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红旗每天进城的时间,大概是九点钟。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夏天没有,秋天没有,冬天也没有。通常是后院里的老公鸡叫完最后一遍不久,他就起来了。当然,有时候要稍稍迟一些,譬如哪天晚上他要跟马兰英把那件事情做得过于猛烈的话,或者说做完一次以后,歇了歇,马兰英又要了一次,这种情况,一般他早上都要多睡一会儿。
入了冬,地里一闲,穆红旗就要进城钓鱼。其实穆红旗不是真的去钓鱼,如今连城里人下乡都钓不到根鱼毛了,城里哪还有鱼要他穆红旗去钓?穆红旗是进城去挣两个活钱。
老穆家离城五六里地,到了冬天农闲时节,老穆就蹬着他的“七里河”牌三轮车出来了。马兰英不愿叫穆红旗出来,都忙忙碌碌一年了,到了冬天,是应该好好歇一歇认认真真过一过日子的时候了。马兰英这个意思的背后,另有隐情。穆红旗发觉到了冬天的时候,马兰英对那方面的要求比夏天秋天都要强烈。只要两口子一进被窝,马兰英就有那个的心思了,就好像一个人在沙漠里给渴着了一样,见了水,不管渴不渴反正就是老想喝。那种事,过些日子做一次是美事,天天做夜夜做,穆红旗就觉得像塞了一嘴的木头渣子一样难受。所以穆红旗冬天选择进城钓鱼,稍稍地还带了些逃避的意思在里面哩。老穆觉得这样生活才有了几分惬意。
穆红旗家一共十五亩承包地,由他和马兰英伺候着,从开春到大地封冻差不多就没个闲的时候。地虽说不算多,但穆红旗的地,种得比别人精细。夏粮和秋粮套种,再铺上地膜,一块地里可以拿回来两倍的收成,弄好了真就能产两千斤。三十年前大集体时吹牛皮说大话放卫星时节的产量,居然就在他的眼前真的实现了。更重要的是老穆还种了五亩地的啤酒花。春种刚刚一完,紧接着就是给啤酒花松垄土,抹偏条,施底肥。上竿搭架子,每一根苗子都要从人手里过几遍。做完了这些,大田里薅草浇水这些常规劳作就接上了。
七月里收了夏粮,九月上旬采摘啤酒花,十月头上秋粮才能全部收进屋,紧跟着就是翻地和秋灌。地上的活儿紧干着,冬天就紧赶马驷跟沟子来了。直到一场西风吹尽了树上的黄叶,一场早来的鸡爪厚的小雪过后,大地严严实实地冻上了,农民才能正儿八经地闲下来。
但老穆这个人,不大愿意自己闲下来0闲下来有什么意思呢?不外乎打打扑克,喝喝小酒,或者坐在麻将桌上小赌两把。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思的事。所以一到冬闲,老穆就蹬着自己的“七里河”牌三轮踏板车进城钓鱼了。
钓鱼是玉门镇近郊农民对进城找零活干的一种戏说。一是说这种活干起来自由,现有现干,干完给钱;二就是说这些活干起来没什么保障,有时候一天接几件活,累个贼死骨头烂;有时候,一连闲几天屁大的活也没一件。因为没有预约嘛,也许三天五天找不到活也是有的,要不怎么说这是在钓鱼呢?钓鱼是最没准的事情了,你以为你钩子下到水里头,就有鱼儿会来咬?咬与不咬,那是说不准的事。
老穆家里其实并不指望这几个小钱过日子,地上一年下来,少说也能弄回万把块钱来,但老穆就是闲不住。
闲下来,蹲在家里,穆红旗就觉得浑身肉疼。
穆红旗,今年三十九,正是“奔四”的年龄。按说这岁数的人不算老,但村里人都叫他老穆,三旺陈强他们都这样叫。这样叫,穆红旗也觉得没啥。叫他老穆,他反而觉得这是人家对自己的尊重。叫他老穆或者叫他穆红旗,这跟他种好自己的地,农闲时节进城钓钓鱼,一点妨碍都没有。他们愿意这么叫,就这么叫吧,这有啥呢!
