钧曰此剑不可复得,惟当日赤堇神山崩塌而出铜精,若耶仙溪断水而出铁英,天公捧炭地公装炉,五行交汇阴阳自融方成此剑。剑出炉,则天神震怖,妖魔夜泣,已经夺尽天地之气造化之功。今日若耶溪不断,而有乌孙铁英,薛先生当可重筑欧冶子炉中的神剑了吧?”

“吴越之间产精铁。昔日所谓葛天卢之山出铁,蚩尤采以为兵,大战黄帝,就在吴越境内。不过吴越的精铁,却远远比不上乌孙所产,欧冶子所铸的五金之剑,更难敌分景之术所铸的铁剑,《越绝书》所说,并不足为凭。”

“好!”楼玄素躬身长拜,“果然是东海国的天匠,那么王爷和玄素都等着薛先生的好消息,告辞了。”

“王爷”二字入耳,端详着铁英的薛剑子像是忽的清醒过来,他身子一震,茫然坐起。楼玄素已经领着一干军士离去。

“楼大人!”薛剑子急忙对着他的背影道,“要铸神剑,还需邙山的山泉!”

“邙山的山泉么?”楼玄素也不回头,“去邙山的快马已经在半路上了。”

门“啪”的一声被带合上,哑仆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那股大难临头的感觉越发的强烈起来。他明白薛剑子方才的惊慌,如今乌孙的铁英已经送来,邙山的泉水也要到了,再铸不出神剑,就是欺君。下一次东海王匣中的龙文是劈在新铸成的剑上?或是他们的头上?

苏槿拔了头上的钗,微微挑了挑灯芯,火苗跳得高了些。

申屠子雄在灯下看图,聚精会神,两条浓黑的长眉微皱起来,凛然带着一股剑气。苏槿没有去惊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素来是十二分的认真。也正是如此,十年前长安街头探丸杀贼,申屠子雄能够活到今日。

她捻着手中那支栖凤钗,茫茫然中,像是又听见长安街头的小儿挥舞着木剑且唱且笑:

折取新竹吹古调,五陵春深柳萧萧;

碧眼蛮儿胡旋夜,探丸借客登渭桥。

红丸杀武贼,乌丸诛文蠹,白丸握在手,血雨送君归。

男儿携羽行天健,生当痛饮死当休;

何惜越王芙蓉剑,青楼一醉赠缠头。

分明记得当年的长安不曾多雨,可是每次记起这些旧事,都像是在一场淅沥沥的细雨中,孩子骑着竹马,歌声远去,经年之后,恍然如梦。那些日子她在长安一枝独红,血雨来去,红裙下不知倾倒多少年少,直到相遇申屠子雄于那场微雨中,看他独自吹箫,曲终拔剑,跃下酒楼取了那个赃官的首级夺马逃逸,一切都如在梦中。

申屠子雄不但好痛饮击剑,也精于辞唱,就是他编了这首古调交给长安街头的孩童,那日京官出行,无处不是《探丸调》,游侠年少们在酒楼之上大笑,申屠子雄却在人群中遥遥看她。

后来他打了这枚栖凤钗,夜巷中右手剑意如龙,在差役围攻下一剑斩落赃官的首级,左手迎风高射,把钗子送进了她的发髻中。她心头如涌起温热的甜酒,于是一生便就如此了。

当年长安街头挥金如土,金铢钗玉名马宝剑俱都散去,唯有这枚钗子,和腰间那柄以枫红染了剑鞘的佩剑舍不得轻易抛弃。想到那柄佩剑,她心头那股暖意忽的散了些,她低手摸了摸腰间的佩剑,眼前浮起薛剑子苍白的脸……苏槿轻轻咬了咬嘴唇。

窗外的蛩鸣似乎清晰起来,夜已经深了。

“子雄,明日再看吧,”苏槿柔声道,“夜深了。”

申屠子雄却猛地一击桌面:“有了!就是如此!”

“怎么?”

“你看,东海王府,内外一共是七进,俱有军士守卫,不下五百人。我们若是暗袭寝宫,少说也要越过四重戒备,东海王出入不定,什么时候入睡我们都不知道。越过四重戒备固然不难,可是惊动守卫发出一点声音,我们也只有退后。”

“那你的意思?”

“我本来只是想如何绕进寝宫,不过忽然想起东海王最好谈玄。你看东海王府,哪里最适合清谈彻夜?”

