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钦:沧浪亭记
苏舜钦
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南游,旅于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惟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见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傲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
【赏析】
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作者因事遭谗,削职为民。遂“携妻子,居苏州,买木石,作沧浪亭”(欧阳修《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开始了寄情山水的生活。此文便是他这一时期心灵历程的真实记录。
在现实环境中,作者深深感到像他这样的罪废之人是深受压抑的,不仅因其居所褊狭,“盛夏蒸燠”,“不能出气”,而且“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也给他内心笼罩了一层浓重的阴影。然而,当他登上沧浪亭,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时,心情却豁然开朗起来。亭外那澄澈的流水、翠绿的修竹,和天光云影一起,移远就近,涌入亭中,似乎来亲近、安慰和扶持着作者;而清风朗月之夜,光景则更为可人。不难想见,作者空亭独坐,寓目四周,眼见轩户网罗起天地间万物,便会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在饮吸着大自然的精髓,变得如澄川周流不滞,似翠干生生不息,在俯仰观照之际,仿佛“万物皆备于我矣”。
万物皆备于我的境界,是人与大自然之间一种神秘的契合交感的境界。处于此种境界的作者,在情感上已完全与整个对象世界融为一体,恬然自发,无所拘束,“觞而浩歌,踞而仰啸”,虽“野老不至”,而不觉孤独,天然纯真,能和“鱼鸟共乐”。作者在亭中与造物者为友,而游于温和恬适之乡,流连沉醉,每每是“至则洒然忘其归”了。
置身于这一温和恬适之乡,作者深切体会到“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从而“安于冲旷,不与众驱”。这里所表现的,实际上是一种游外以弘内,蕴内而体道的精神活动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作者将自己的意向从外在转入内心,并进而从心灵空间的深处,体验到了那更高意义上的实在——人生的“自胜之道”,于是,这位罪废之人,便因“沃然有得”而“笑闵万古”了。这洒脱淡逸的一笑,表明他最终摆脱了现实的重负,从此便将以解粘去缚之心,于山光水色之间,过着乘化以逍遥、体道而无尽的生活。
这是一篇楼台亭阁记。方苞在论及此种文体时说:“散体文惟记难撰结,论辨书疏有所言之事,志传表状则行谊显然,惟记无质干可立,徒具工筑兴作之程期,殿观楼台之位置,雷同铺序,使览者厌倦,甚无谓也”(《答程夔州书》)。为了防止这种流弊,作者避开描写亭子的形状、建造的过程以及命名的原委,只是以所记对象为缘由,因亭写景,借景抒怀,着重展示了自己仕途受挫、退隐闲居后的一段心灵路程。而这种内心的变化,在作者的笔下又无不与亭子相关,这就显得既跳出俗套,又切合题意。此外,整个文章叙事和写景参用,议论与言情相融,也有着腾挪变化、涉笔成趣之妙。对于我们今天写作山水游记来说,这种构思和用笔上的特点,当是不无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