穆红旗钓鱼是有固定地方的,行话叫钓鱼台。钓鱼台在城北一个老十字街的西北角上,那里经常有不少蹬着三轮车来找零活干的人。
每次穆红旗在钓鱼台上停稳车子以后,总是先要点上一根烟,四下里看一看。
城里的东西粗看叫人眼花缭乱,但细看其实也有许多一成不变的东西。譬如城北这街道,许多年前就是这个样子,变了的只是那些店面上的招牌。就说对面那家食堂吧,老早的时候,穆红旗记得它叫大众食堂,后来改成了西部餐厅,没过多久又换了个西部大酒店的牌子,到现在,已经赫赫然叫做香格里拉美食城了。但是那个越来越肥的老板没有变,那个掌勺的矬个子四川师傅也没有变。如果再细看的话,其实那些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的人也没有变,变换的只是穿在他们身上的衣服。对于那些不是很老的女人们来说,年龄都没有怎么变,因为美容和化妆品已经使她们看上去更加年轻了。
抽着烟的时候,穆红旗就把自己的身体放到了自己的车子里。太阳很好,身体摆在太阳下,感觉很舒服。
这种时候,抽掉一根烟,穆红旗往往还要再点上一根。
这天,穆红旗还没有抽完一根烟呢,就被一个女人叫走了。
穆红旗其实很乐意替女人干活,女人心软,稍稍出点力气的一个小活,干完了,说上三句好话,就给高价。本来一个男人从一个女人手里接过钱应该不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儿,但是人们不也常常去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儿么?穆红旗认为,像他们这种来城里钓鱼的乡下男人,从城里女人手里接过钱,就属于这种不得不做的事儿。
本来穆红旗是不想跟着女人去的,但穆红旗还是去了。这个女人年轻或者别的什么倒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三天前穆红旗曾经给她干过一次活。
活干完了,可是女人对穆红旗说,今天实在没有钱,大哥,过两天吧。
穆红旗能怎么样呢,面对一个女人,一个城里女人,穆红旗他一个大男人又能怎么样呢?
他真的不能怎么样。
那天穆红旗被女人叫去是帮她糊炉子。说起来这并不是一件需要多少体力的活儿,就是和一脸盆红土泥巴,然后将炉膛里旧的烂泥敲掉,再糊上新泥。就是这样一件用不了一个小时的活儿,那天在穆红旗手里,他却磨磨蹭蹭干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干利索。
这种活,穆红旗每年都要干,因为马兰英每年到了入冬的时候,都要在他耳边吹风说,煤炉子,每年重新套一下,烧起来,火头就是旺。
马兰英说的“套”,就是糊炉膛的意思。
马兰英这么说,穆红旗就会选就近的一个时间,尽快把这件事情做了。
其实,那天帮女人糊炉子,穆红旗两个小时都没有干利索是有原因的。但这个原因说起来又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原因。一开始,穆红旗只是在埋头干自己手里的活儿,红土泥巴堆在门口,穆红旗脱掉外套,捋起衣袖像揉一团面一样在一片水泥地上揉着那一团红土泥。
揉着揉着,女人就从屋里出来了。女人对穆红旗说,歇一歇,喝口水吧。
穆红旗说我不渴。
说这句话的时候,穆红旗把自己的头抬了起来。他发现女人也把那件罩着屁股的外套褂子脱掉了,一件米黄色的毛衫紧紧地裹着女人的上身。穆红旗发现这个脸上看上去不怎么样的城里女人,身板子倒是十分耐看啊。穆红旗的眼睛当时仿佛被一股怪光射过来扎了一下,他猛地垂下头去。
穆红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她胸脯上那两块东西挺得实在太高了,像夏天早上两只刚刚拱出地面的尖蘑菇。
女人弯下身子跟他说话的时候,那两个尖蘑菇差一点就碰到了他。接下来,穆红旗干活的速度明显减慢了。
炉子糊完以后,女人十分满意。
女人说,看不出来呀,你糊炉子是一把好手呢。
穆红旗说,马马虎虎吧也就。
女人端来一盆温水,叫穆红旗洗手上臂上的红泥巴。
一盆水洗红了,女人倒掉,又端来一盆。
女人看着被穆红旗倒扣过来的炉子说,为啥要把炉子倒过来呀。
穆红旗说,这样倒扣着晾几天,膛里的泥就不会走形了。
女人听了,就轻轻哦了一声。
穆红旗把手洗完了,女人递给他一块散发着香味的毛巾,穆红旗都有些舍不得用它擦自己的手,但也舍不得马上丢开它。
穆红旗穿好外套的时候,女人就说了那句话。她说,今天实在没钱,大哥,过两天吧。
穆红旗当时噎了一下,但他马上就变得非常大度地说,行,没啥,过两天就过两天。
穆红旗出门的时候,女人说,反正我就住在这里,我又跑不掉。
听女人这么说,穆红旗的脸竟然莫名其妙地烧了一下。他说,就是。
出了门,穆红旗就蹬着自己的三轮车走了。
穆红旗对自己说,他妈的,不就五块钱的事儿么。
玉门镇不是一座很大的城市,玉门镇,一个镇嘛。但一个镇就不是一个城市了吗?不是一个城市县长和那么多的干部会住在这里吗?
