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很旧了,原来的漆全掉光了,露出到处都是虫眼的木板。门楣右上角因了上面的牌子挡着,略略露出一圈黑来,想必是黑色的质地了。牌子是黑色的,上面用红字写着“五好家庭”的字样。
再下面,就是对联了,虽然风吹得对联有些破,但还完整,红纸,金粉字,在阳光下灿灿地亮着,使原来陈旧的门,多了几分亮色。
进得门来,物件摆放有序,地上干干净净的,即使有零星的炮仗纸屑,也是用厚厚的柴草压着,一点儿也没有四处乱飞的迹象。虽是土地,但是因上面洒了水,就是跑,尘土也飞扬不起来。水洒得均均匀匀,就像绣的花一样,湿而不黏,踏在脚下,鞋底,仍然是进门前的模样。
没有狗,有鸡,两三只,跑出跑进的,时不时喔喔叫几声,好像代替主人迎接客人。
空地上长着几株树,刚开了花,好像是桃树或者杏树之类,因花刚起骨朵,还看不分明。
树对面的一间,小,而且盖得简单,窗是玻璃的,能瞧见里面的灶具。
五间房坐北朝南,一砖到底,虽然时间长了,但是做工颇讲究0三个门,都挂着门帘。边上两间的窗帘是紧紧拉着的,细细看去,是竹子一类的。门是关的,烟囱里没有冒烟,想必好久都没住人了。
只有正中的门是大开的,但有门帘挡着,看不清里面,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电视机响。烟囱里丝丝缕缕飘着烟,在雨水刚过的时节,让人还是感到温暖。
进得门来,正中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个挂钟,长长的钟摆当当地响着。挂钟前面,竖着一块用黄布盖着的东西,从面前摆放的水果、点心和一个小小的香台看,估摸里面的东西肯定就是观音、或者关公之类的东西了。电视机是放在一张矮柜上的,画面上是一个头戴官帽、身穿红袍的人,扯着嗓门唱着的是本地戏,秦腔。中堂右边是一张大炕,至少能躺四个大人,左边是一张三人能并排坐下的,在农村里难得见到的棕色真皮沙发,沙发上面铺着布垫,是用各色的花布拼接的,花花绿绿的,拙朴里透着喜庆。
屋子中间有个火炉,是铁的,不时地冒着火,是炭火。炉边放着一个铁厝,里面盛着满满的炭,挺不错的炭,乌黑发亮的。炉子上面放着一个钢精锅,新新的,发着亮光。
你喝水不?声音是从炕上发出的,炕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八十多岁了,胡子都白了,眼睛很小,微微地眯着,不知是在听戏还是在睡觉。女的比男的要年轻一些,头上的白发还没有完全白,但看起来也九十多岁了。她带着老花镜,边做着针线边问,问了两声也没人回答,她就转过头看老头。她是面对着窗子坐的,窗外有阳光。老头仍然眯着眼,老太太就低头忙自己的事了。屋子里只听见挂钟当当当地响几下,还有就是电视里哇哩哇啦的唱戏声。
把电视关了。老头终于发话了,声音沙哑着,嘴里好像有痰,老头咳了几声,仍没起太大的作用。老太太说你不看就睡觉,管别人干什么!老头这次眼睛睁得大一些了,说,把电视关了。
老太太不理他,自顾做着针线活。针在布上噗噗地响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老头动了动,好像要起身,可是刚动了一下腿,就累得不停地直喘气。
你说你半夜三更地欺负人不够,还要管人?老太太很不高兴,还故意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大了一些。
老太太说的是昨天晚上的事。老头经常半夜起来要起夜,他只要是清醒着,一般都不愿在屋里的盆里大小便。昨夜起来两次,老太太都得给开灯,帮着穿衣,然后扶到屋外。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感到面前站着一个人,老太太吓了一跳,以为是梦,拉开灯,眼睛睁大,老头在炕下,站在她面前,衣裳整整齐齐,还戴着帽子,系着围巾。老太太说你咋了,你是怎么起来的,半夜三更的,怎么没叫我?老头说快点,起来,咱们去割麦,人家都快割完了。
一听这话,老太太说你是不是发烧了,这大半夜的,割什么麦?快睡觉。说着,翻了个身,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老头不再理他,自己出门了。
我的老天,老头八成是脑子糊涂了!老太太一想到这里,吓出了一身汗,这可是第一次发现这事。忙披着衣服跑出门,老头正准备拉架子车。老太太拉住老头,说,你看看,现在是啥时候,下雨哩,割了麦子也是坏的。七劝八扯才算劝到炕上。第二天老太太拿此事问老头,说,快割麦子去。老头说你神经有问题,现在麦苗刚离地。再问昨天晚上之事,老头一概不知。老头认为是老太太嫌弃他,故意编谎,姑娘打电话的时候,听不见姑娘问啥,只是一遍遍地给闺女告状说你评评理,我穿衣服都困难,你妈非说我晚上自己能穿好衣服,还一个人走到院子里,你问她,是不是烦我了,盼我死?