苏槿沉吟了片刻,指尖微微一点。

“正是!”申屠子雄击掌道,“若是我,也会选在府外的小镜湖。这样不必离府,又有朗月清风,最安全不过。”

“就算他真的在小镜湖清谈,可是何时驾临,我们怎么知道?”

申屠子雄笑了笑:“我们不必知道,我们在小镜湖等着他!”

“这……”

“不必问了,”申屠子雄环过她纤长的腰,把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明日你跟我去,自然就明白了。跟着我,何时有过让你冒险的时候?”

苏槿低头笑笑,白皙的指尖戳了戳他的额头:“就是好大话,像是没你,什么都不成似的。”

申屠子雄呆了呆,忽然摇了摇头,低叹了一声。

“怎么?”

“当日在长安,我们少则数人,多则数十,今日死的死,散的散,当日的豪情热血,今日都杳无踪迹。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剑子,我真是失望。看他那付样子,若是十年前我挥袖就走,便当没有他这个朋友。你当我后来喝醉了,我哪里醉了?我只不过要借酒浇那块垒,不再是当日的薛剑子,我跟他之间,又能说什么?”

苏槿绞着手指,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子雄,剑子也并非怯懦。你我都是游侠击剑的人,不要说你们申屠家是河间名门世族,我们苏家也在小有声誉。而剑子出身贫寒,又不会剑术,当日跟着我们风里来雨里去,也是难为他。这些年大家失散,他腿又断了,不靠铸剑为生,又能怎么样?”

“求生是求生,可是人生在世,一点救民危难的心火都没有了,岂不是白活了一世?”

苏槿见他又起了怒容,轻轻抚了抚他胸口,温言款语道:“唉,转眼我们也都不小了。你还是当年那般要强。”

申屠子雄鼻子里低低的“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我知道你为何帮他说话。我们失散,足足又过了四年你才答应嫁进我们申屠家,我家剑阁中名剑无数,我送了你多少柄,至今你还带着剑子为你铸的那柄剑不肯去身。”

苏槿的脸忽的涨红了,声音不由得高了起来:“你胡说什么?就算是在当年长安街头,我和剑子也是清清白白的,剑子是你我的朋友,何况他身世可怜,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如今又早是你们申屠家的人了……”

她猛地扭过头去,再不看申屠子雄一眼。

申屠子雄本来还不想打理,可是久久不见苏槿回过头来。他心头一慌,知道妻子是真的发怒了,他本性高傲,生来最怕的事情大概莫过于苏槿发怒,急忙上去抱了妻子的肩膀,要往怀里揽。

苏槿用力拧了几下,却挣不过他的力气,只能被他死死的抱在怀里。

“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申屠子雄拿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打也罢骂也罢,申屠家的公子就交给你处置了,就算使个符变做驴马拉磨,也是苏大小姐的乐意。只求别杀了吃肉,还留这点残身追着香风,做苏大小姐的尾巴。”

苏槿起先尚能绷住,最后耐不住他的无赖,“噗嗤”笑了一声,低下头去,自顾自的绞着手指。

“好了好了,”申屠子雄摇着她,“四年夫妻,就算不老,也是半老了,还闹这些脾气?”

“也不知是谁的脾气,”苏槿白了他一眼,细声道,“那这事办完,我们接了剑子一起走罢,你家在洛阳门生众多,随便安排他一个地方养老,不要再叫他流落四方了。”

申屠子雄愣了一下,眉毛又皱了起来。

“你又犯这脾气,”苏槿急了起来,“你就算不看大家当年的交情,也看我的面子。”

“哦?你的面子?”申屠子雄冷冷的瞟了她一眼,“那我的条件你可听得?”

“什么条件?”苏槿心里一阵不安。

申屠子雄手猛地平挥出去,仿佛一柄利刃,堪堪削灭了桌上的灯芯,屋子里顿时黑作一片。苏槿一惊之下,正要起身拔剑,却觉得腰间那只手猛地紧了,申屠子雄贴着她娇嫩的面颊重重的吻了一下。

“帮我生个儿子,”申屠子雄轻轻咬着她的耳垂,“若是女儿,要茉儿那般漂亮的。”

束住围腰的带子不知何时松了,苏槿觉得身子忽的就软了。

寂寂的院落中,树叶沙沙的响。

地公炉的窖口打开了,里面滚了半个月的红热钢水缓缓的流出来,照在薛剑子苍白的面孔上,红得有些诡异。哑仆扶着墙壁在远处犹豫了半天,终于过来跪下去磕了个头,嘴里咿咿呀呀的,手里对薛剑子比划着什么。