穆红旗蹬着三轮车,女人在后面跟着。
穆红旗奇怪自己今天怎么了?女人一叫他就跟过来了,也没问她什么活,更没有讲价钱。这在他们钓鱼这个行当里显然是不成规矩的。这么说他是惦记着上次那五块钱吧!穆红旗自己这样想了想,那个念头只一闪他又不想了。
已经走出好一段了,穆红旗和女人谁都没有提上次那五块钱的事。
又走了一段,女人在后面说,我坐到你的车子上吧?
一个城里女人会坐自己的三轮车?穆红旗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女人今天穿了一条灰白的呢子裙,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短靴,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有点像扑腾着两只膀子飞在草面上的蝴蝶。
穆红旗说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就坐上来吧。
说话的时候,穆红旗把三轮车的手闸刹了一下,车子停了下来。女人走到侧面,右腿轻轻一抬就跨上去了。女人一边跨一边说,看你说的,嫌弃我就不用你这个人了。
穆红旗马上伸手拉过车里一片裹了棉布的木板子担在车帮上拍了下说,给你这个,坐这个舒服些。
女人说,能舒服到哪儿去呀!
女人这么一说,穆红旗突然又觉得心里非常难受。女人想坐在他的三轮车上,却又不愿意坐在那块板子上。这是一个什么问题呀?对了,她还是从心里在嫌弃他的三轮车呢。这时候旁边呼呼驶过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穆红旗的目光就被远远地吸引了过去,仿佛那车上伸出了一只手把他的目光牵过去了。事实上被它牵过去的还有女人的一双目光。
车子刷一下就走远了,然后,穆红旗和女人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
这时候穆红旗才发现,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看清过女人的脸。这个女人的脸,其实是一张很不错的脸。两道眉毛精心地修饰过了,脸上有一些近乎自然的粉白,那一层粉白下面又透着些隐隐的胭脂红。头发也已经不是它本身的颜色了,好像是红的,又仿佛黄的。头发梢子刚刚披到肩膀上,好像是乱的,仿佛又不能不这样乱。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是三十岁呢,还是四十岁?
这时候穆红旗突然一仰下巴说,我如果有一辆那样的小汽车叫你坐上就好了。
女人被穆红旗紧紧盯着看了一阵并没有发憷,反而笑着伸手将披着的头发往身后撩了一下说,哼,等你有了小车,恐怕我就坐不进去啦。
说着话,女人的目光里像伸出了许多钩子一样,将穆红旗胸脯里的东西胡乱向上扯了扯。穆红旗突然这样想:女人跟女人,是不同的。这个女人跟马兰英也是不同的。她们的眼睛不同,眼睛里射出来的光也不同。
穆红旗重新开始蹬起三轮车的时候,问女人,你这是叫我去干啥活啊?
坐在车子后面的女人说,你帮我把炉子糊好了,你难道没有看见我还没有买煤回来吗?