老太太一把抢过电话,大声说,不是像他说的,爱娃,你听妈给你说,你信我的,我向毛主席保证。他有时候是故意气我,他能自己穿衣服,却每次都要我给他穿,走路自己能走,还要让我扶着。我整天跟他在屋里待着,都待出毛病了。只要我一出去,他就四处叫。在家里,问一百句也不给我答一句。有人来串门,人家坐一会儿,他就烦了,给人脸色看。能把人气死。
不知女儿说了什么,反正老太太接完电话,笑了,老头也笑了。老头说闺女说的啥。我一句话都听不见。我让她声音大些,再大些,还是听不见。
你以为你耳朵好着哩,我每次给你说话都得扯着嗓门喊半天。
人老了嘛。说不上将来,你还不如我。闺女娃好着不?还有咱儿咱孙,都好着吗?
好着呢,好着呢,不是给你说过了吗?老大又升官了,说成什么将军了。老二姑娘都要结婚了,说你生日的时候,带回家让你看看。
老三我知道,那天打电话说了半天,我才知道是老三。
对,是老三,老三说他过两天要出国,你说好好的跑到外国去干啥?人生地不熟的。再说去什么地方不行,偏偏要去日本?一提起日本人,就来气。
老五呢?对了,老六,打电话了吗?
老五好几天没有来电话了,你看我刚才忘了问闺女,她肯定知道老五在忙啥。
你快打电话。
我要是会打,还用得着你催?
那你找人去给老五打个电话。
家里这么多活,你都不知道帮我,我前两天感冒腰疼得都直不起来了,可能躺下吗?我倒下了你咋办?你一会儿说炕不热了,快烧炕。一会儿又说炕太热了,让我压火。地里没有粮食了,我还要种些菜,西红柿、辣椒、豆角、茄子,样样式式都种上些,咱自己种的,吃着也新鲜,又不花钱。还有,今年,我还要在菜地边上点些玉米。你不是爱吃玉米棒吗?对了,我不说你不知道,咱柴草垛里进水了,我都着急。好在,咱一时半会儿,不用麦草也行。可是麦草湿了,总得晒吧。太阳出来了,我要去晒麦草,到时看谁在,叫给老五打个电话。
老头脸色又不好了,阴沉沉的,老太太只好马上下炕。
电话不用说打了,没事儿,儿子说单位忙,父母自己注意身体,不等这边应话,那边的电话就放了。本来老头还想给这个最小的儿子说些叮咛话,管单位的钱得小心些,可是电话儿子已经放下了。
老头又不说话了,就一直坐着。这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把电视关了。
你说你晚上折腾人不够,你大白天的还不让人乐和乐和,能费几个钱。老太太嘟囔着,很不高兴地起身扔下手里的活计,下炕,啪的一声,电视先是亮了一下,接着就黑了。灌满了开水,炭火压得小了一些。然后鞋子一蹬,人已坐到炕上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拿着针线的手忽然停下来,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事,脸上渐渐出现了笑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老太太觉得这笑容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好心情,于是往老头跟前坐了坐,说,人都说李庄庙会上戏挺好看的,都唱的是本戏,还穿着戏服,打着脸子。
老头还是保持着自己的刚才的坐姿,背靠着被子,如果不是嘴一直像鱼一样半张着,真让人怀疑他是副雕像。