“要回家看你娘么?”薛剑子没有看他,低低的道,“那去吧,这炉铁水放出来,拆了地公炉,再起新炉,又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你不在这里,我也可以应付。”

烧到一半的地公炉已经开炉了。如今有了乌孙的铁英,就要重炼铁水,工造府的军士等着散热拆炉,都撤回了城里,心煅坊中忽然又寂静起来。

哑仆有些喜出望外。他是赐给薛剑子的仆役,卖了身,好比薛剑子的家奴,本来月前已经回了一趟家,如今又向主人求假,他自己心里也踌躇。

他挥着张开五指的手,嘴里呜呜的,是说保证五日内赶回来。

薛剑子依旧凝视着钢水,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哑仆转身走到一半,忽然听见背后薛剑子的声音传来,低低的听不清楚:“若是不想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他猛地一转身,薛剑子端坐在地公炉前,木然的像是雕塑。

一时间哑仆都茫然起来,怀疑薛剑子是否真的说过些什么。

夜真是寂静,院落外的蛩鸣越发的响亮了。

你欢乐的时候,可曾想到远方有人坐在寂寞的灯下。

薛剑子奋力扯了扯风箱,风炉里炽红的炭火高卷起来,隐隐的泛起了白色。

熟铁钳在火中烧得赤红发亮,前端已经软了,一阵阵灼热的风从炉膛里滚出来,扑到脸上仿佛瞬间就能把面皮烧化。薛剑子却依然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炉火中,那半块乌孙的铁英躺在火焰中,黝黑如故,像是周围那些火焰,全没有烧在它身上。

薛剑子以布条裹了铁钳的柄,猛地将铁英拔出,放进早已备好的溪水中。仿佛是低低的雷声在水桶中震鸣,滚滚的气泡一股脑都冲了起来,腾起的青烟中泛着浓重的铁味。

薛剑子静了一刻,再把铁英从水桶中提起,放在面前的铁砧上审视。许久,才低低的叹了口气,有些疲惫的靠在扶车上,按了按两边的太阳。

像是嘲弄他一样,那块黝黑的铁英静静的躺在铁砧上,不见半点变化。在如此灼热的炉火中烧过再投入冷水,普通的石头早就炸得粉碎,而这块铁英上却像是连痕迹都不曾添上一条。此时想来,那日楼玄素斩石的一剑更是令人敬畏,东海王府中的剑客奇才素来不少,不过这样令人对面生寒的绝世之剑,所闻所见的剑术,也只有申屠家的“属镂之剑”可堪比拟。

想到申屠子雄,一种令人烦闷的不安从心底涌动起来。若是申屠子雄相遇楼玄素,胜负之数会是如何?申屠子雄联手苏槿,对上楼玄素又是如何。

“槿叶……”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道。

木门吱呀开了,星月光辉从不大的门缝里透了进来,黑色的影子缩在门边,静静的不发出一丝声音。

薛剑子一惊,旋即平静下来,并不转头去看她,只是扯了扯风箱静静的看着炉火:“若是饿了,厨下的灶上还有些冷粥,食笼里有些牛肉和腌菜,自己去弄了吃吧。夜里冷,不要四处乱跑,早点睡了。”

哑仆回乡去了,这个寂寂的小院落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不过是个剑师,双腿方便的时候尚不知道下厨,何况此时行走都艰难。镇上的酒食铺子受了钱,白日里会送些粥食过来,这样大深夜的,就只有将就点残羹冷饭。

影子把着门框没有离去,远远的她的脸隐在门背后的阴影中,倒是一对清亮亮的瞳子隐约看得见,真是一个亮眼的女娃儿,就像苏槿那时……他心里那股烦恶越发的浓了,一面扯着风箱,一面操着火钳叮叮咚咚的乱敲起铁砧来,一阵火星从炉膛里飞舞出来,千千万万点的在他眼前迷乱。他讨厌看见那个女娃儿,更讨厌看她的眼睛,怕一瞬眼的瞥见就回到了那年长安细雨时,他一身布衣自长街上匆匆跑过,听见五都楼顶那间四面当风的雅致阁子里少年们叫好的声音几乎掀翻了阁顶,抬眼望去那袭红色的衣裙在栏杆边旋而复旋,折叠起舞,像是一朵开在天上的红花就要娓然飘落。

他手中的火钳微微抖了起来,于是狠狠的一把抛下。那个女娃儿还把着门框不去,他狠狠的拧头,摇着扶车转身,探长了身子去够小车里剩下的半块铁英。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而后他就觉得身子忽的倾斜了,一阵天旋地转,自己滚在地下。

