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褒城驿壁
唐·孙樵
【题解】
孙樵,字可之,又字隐之。唐宣宗大中九年(855)进士,授中书舍人。黄巢起义军入长安,随僖宗奔岐、陇,迁职方郎中。孙樵是唐代后期着名的散文家,“幼而工文”,他对古代典籍“常自探讨”,其文语多讽刺,以奇崛见称,有《孙可之集》。褒城,唐代属兴元府,即今陕西勉县。驿,古代递送公文或来往官员投宿、换马的处所。
【原文】
褒城驿号天下第一。及得寓目,视其沼,则浅混而污;视其舟,则离败而胶;庭除甚芜[67],堂庑甚残,乌睹其所谓宏丽者?
【注释】
[67]庭除:庭院和台阶。堂庑:中堂及堂下四周房屋。
【译文】
褒城驿号称全国第一。等到我亲眼所见,看它的沼池,浅浊而肮脏;看它的船只,残破而搁浅;庭院台阶十分荒芜,堂房廊屋都很残破,哪里能看到它的宏大壮丽呢?
【原文】
讯于驿吏,则曰:“忠穆公曾牧梁州,以褒城控二节度治所,龙节虎旗,驰驿奔轺[68],以去以来,毂交蹄劘[69],由是崇侈其驿,以示雄大。盖当时视他驿为壮。且一岁宾至者不下数百辈,苟夕得其庇,饥得其饱,皆暮至朝去,宁有顾惜心耶?
【注释】
[68]轺:古代使者所乘轻便马车。
[69]毂交蹄劘(mó):车毂交错,马蹄摩擦,极言车马之多。
【译文】
向管理驿站的官吏询问,他们则说:“忠穆公严震曾担任梁州州牧,因为褒城控制着通往两个节度使治所的要道,各式各样的旌节旗帜来来往往,传递公文的人员骑着马,出差的官吏乘着车,或来或去,车马往来络绎不绝,所以扩大驿馆建筑,以显其雄伟宏大。褒城驿在当时看上去是比其他驿站都壮观。而且一年中来的宾客也不下几百人,如果是夜间能够得到住宿,饿了能够吃饱饭,他们都是晚上到达早上离开,哪里还会有顾念爱惜之心呢?
【原文】
至如棹舟,则必折篙破舷碎鹢而后止[70];渔钓,则必枯泉汩泥尽鱼而后止。至有饲马于轩,宿隼于堂[71],凡所以污败室庐,糜毁器用,官小者,其下虽气猛,可制;官大者,其下益暴横,难禁。由是日益破碎,不与曩类。某曹八九辈,虽以供馈之隙,一二力治之,其能补数十百人残暴乎?”
【注释】
[70]鹢:水鸟,古代多以画饰船头。此指船头。
[71]隼:鹰一类的猛禽,此指驯养的猎鹰。
【译文】
至于船和浆,则一定要到篙折、舷破、头碎然后停止;捕鱼,一定要到水干、泥混、鱼尽才肯罢休。甚至还有人在靠窗的长廊或小屋里喂马,把驿馆的中堂作为猎鹰的栖息之地,这些都是房屋破坏、器物毁坏的原因。遇上职位低的官吏,他的下属虽然气性猛烈,但还可以制服;遇上职位高的官吏,他的下属则更加凶暴蛮横,难以阻止。因此褒城驿更加破败,不能和以前相比了。我们八九人,虽然也曾在供给来往者膳食的余暇时间,用一两个人的力量尽力去修缮,但又怎能补救几十几百人的破坏呢?”
【原文】
语未既,有老甿笑于旁,且曰:“举今州县皆驿也。吾闻开元中,天下富蕃,号为理平,踵千里者不裹粮,长子孙者不知兵。今者天下无金革之声,而户口日益破,疆场无侵削之虞,而垦田日益寡,生民日益困,财力日益竭,其故何哉?凡与天子共治天下者,刺史县令而已,以其耳目接于民,而政令速于行也。”
【译文】
官吏的话还没有讲完,有个老农在旁笑着说:“现在整个州县都是驿站。我听说唐玄宗开元年间,天下财物丰富,人口众多,号称太平,行走千里的人不用携带粮食,子孙们都不懂得战争。现在天下没有打制兵器和甲胄的声音,但有户籍的居民却一天天减少,边境没有被侵犯的忧虑,可是开垦的荒地却日益减少。百姓生活日益穷苦,国家财力日益困难,这是什么原因呢?凡和天子一同治理天下的人,是那些刺史县令罢了,他们直接了解人民的生活,所以便于贯彻政令。”
【原文】
今朝廷命官,既已轻任刺史县令,而又促数于更易。且刺史县令,远者三岁一更,近者一二岁再更,故州县之政,苟有不利于民,可以出意革去其甚者,在刺史则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在县令亦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当愁醉醲,当饥饱鲜,囊帛椟金,笑与秩终。”
【译文】
现在政府委派官吏,既已轻率任命刺史县令,而且又在短时间内一再更换。况且刺史县令的任期,时间长的三年更换一次,时间短的一两年内更换两次,因此州县的政务,如果有不利于百姓的,应该楞以出主意改掉那些严重的情况,但在任的刺史则说:‘明日我就要离开了,何必如此!’在任的县令也说:‘明日我也要离开了,何必如此!’他们在愁闷的时候就喝浓烈的美酒,在饥饿的时候就吃精美的肉食,只等囊中放满了绸缎,柜中装足了金银,任期结束就志得意满地离去。
【原文】
呜呼!州县真驿耶?矧更代之隙[72],黠吏因缘恣为奸欺,以卖州县者乎!如此而欲望生民不困,财力不竭,户口不破,垦田不寡,难哉!予既揖退老甿,条其言,书于褒城驿屋壁。
【注释】
[72]矧(shěn):况且。
【译文】
唉!州县真的是驿站吗?况且当新旧官员交替之时,狡猾的胥吏乘机放肆地做奸恶欺诈的事,用来欺骗州县的人!像这样下去,却希望百姓生活不穷苦,国家财力不困难,有户籍的居民不减少,开垦的土地不缺乏,这太困难了!我送走老农之后,把他的话整理了一下,写在褒城驿的屋壁上。
【评析】
本文是一篇讽刺性杂文。作者借褒城驿的宏大壮丽,后来变为荒芜残破的现实,抒发了作者对当时吏治败坏的感慨。从而也揭露了地方官吏怠惰贪婪、不理政务的丑恶嘴脸。
文章首尾部分叙事,行文简洁;中间部分记言,其意重在说明州县同于驿站。议论中肯,语言辛辣,寓意深刻,是该文的主要特色。文中视州县为驿站,因而造成百姓困顿,这在晚唐有一定现实意义。
作者又进一步分析了产生这一社会弊病的缘由,关键在于:朝廷任用非人和官制不善,这亦可谓有识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