女人这么说,穆红旗就轻轻哦了一声。
大街上的人不多,去煤场这条路上的行人就更少了。
穆红旗蹬着车子,他突然觉得这其实和开着一辆小汽车是没有两样的。这样的感觉显然是因为他的车子里坐上了一个女人,一个城里女人。穆红旗心里想着这条去煤场的路能变得长些,但脚下却怎么也抑制不住。他的车子被蹬得风一样快。
穆红旗只感觉出了两口气,煤场他妈的就到了。
买煤块的时候,老板走过来对穆红旗说,拉多少?
穆红旗又问女人,要多少?
女人说,哎呀,你看你能拉多少嘛!
煤场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胖男人,他看了一眼女人,然后很不屑地盯着穆红旗的脸说,一个大男人这么不利索呀,痛快些,我可忙着呢,我数,你装。
穆红旗看了女人一眼,女人已经走过去准备搬煤块了。
穆红旗看到了就急走两步抢到她前面说,这东西可糊人哩,我一个人装就行了。
女人就停下了,她对穆红旗笑了一下说,那就麻烦你了。
煤块很快装好了,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块。
六毛一块,五六三十。穆红旗停下手里的活开始拍巴掌上的煤灰的时候,煤场老板已经把账算好了。
煤场老板把账算好了,就拿眼睛看了一眼穆红旗,这一看穆红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这不是来买煤块么?已经装好了呀。穆红旗把拍完煤灰的巴掌伸进怀里,飞快地掏出了一沓钱,扯出三张十块的递了过去。
煤场老板接过那三张钱,头也不回就往自己房子里去了。穆红旗一抬头看见女人的时候,突然觉得事情不对了。我只是个干活的呀,我这是给人家来拉煤块的,什么时候我变成买煤的了我?穆红旗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蹬着装满煤块的三轮车开始从煤场的大院子里往出走了。他想刚刚那个煤场的胖老板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一对夫妻了?
这时候穆红旗回头看了女人一眼,就觉得那个胖老板肯定是那样认为的。因为那时候女人已经撵上来了,她不但撵上来了,而且还在后面十分像一回事儿地帮着穆红旗推车子。
你说这样的一对,他们不是夫妻是什么?
这样的一对男女他们不是夫妻又能是什么呢!
穆红旗帮女人搬完那五十块煤块以后,又开始帮女人竖烟囱,点炉子。这样一直忙下来,就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了。
炉子点着以后,屋子里一下子就暖烘烘的了。女人在炉子上放了把崭新的铝壶,把自己身上的外套也脱去了,还是那件紧紧的米黄色毛衫裹着两只刚刚出土的尖蘑菇。她从穆红旗身边走过的时候,整个身子都仿佛呼噜噜地在弹动。穆红旗这时候才开始注意到女人屋子里的摆设了,靠里边是一张双人床,有一道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帘子隔着,床对面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沙发和一个茶几,沙发左边是两只大柜子,旁边的窗子上挂着红色的窗帘。屋子里完全看不见什么小零小碎的东西,只有屋角一根晾衣绳上挂着一件特点明显的浅绿色女式三角裤。门口处一只脸盆架,正对着盆架的墙上是一面三尺见方的大镜子。旁边一个小架子上,摆满了女人用来倒腾自己脸的东西。这么看的时候,穆红旗也已经把身上的外套脱掉了。在他开始有意环视这个屋子之前,穆红旗已经用心端详过自己了。他脚上的皮鞋是天刚开始冷的时候新买的,头发是前天新理的,身上的羊毛衫和白衬衣是昨天刚刚换上的,胡子是今天一早刷牙的时候用儿子穆东杰从县城给他买的“胡子王”刮脸刀剃掉的。这样整个儿看起来,穆红旗突然发现自己一下子变得非常奇怪了。他其实根本不像一个蹬“七里河”牌三轮车的人,蹬三轮车的有哪一个的衣领子是雪白的?有哪一个的皮鞋是新的而且亮锃锃的?有哪一个的裤子看上去这么笔挺?