扶车也倒了,刚够到手的半块铁英骨碌碌滚了出去。

他双手撑着身体坐起来,脑子里清明了些,默默的捏了捏鼻梁。说是没有哑仆还行,可自己两条腿毕竟已经是摆设了。

不是当年了。

他坐在那里,像是连爬到扶车边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又看见那个眼睛清亮亮的女娃儿了,她依旧把着门框看他,一触他的目光,就匆忙的把大半个身子隐在墙外。两人这么默默的相对。

门“吱呀”一声低响。

那个小小的身子从门缝里犹犹豫豫的挪了进来,风炉筑在土里,冶造的屋子比外面低些,她的脚怯怯的从台阶上挪了下来。薛剑子看见娃儿脚上那双绣着槿花的小红鞋,依稀是苏槿自己鞋子的式样。他想苏槿也觉得这孩子有些像她吧,所以一贯不喜欢被牵挂的苏槿才会在饥荒中带上她。

茉儿贴着墙壁蹭到铁英边,吃力的抱起它,小步挪到薛剑子面前递了过去。

两人间静了许久,薛剑子低声道:“若是不妨事,还是帮我把车子扶起来罢。”

茉儿急忙点头,放下铁英,上去帮薛剑子扶起了倾倒的扶车,而后让薛剑子搭着她的肩膀,坐回了扶车上。薛剑子自己摇着头笑了笑,他以前最恨这扶车,可是现在却觉得唯有坐上来,他还有些自由。

茉儿又转身去搬那块铁英,薛剑子摇了摇手:“不必了,帮我放回小车里,今晚上不用它了。”

茉儿点了点头。

“你来这里有些日子了……过得可还好么?”薛剑子犹豫着想找些话说。

茉儿搬着铁英走向小车边,背对他点了点头。

“你是饿了么?”

“晚上……冷,想找些东西盖……”

“原来是冷了,”薛剑子微微出了一口气。原来真的和这个女娃儿说话,心里却也没那么难受,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女娃儿,和槿叶也只是长得像,槿叶又怎么像她那么怯怯?

一声惊叫忽的打断了他。他猛地抬起头来,看见茉儿瞪大了双眼,死死的盯着小车里。她双手一抖,半块铁英猛地砸进小车里,砸得小车的木板都崩碎了。她转身飞跑了出去。

“茉儿!茉儿!”薛剑子喊了几声,却没有回答。

他挪着扶车凑过去看了一眼,看见了令女娃儿惊恐的东西。那是一截人的手指,还带着小半块沾血的手掌,已经有些干枯了,落在小车底下的稻草上。他想起楼玄素说“铁英自献于王爷驾前”,不由得漠然冷笑,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哪有“自献”这种祥瑞的事情,不过是哪里劫来,这根手指也不知是混战中砍下的谁的手。东海王想是看也没看,就把铁英直接送了来。

他想着,拾起那根手指抛进了炉膛里,一股淡淡的焦臭,就没在火焰中了。

门又是吱呀一响。薛剑子猛一抬头,看见门外黑影忽的没了,外面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薛剑子摇着扶车吱吱作响,向着茉儿所住的东厢房而去。他手里挽了一条夹被,行得很慢。路过那株木槿,他默然的抬头看去,月挂在树梢顶上,院子里一片清冷,漆黑的树影在地下摇曳,仿佛鬼爪。

嘈杂的人声忽然自外面传来,越来越近,乱糟糟的一片不知道多少人,有人大声喝骂着什么,隔壁看家的狗被惊动起来,放声狂吠,在寒夜里叫人极是不安。脚步声杂成一片,门缝里隐隐约约投进火把的光来。

“难道是贼进了镇子?”薛剑子心里略有些慌乱。

这片麦田过来住着三五家,算是小镇上略有点家资的中户,若是真有贼进了镇子,十有八九会先来这边劫掠。他四周看着,想找件合手的东西防身,却一无所获。所谓东海国的天匠,铸的剑坯不下百条,如今都沉在后院的剑池里,此外连柄镰刀也无。

院门边传来了剧烈的敲击声,如此的大力,倒像是撞门了。

“开门开门!”有人粗声的吆喝着。

薛剑子不敢怠慢,用力摇着扶车赶了过去。人刚到,“砰”的一声两扇门板都倒了下来,火把的光耀花了他的眼睛,几条人影猛地窜了进来。薛剑子急忙举起双手遮脸,只听见有人炸雷一样喊:“为何不开门?藏了逃兵不成?搜出来,四邻都要连坐!”

