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圣俞诗集序
北宋·欧阳修
【题解】
梅圣俞，名尧臣，世称宛陵先生，北宋着名诗人，有《宛陵集》。梅圣俞仕途不得志，少举进士不第，仁宗时赐进士出身，曾任国子监直讲，累迁至尚书都员外郎，参与过《新唐书》的编写。世人将他与欧阳修并称为“欧梅”，二人反对浮靡的诗风，主张质朴、清新的形式。本文是欧阳修在梅圣俞逝世后一年整理其诗集时所作的序。在序言中，欧阳修提出了“穷而后工”的创作理论，在文学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
【原文】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1]，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2]，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3]。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注释】
[1]达：显达。穷：指仕途不得志，困厄。
[2]蕴其所有：这里指有才学、有抱负。蕴，蓄藏。
[3]工：好，精美。
【译文】
我常听世人说：诗人中仕途畅顺的少，困厄潦倒的多，难道果真如此吗？大概是因为世上所流传的诗篇，多数是出自古代困厄的诗人之手吧。凡是怀抱才学和理想，而又不能充分施展于世的士人，大都喜欢寄情于山水之间，看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等一类东西，往往探究它们中间的奇异形态，他们内心郁积着忧愁和愤慨，这些情感化为诗兴，就会寄托在怨恨讽刺之中，用来表达逐臣寡妇的慨叹，抒写人们难以说出的情怀。大概诗人越困厄越能写出精美的诗。如此说来，诗人并非是因为写诗才困厄潦倒，而应该是困厄后才能写出精美的诗来。
【原文】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4]，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5]，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6]，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
【注释】
[4]荫：指封建社会的一种承袭制度，因前辈功勋而得官。
[5]辄：总是，一直。有司：这里指主考官。
[6]说：同“悦”，取悦。
【译文】
我的朋友梅圣俞，年轻时靠叔父的功勋而得官，屡次被推荐去参加进士科考试，却一直遭到主考官的压制，在地方上担任小官已经十多年了。如今他年已五十，还要依靠别人下聘书，去当人家的幕僚，他郁积着自己心中的才学和理想，不能在事业上充分地表现出来。他家乡在宛陵，从小就学习诗歌，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写出的诗句就已使得当地的父老长辈感到惊异了。长大以后，又研习了六经仁义的学问，他写出的文章古朴自然，不以苟且迎合的态度去取悦于世人。因此世人只知道他会写诗罢了。然而当时人不论贤愚，只要是谈论诗歌必然会向圣俞请教。圣俞也喜欢把自己不得志的地方通过诗歌发泄出来，所以他生平所写的东西，在诗歌方面尤多。世人已经知道他了，但却没有人向朝廷推荐他。
【原文】
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7]。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注释】
[7]果荐：终于，到底。
【译文】
从前王文康公曾读过他的作品，感叹地说：“二百年没有出现这样的作品了！”虽然对他深表赏识，可到底还是没有加以推荐。如果他有幸得到朝廷的任用，写出如《诗经》中雅、颂那样的作品，来歌颂大宋王朝的功业恩德，然后将这些诗作献给宗庙，以追随商颂、周颂、鲁颂的作者，这难道不是伟大的成就吗！为什么使他到老也不得志，只能写困厄不得志的诗歌，徒然去描述虫鱼之类、抒发穷苦愁闷的情怀。世人只喜爱他诗歌的精巧，却不知道他困厄潦倒已久，而且快要衰老了！这能叫人不为之惋惜吗！
【原文】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8]。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9]，辄序而藏之。
【注释】
[8]次：编的意思。
[9]遽（jù）：立刻，顿时。
【译文】
圣俞的诗写得很多，自己却没有搜集整理。他的内侄谢景初担心因为太多而容易散失，因此选取他从洛阳到吴兴这段时间所作的诗歌，编为十卷。我曾经酷爱圣俞的诗作，却担心不能全部得到，因此十分高兴谢氏将它们分类编排，就写了这篇序，并把它保存起来。
【原文】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10]，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注释】
[10]掇：选取。
【译文】
从那以后过了十五年，圣俞病死在京师，我痛哭着为他作了墓志铭后，便向他的家人索求诗篇，得到他一千多篇遗稿，连同我过去所保存的，从中选取了具有代表性的六百七十七篇，分为十五卷。唉，我对圣俞的诗歌已经评论得很详细了，所以不再重复。
庐陵欧阳修序。
【评析】
这篇序文以评述梅圣俞的诗作为中心，将叙事、议论、抒情糅合在一起，表达了对亡友的深厚感情，进而推出“穷而后工”的创作理论。
序文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理论上提出诗穷而后工的观点，认为并不是诗能使作者穷困潦倒，而是作者先有了对穷困生活的真实感受和深刻体会以后，才在创作上取得卓越的成就。第二部分，介绍梅圣俞的生平和创作，写人紧抓“穷”，写他的创作时则紧扣“工”，表达了作者对诗人悲惨境遇的同情和由衷的感叹。第三部分，简要介绍诗集的编纂过程，这是诗序必备的组成部分。
全文以“穷而后工”为主线，取得了形散神不散的效果，是欧阳修精于构思的体现。本文语言朴实无华，平易流畅，感情深切，具有浓重的抒情性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