老太太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计,大声地说起庙会来,说戏,说吃的,说穿的,说得老太太兴奋起来了,干脆又往老头跟前坐了坐,这时,她才闻到一股臭味。被子一拉,老头拉到了炕上。穿的是棉裤,里里外外肯定都脏了,老太太生气,说,你要拉,你言一声呀。老头不理她,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这与他无关似的。老太太只好把他往起拉,可是老头一点儿也不配合,屁股就是不抬。老太太生气了,把靠在老头背后的被子一掀,老头没防备,全身就一下子倒在炕上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老太太慌了,赶紧抱老头的头,老头仍然睁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老太太使着全身的劲,把老头掀着翻了个身,然后往下扯裤子。
边收拾嘴里边不停地说,你拉也不说一声,你以为这棉衣好洗呀?
老头仍然不理她,而且一点儿也不配合她。她生气了,说,你再这样,我把你推到沟里倒了去。
老头一动不动,老太太下炕,拿着一条热毛巾仔细地擦了擦脏处,边擦边笑着说舒服吧,你说你多舒服,现在有我伺候你,将来我像你一样了,谁管我呀?
回答她的仍是无声。
她在给老头换衣服的时候,突然手停住了,她感到这腿与往常不一样,冰凉,而且发硬。再往上摸,也是凉的。老太太一下子害怕了,说,你咋了,别吓我。
这时她发现老头眼睛闭上了。
老太太不死心,重新摸脸上,脸上开始也凉了,老太太说你别这样吓我,人都看戏去了,你要走,也不能这时候走呀?我还没给你洗脚呢,还没有给你剃头呢?还有,还没给你穿上寿衣呢。你要走,也得我收拾得让你干干净净地上路。
没有人回答她,老太太急忙往出跑,边跑边叫中庆中庆,你三爹可能不行了?你快来呀,走到面前了,才发现门锁着。
老太太一家家地敲门,第四家时,出来了一个女人,是个新媳妇,说,快叫你大,你三爹不行了。
新媳妇说我大看戏去了。
那你跟我走。
新媳妇跟着老太太进门,老太太说你快接水,我给洗脚。对,炉子上再加上水,剃头得有热水。
脚洗完了,头也剃了,老太太和新媳妇要给他穿寿衣时,老头突然睁开眼,冷冷地说:干啥,干啥,你们想活埋我,我让我儿我女从城里回来收拾你。
新媳妇吓了一跳,立即跳到了炕下。老太太却高兴地说你没事?
你就盼着我死。
没事了,没事了,你回吧,牛蛋媳妇。
外人走了,老太太很不高兴地说你就是个怪种,你就是吓我,以后再这样吓我,我就真的把你推到沟里去。
老头眼睛睁开了,问,啥时候?
老太太笑了,说,吃了饭。
老头眼睛重新闭上了。
你不要躺了,你坐起来,你大儿说人老是从手指开始的,他给你买了这几个碎娃娃,大大小小的八个,你把它们一个个地取出来,再装进盒子里,你就不会得老年什么呆病了。
老头仍然躺着,只是把身子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叹了一声,在地上走来走去,一会儿擀面,一会儿切菜。走来走去的,嘴里也不停,老说,你说你这人,怎么就不爱说话,你不说话,你心里闷不闷,一辈子了,都这样,也不知道你心里都想啥?
老头只管睡着。
饭吃了,老太太刚要上炕,老头突然说,走!老太太说干啥?老头说把我推到沟里喂狼,你就可以去逛庙会了。
老太太笑着说,跟你说笑话哩。
你把我推到沟里了,就到城里娃跟前享福去吧。
城里娃?说得我咋听着不舒服,好像那大大小小的娃,不是你的,你是后爹?