“原来是拉丁的兵,”薛剑子微微送了口气。

“不敢,”他在扶车上欠了欠身,“在下腿脚不便,没能赶来应门,军爷们开恩。”

为首的军士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里就你一个人住?”

“原本有个仆役,不过前些天告假回乡了,只有在下一人,和……小女同住,”薛剑子微微犹豫了一下,若说茉儿是暂住,就免不了盘查。

“哦?真的再没别人了?”

“不敢相瞒。”

“把你女儿也叫出来看看!”

“是!”薛剑子急忙摇着扶车到了茉儿的窗下,急急的敲着窗子,“茉儿,茉儿,军爷们夜里盘查,出来给军爷看看。”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薛剑子上去推了推门,门也从里面闩上了。

“茉儿!茉儿!”

“你可不要撒谎,被军爷们搜出可疑的人,你几条命都不够!”为首的军士上来拿刀柄敲了敲窗户,“出来,再不出来可要砸门了!”

“军爷且慢,军爷且慢!”薛剑子努力的挽住军士的胳膊,“小女孩家,怕生。”

他有些怀疑茉儿是看见自己烧那残手被吓到了,苏槿说是庐陵大饥的时候带出来的,必是惊弓的小鸟一样,风吹草动就惊恐不安,这样三更半夜的冲进去,更会吓到她。

“怕生?难道就不怕死?”

军士一把推开薛剑子,上去一脚踹开了门。灰尘还未落,他就将火把伸进去一探,像是吃了一惊,猛地仰身闪出来。

“果然是在此!”他大吼着,“都过来!”

火把一幌,薛剑子也看清了,那屋里竟多了个一个满面血肉模糊的汉子,他双手束着铁链,铁链在茉儿的脖子上一缠,勒得紧紧的,茉儿那张小脸上全无人色,软软的瘫坐在床边。

“谁也别进来!”那汉子嘶哑的吼着,“进来我便杀了她!”

“你自己出来,回营没准还有一条生路,还敢威胁?真是想死了!”

“你们,你们不要骗我了!回营就是死,不光我,谁都是一死,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回营!”那汉子神情狰狞,喊到最后却是一股哭腔。

“谁又说回营就是死?当兵的千千万,都死了,谁来打仗?”

“我,我家里还有娘!我娘七十了,腰都断了,没人扶只能在地上爬,军爷……军爷你开恩啊,家里只有两升谷子剩下,没我,老娘就只有跳井了!”

“胡说,你家户册上明明白白写着两子一女,两个男丁,怎么说没你就只有跳井?”

那汉子哆嗦着,竟跪了下去:“军爷啊,我娘是个做妾的,亲生的只有我,谁还养她啊!”

这次军士却没答,眼角跳了跳,冷笑起来。他一边和汉子说话,一边门外的军士都放轻了步子进来,一伙守住面西的窗户,剩下的张弓拔刀,围在了门外,已经铁壁合围,不怕他跳掉。

“军爷,军爷!”薛剑子上去求道,“军爷不要如此,小女的命还在那人的手上。”

军士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他在你家藏匿,还未叛你藏凶之罪,你倒还敢出头说话!等着领罪就是了!”

“你们……你们骗我!”屋子的汉子此时忽然明白了外面的事情。薛剑子眼见着他脖子上青筋一跳,双手一扯腕上的铁链,铁链紧紧的嵌进了茉儿的脖子里。

“骗你又如何!”军士冷笑一声,一脚踢飞门板,大踏步的提刀而入。

“我杀了……”汉子死死的扯直了铁链。

薛剑子心里一急,眼前一片漆黑。

血滴滴答答从刀口上落下来。军士以袖子一抹头脸上的血迹,狠狠的啐了一口:“找死的东西!”