难怪那个煤场老板会把他们看成一对夫妻哩。
看不成一对夫妻那才叫眼拙呢。
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的时候,女人的样子也变得越来越妖娆。她在盆里洗完手开始往手上擦润肤霜的时候,突然呀地叫了一声说,哎呀,挤得太多了。说着话她的手已经伸过来抚在了穆红旗的手背上。
女人说我给你搽一些吧,你看你的手,也不知道保养,好像你这手是长在别人身上的一样,看,皲成啥样子了。
穆红旗愣了。
确切地说穆红旗只愣了几秒钟就反应过来了。你不知道啊难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一个农民啊?我的这双手还用得着保养?还用得着天天搽这么香的油?
穆红旗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一双手已经在女人的两只手心里转起圈子来了。女人的手真是一双又软又绵的手啊,穆红旗的那双大手差不多都要在她的手心里融化掉了。穆红旗身上也热起来了,女人握着他的手可他的手一点没有发热,脑顶上却热得噌噌的。接着腔子里就有什么活物开始怦怦怦地向外冲撞,接着腿开始发热了,先是小腿,后是大腿。穆红旗觉得他的身体也开始硬起来了,是那种虚弱的硬,像那种表面看上去冻瓷了的雪,一脚踩下去,里面还是虚的。这种感觉穆红旗和马兰英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穆红旗勾着头不敢看女人的眼睛,他的眼睛看着炉子上那把崭新的铝壶。掩了一半的炉口里呼呼地蹿出金黄色的火苗,噗噜噜舔着壶底和壶身,露出贪婪而热情的模样。而那壶身到壶口的弧形处,又与一只白得耀眼的圆润的肩头十分相似。这样的肩头,很可能不是属于男人的。
这样丰富的联想使穆红旗愈加不敢抬头看一眼女人了。
我们这个样子可真像一对夫妻呀。
穆红旗脑子里飞快地这样想了想。
这时候,穆红旗感觉到女人的手在他手上翻转的速度明显放慢了。
像一对夫妻难道就不能做夫妻该做的事情么?
这样想着的时候,穆红旗突然很害怕。穆红旗感觉自己后背上凉飕飕的。穆红旗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是想歪了。
可是女人握着他的手认真抚弄的样子马上又把他刚刚的想法否定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穆红旗的大手已经反过来把女人那双软绵绵的胖手紧紧捏住了。
这双手真软呀,好像没有一点骨头一样。它和马兰英的手绝对是不一样的。穆红旗这样想:这双手显然只属于城里女人。
穆红旗觉得女人肯定会马上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回去。
但是他想错了,女人没有。
在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之后,穆红旗轻轻一拉,就把女人揽在了怀里。
这一天穆红旗再也没有干什么活,在女人的屋子里一直待到了下午。
但不能说这一天穆红旗是没有收获的。他知道了这个住在一间小屋里的城里女人叫黄金枝,还知道了不久以前黄金枝的男人刚刚领了一个比黄金枝小十多岁的丫头跑了。跑之前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不说,还把他们的楼房都悄悄卖掉了。穆红旗觉得这个叫黄金枝的城里女人,目前其实是一个十分可怜的女人。
在床上的时候,黄金枝的眼泪都流到穆红旗宽大的胸脯上了。
黄金枝说,我现在最讨厌城里男人了,城里男人一个都靠不住。
听了这些话,穆红旗觉得自己心里乱乱的。
穆红旗原以为城里女人一个个都花不楞登那么好看,想不到她们心里也有许多倒不出来的苦水呢。她们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这些都被她们身上的花花绿绿遮住了,一点也看不到。只有到了床上,脱光了衣服,她们的苦水才能变成眼泪一颗一颗从身体里滚出来。
傍晚时分,穆红旗蹬着三轮车回到家里的时候,马兰英正在案板上揉面团。
穆红旗一进门马兰英就说,哎呀,你今天是不是挣到大钱了呀?要不我今天咋这么倒霉,大晌午的时候我还赢了十块哩,可太阳一倒西我就开始输了,一把一把地输,倒霉透了,到我回家的时候我输掉那十块不算又搭进去二十,不行,吃完饭我非把那二十翻回来不可。
怪不得呢,往常的时候穆红旗这会儿回来,马兰英早把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来了。
穆红旗软疲拉塌地躺在炕上,接住马兰英的话说,好,你倒好,我这冻了一天没揽下一个活,你倒好,一输就是二十,这够我好几天挣的呢。
马兰英说,明天算了,不去了。本来家里也不指望你冷冬寒天出去挣那两个猴尕。明天咱们也来他个夫妻阵,你在上面打,我在下面和,赢他狗日个稀巴烂。手气好了咱们一天进个百儿八十我看也不是个啥大问题。说着,马兰英突然回过头来,紧紧盯着穆红旗的眼睛说,那今天你在外面该没干啥不干净的事情吧,要不我今天下午手气咋这么不顺?