我想去,能去吗?老头说。老太太却害怕他再说什么,上了炕,重新拿起了针线。
你把我的老衣做好了没?我咋不见你做。
你晚上睡着了,我做的。新里新面,好看着哩。
怕啥呢,你白天就做吧,我看着不难受,心里还踏实。
老太太眼泪就出来了,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说,医生说,你用的都是娃给你买的好药,你能活一百岁。人都说你命好,是长寿。
老头笑了,骄傲的神色涌在脸上。
老太太说有时候真想叫咱儿咱女都回来,你看人家的儿女都在跟前守着,热热闹闹的。咱们家有六个儿女,加上他们的老婆孩子女婿,再加上咱老两口,整整20口人。可是他们一长大,就像鸟儿一样飞到了城里,你回来住几天,她回来住几天,炕还没暖热,就都走了。
胡说,娃有出息,才能在城里待着。
谁说不是呢?娃不在城里当公家人,咱有这么好的条件?
老头笑了,说,给我吃块糖。
老太太从柜子里拿出一大把,老头说吃一个就够了。
老太太没有理他,都放在炕上,给老头拿了一块,自己也拿了一块,剥开,放到了嘴里。抬头看,糖,还在老头手里拿着。
你说你是不是地主,连糖皮都不剥。
你不剥我就不吃。
你呀,老太太叹了一声,拿过糖,剥完了,给老头递到嘴里。老头笑了,舒服地往被子上靠了靠。说,你一会儿去看庙会。
我不去,我去了你怎么办?
我没事儿的,你去吧。
你去。
老太太说我不会去的。
俩人又是坐了半天,老头突然说要不你把我推着,咱们都去逛庙会。
你不能去,现在天气还忽冷忽热的,万一感冒了咋办?再说,你听不见,又看不见,逛庙会的人山人海,万一把你碰了,我咋向娃娃们交代?
我要去看庙会。老头忽然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说着这话,反复来反复去。老太太看着他,哄着说庙会上唱的戏电视上也能看,吃的咱柜子里那么多,你想吃啥我给你取。
老头仍然说我要去逛庙会。
老太太不理他,老太太继续做着针线活。
老头儿开始喘气,老太太仍然不理他。
一会儿,老头开始慢慢地往出挪身子,先是屁股,接着是腿。说我想出去转会儿。
你能行吗?
老头不说话。
老太太扶着老头慢慢地起来,走到地上,老头慢慢地走着,裤子掉到了裤裆那。老太太说,你说你这样子,还能去逛庙会?
老头很不耐烦地看了老太太一眼,然后拄着上面刻着龙头的拐杖,一步步地走出了屋门,坐到外面的椅子上。阳光不错,但还是有些冷,老太太拿着一件大衣披到他身上。老头推掉,老太太给穿上,老头又推掉。老太太一生气就不理他了。
这时,那个新媳妇来了,让老太太去她家里,说,她做馍,不知放多少碱,怕做坏了婆婆公公回来说。老太太给老头说,我出去一下,就走了。
老太太给新媳妇讲了半天,她先是用面做了一个小馍,放在灶火的边上,说一会儿就好了,你到时闻闻,看碱多不多。新媳妇还是不放她走,她只好等着小馍好了,闻了,说,没问题的,就说,老头一个人在家。说着,就往回走。回到家里,院子里没人了,老太太跑进屋,屋里也没有人,再找轮椅,也不见了!
我的天,老太太眼泪就出来了,跑出门见人就问,可是人很少,人都看戏去了。问小孩,有的说东,有的指西。
新媳妇也出来了,一句话提醒了她,说奶奶,我爷是怎么走的?