汉子摇摇晃晃的还站在那里,双臂间的铁链撞击着叮叮当当的响,而后仰天倒了下去,尸身沉重的砸在地上。茉儿随着他晃了晃,软软的倒在床边。薛剑子呆呆的看着,胸口一片空荡荡的。

茉儿只是吓晕了过去,最后那刀当头劈到的时候,那汉子竟然一松铁链,把茉儿往自己身后一推,自己举着铁链迎了上去。那刀从他的颈子斜斜劈下,血雾一样喷出来,一刀就了解了性命。

不过早晚都是死。薛剑子倒不信军士的话,招募的新丁在东海国军中都是编作生力军,列在阵前送死,随后才是精锐的老兵。进了新丁营的,十有八九是一条死路。不过这时候薛剑子想起的,却是那汉子的断腰的老娘,和没了扶车的自己一样,只能在地下慢慢的爬。

他举了袖子遮着自己的脸,像是要掩去那血色。

一个军士急急的赶来,瞥了薛剑子一眼,贴在领头的军士耳边说了些什么。领头的军士脸色忽然变了,眼里那股凶狠无影无踪,换了敬畏的神色。他扯了扯衣服,小心的进到薛剑子面前:“原来是王爷的贵宾,真……真不知道在这里遇见贵人,冒犯……冒犯。”

薛剑子慢慢的将袖子放下。头领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个断腿儒生的眼中一片空白,像是失魂落魄,又像是对一切混不放在心上。

“无事……如果没有别的事,军爷带队撤了吧。”

“好说,好说!”军士的头领没有料到薛剑子竟然这么好说话。

他一声令下,手下几名麻利的军士上前,七手八脚的收拾了尸首,待要把茉儿从地下扶到床上去歇着,却迟疑着不敢动手。头领使了个眼色,军士们扛着尸体急急的退了出来。

“小姐只是晕了过去,待会儿就不碍事了,”头领神色里再看不出一点方才杀人的模样,恭恭敬敬的对薛剑子拱手。

薛剑子木然的回礼。

头领如逢大赦,疾步出了院门,反手将门扣上。来得动静大作,去得悄无声息,几声低语和猫一样的脚步声,军士们像是已经从麦田边的路上去远了。

心煅坊的院子里又静下来,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薛剑子垂着头坐在扶车上,静了许久,才缓缓的抬起头来看向未曾掩上房门的东厢房。他摇了摇扶车似乎想要进去,却又犹豫着什么,兜转扶车在院子里转着。

过了许久,他才猛地抬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急急的摇着扶车向东侧的墙角下去了。

东海王自匣中将黝黑的龙文提起,微微一顿,忽的抖腕褪去剑鞘。

漆黑的剑身上似有星芒一闪,东海王带剑而进,随着拖势旋身劈斩,而后俯身划了一个半圆,剑势消凝,寂然不动。细微的断裂声一瞬之后才在身旁次第响起,月光下,一丛新发的翠竹离地三尺纷纷断开,倒伏在地下散作大半个圆形。

“好剑。”

“可是好剑法呢?”东海王收剑大笑。

“豪门世家能有这样的剑法,已经是世所罕有,不过若说世间的好剑法,却不止于此,”站在一旁观剑的人道。

东海王微微愣了一下,笑声益发的响亮起来。

“玄素果然不是阿谀之辈。”

“可惜世上多是好听阿谀之人,”楼玄素回道。

东海王长剑归鞘,在手中抖了抖:“此剑斩金裂帛,刃口不损,动静自有风雷之声,夜来点一盏烛,隐约总觉得灯下有人悄然看剑,若是灯火太明,却又杳无踪迹。玄素于剑道是大行家,莫非是杀人太多,剑上有杀魂?”

“杀魂一说,书中是有,玄素未曾亲眼看过。洛阳申屠家藏剑之多,天下无匹,也没有听说哪柄剑有杀魂,可以去敌首级千里之外。是谬传吧?”

“纵然不是杀魂,也是神器!”

“不错。玄素一生所见的名剑,没有可以超过王上手中这柄龙文的,不知为何王上还要重铸新剑?”

东海王将龙文放回侍从手中的木匣,拍拍剑身,摇了摇头:“虽然是好剑,却终究不是天子之剑的格局。这柄剑剑锋虽利,不过市井中屠狗辈仗之杀人,溅血五步的兵器罢了。”

“哦?”楼玄素耸了耸眉,“那么王上所求的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剑身长五其茎长,重九锊,谓之上制。鬼神辟易,水火无侵,举之决浮云,按之定黄泉,是以匡服诸侯,澄清玉宇。所到之处,莫不宾服。”

“那么,王上是要以这柄剑号令天下么?”

“不错!”东海王道,“玄素已经见过薛剑子,你以为薛剑子可能为孤铸出神器?”

楼玄素沉默良久,似乎思索,却又像是神游物外。

“王上恕我直言,”最后他无声的笑了笑,“若是十年之前铸龙文的薛剑子,当可为王上铸出帝王之剑。不过以他今日的精气神,空有绝世的手艺,铸出的剑却都只是工匠之作。只有匠气,没有神气。”

不再是当年。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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