穆红旗没有再说啥,他有些累,也有些别的,所以就假装已经迷糊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还是往常进城钓鱼一样的时间,穆红旗蹬着他的“七里河”牌三轮车进了玉门镇。在经过钓鱼台的时候,看见往常的那些同伴,老吴,刘拐子,还有张大头他们都扎一堆在玩“斗地主”。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就蹬着车子一路向东去了。
过了两条长街,绕进一条巷子,穆红旗的三轮车最后准确地停在了黄金枝小屋的门前。穆红旗伸手在那铁红色的门板上笃笃敲了两下,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缩回了手,紧接着又把手插进了裤兜里,生怕手收回得不及时,在那铁红色的门板上留下蛛丝马迹。
屋子里传来一个朦胧的声音,谁呀?
穆红旗没有回答,他的心跳得咚咚的。我这是怎么了啊,我怎么懵懵懂懂跑到这里来了?穆红旗向后退了两步,又怕被人看见,重新向前走了过去,但又觉得离门太近不妥,又退了回来。这一次退的方向不对,他的屁股撞在了自己的“七里河”牌三轮车上,他被撞了个趔趄。这时候门开了一道缝,露出黄金枝乱纷纷头发的一颗脑袋。
是你呀,黄金枝既高兴又意外地说,赶快进来吧。
说完黄金枝就把头缩回去了,给穆红旗留了一道缝。
黄金枝看样子还没有起床呢,她身上套着一件粉色的棉睡衣,脚上趿着一双米色棉拖鞋。屋里的帘子垂着,隐约看见里面床上的被子还是一个筒状的。穆红旗站在地上,突然不知道是该站着还是应该坐着,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时候黄金枝带上门,一边打哈欠一边说,这么早你就来要工钱啦!
她这么一说,穆红旗就慌了。
穆红旗说,你看你这人,你看你这人。
黄金枝走到穆红旗面前,用手轻轻地拍着张开的嘴巴,一边打哈欠一边说,我这人咋了,不就是欠了你几十块钱嘛!我住在这里又跑不掉,我能往哪里跑啊,我已经没有人要了我还能往哪里跑!
穆红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喉咙仿佛被噎了一下,他马上又咽了一口。因为他看见黄金枝的多半块胸脯和小半块奶子已经从睡衣的领口里露出来了,在他眼前闪着耀眼的白光……
穆红旗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从这个早上开始,穆红旗的生活就重新拉开了序幕。他每天按时来到城里,然后在傍晚时分按时回去。村人们见穆红旗进城钓鱼没多少日子就天天穿起了那样阔气的衣服,远远地都露出羡慕的神情来。他们心里都明白,能整天穿着新衣服进城钓鱼,那一准是找到固定的好活儿喽。这样的活,肯定是又轻松又容易挣到钱的好活。
他们都说,哼,穆红旗这个锤子,着实好运气呀。
但是有一天,穆红旗进城后就再没有回来。那是十二月下旬的某一天,穆红旗还是和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蹬着他的“七里河”牌三轮车,早上九点多钟的时候离开村子去了玉门镇。临出门的时候,马兰英还嘱咐他回来时给她买两只“透骨香”的酱猪蹄吃哩。可是马兰英一直等到太阳落尽了穆红旗也没有回来,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穆红旗还是没有回来。一开始马兰英还馋那红油油的酱猪蹄呢,馋着馋着她就不馋了。后来马兰英就睡在热乎乎的炕上等,一直等到后半夜穆红旗也没有回来。
马兰英差不多一夜都没有睡着,天一亮她就一路找着去了玉门镇。
马兰英对不大的玉门镇基本上是熟悉的,但她找了一整天,连穆红旗的一根毛也没有找到。
到了晚上,马兰英拖着跑肿的双腿推开了村长家的院门,对村长说,穆红旗昨天进城钓鱼晚上没有回来,我今天又进城找了一天,连个人影也没找见。
村长正和几个村民围着一张方桌搓麻将。听马兰英这么说,就有人说,许是醉到哪个女人被窝里还没醒来哩吧?你男人这些日子可是有钱啰。
又有人说,也许穆红旗这家伙又弄到好活了,正没日没夜地吃独食给你挣大钱哩。
村长叼着烟,一直没有说话。
马兰英突然拖着长长的哭腔说,我腿都跑肿了,村长——
村长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吐掉烟头说,报警,报警,赶快报警!然后转身去找电话,又忙回头指着刚刚说话的那两个汉子说,三旺,陈强,你们快去通知,一家出一个,咱警民联合行动找老穆。然后又对马兰英说,嫂子你先回去缓着去,我们一定把穆红旗给你找回来。找不来穆红旗,这个鸡巴村长球的我不干了。
一遇到紧事儿的时候,二杆子村长就爱吼吼喊喊地说,弄不成这个鸡巴村长球的我不干了。结果不管事情弄得成弄不成,他的村长到现在一直还干着哩。
穆红旗找到了,警民联合行动的当天晚上就找到了。
因为有个大腹便便的警察在一条巷子里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那辆“七里河”牌三轮车。在确认了门口停放三轮车的这间屋子里住着一对中年男女之后,村长对那个大腹便便的警察说,可能是弄错了,穆红旗的家和女人都在咱们村里。村长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是说,一个蹬三轮车的农民怎么可能和一个自己老婆以外的女人住在城里?因为刚刚他已经知道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女人是一个城里女人了。
那个大腹便便的警察盯着村长的眼睛看了看,用沉甸甸的声音说,你敢肯定这是穆红旗的三轮车吗?
村长用脚蹬了一下三轮车说,我敢肯定。
然后大腹便便的警察从三轮车上收回目光,谁也不理了。他开始敲门。但是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接着他就吭了一声,用十分豁亮的声音说,里面的人听着,里面的人听着,我是警察,我是警察,你们有义务开门接受检查,你们有义务开门接受检查。
但是里面仍然没有一点声音。
大腹便便的警察发觉自己的喊话没有用,就用手机请示了一下,然后对跟在身后的一个年轻警察说,小李,撞。
那个叫小李的警察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对准门锁的地方踏过去。嘭一声,门应声开了。五六束手电光哗一下就把小屋完全照亮了。
屋子里的情形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茶几上摆着满满一茶几酒菜,两只高脚玻璃杯里是满满两杯玫瑰色的红酒,两双崭新的筷子呈八字形架在菜盘上。床前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个全身精光的男人。那张双人床上,仰面斜躺着一个全身精光的女人。
村长要往前挤,三旺和陈强也想往前挤,几个村民也想往前挤,但都被那个大腹便便的警察吼住了。出去,出去,注意保护现场,注意保护现场。
尸检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穆红旗和那个叫黄金枝的城里女人都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也就是说,他们是被煤烟熏死的。
处理完丈夫后事的那天晚上,一直没有哭出声音的马兰英突然扑倒在被垛上哇哇大哭起来。她的从县城赶回家处理父亲后事的儿子穆东杰没有哭。他认真算了算,然后对正在抽泣的马兰英说,妈,我爹中煤毒的那天晚上,正好是平安夜。
平安夜……就是外国人的除夕。
穆东杰说。
也就是大年三十。
穆东杰说。
就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
穆东杰说。
听儿子这么说,马兰英就哭得更凶了。
作者简介
王新军,男,1970年生于甘肃玉门黄闸湾。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多篇小说曾被转载评介。其中《大草滩》入选《2000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2000中国短篇小说精选》,《乡长故事》入选《当代中国社会写实小说大系》,并与《好人王大业》一并被编入《中国最新中篇小说》。曾获第六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篇小说奖,黄河文学奖、飞天散文奖、敦煌文艺奖,《绿洲》短篇小说奖等文学奖项。现为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