轮椅,对,是轮椅。老太太沿着轮椅的车辙找,果然就找着了轮椅,轮椅在屋后沟后的崖边,人,不见了。
我的妈呀!老太太哭着跑起来,眼前全是可怕的景象。站到崖顶了,往下一看,沟里除了草,就是树,就是没有老头。
老太太边放声大哭,边往旁边的坡地走,她想再往下走找找。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是老头,老头坐在油菜地里,身上,脸上全是黄色的油菜花,谁会想到他坐在油菜地里,衣服本来也是灰色的,怪道刚才老太太没有发现他。
你咋跑到这儿来了?
你不是想让我死嘛,我就是来死的,走了一路,我都想好了。看到深不见底的沟,我就不想死了,我还没活够呢。看到油菜时,我就想我幸亏刚才没去死,死了不就看不到花了。
你就气我,把我气死了,看谁管你?
老头笑了。
老太太却开始抽泣起来,说,我是说笑话的。你走了我怎么办呀!说着,就要拉老头起来,老头说坐一会儿吧,你看对面的坡上,咱们过去的地就在那,我都能看见。
老太太说现在很少再有人种庄稼了!年轻人都跑到城里去了,在家的都种果子,种西瓜,种烟草。
这花多好看呀,我坐在花里,都好像成了小伙子,成了刚领你进门时的小伙子。老头说着,笑了。
是呀,你那时候劲多大,背着我走了四五里路。
那是晚上,反正没人看见,我第一次亲了你。
别说了,说了都臊人呢。
那时候,你才16岁。还像这个油菜花骨朵,都没长开呢!
老太太脸红了,说,一晃,咱都过了将近六十年。
可不是嘛,光搬家,就搬了十几次,先是在山里,最后搬到塬上。自己挖窑洞、盖厦子,到现在的瓦房。
这不,咱也老了。
我活不了多久了,我走了,你就到儿女那儿去,我到底,我还是放心不下你!钱省着花,将来没人管你了,你就花钱雇人。老头说着,流下了眼泪。
别瞎说,你得活一百岁呢!好了,别说了,快起来,人看见还以为咱老头老太太干啥呢!老太太抹着眼泪说。
能干啥吗?有心都没力啰。你看这花怎么年年都能开,都不老。
好了,好了,你喜欢咱就摘些。
别坏了人家的油菜花,还要收菜籽呢!老头说着,摸着土,摸着草,说,我感到我没有病了,我才不死呢,我儿我女那么有出息,我凭啥要死呢?这时,不知是哪个孩子把一束油菜花弄到地上了,老头怜爱地拾起来,用嘴吹吹,用衣服袖子擦擦,抱在了怀里。
回家,咱回家。我给你穿暖和点,咱一起去逛庙会。
四五里路呢!
我年轻的时候跑十几里路都没啥事。
可你不年轻了。
不年轻了,我还是能推得动你的。
老头浑身都是土,老太太想弄干净,老头不让,老头说我想闻闻,再闻闻。于是老太太就由着他了。
回到家里,老太太忙开了,她给老头拿出了新衣服,还有新新的帽子,厚厚的围脖,给自己也拿了。俩人穿好衣服后,老太太拿出一只显然是小孩用的塑料水壶,灌上开水。挂在轮椅前。又拿出一沓厚厚的尿垫放在车后。给轮椅下铺上一个小毡,又用一条小被子盖在老头身上。最后从柜子里拿了一块布包,拿出五张100元的钱,老头说拿那么多干啥?老太太不理他,把钱装在自己的口袋里。推老头的时候,老头手拉着车子,不走。
咋了?
钱太多,人多,丢了,咋办?
没事儿,给你买些吃的,穿的。
老头仍然不走,老太太叹了一声说,你是领导,这样,我放下100,其他的都给你,你装在你里面的衬衣口袋里,就不会有人偷了。
老头这才松开了手,轮椅就出了门。刚走出几步,老太太忽然说我忘了锁柜了,你等我一下。柜子当然是锁着的,老太太又开锁拿了300元钱,她想这次一定要让老头在外面好好地吃一顿馆子里的饭,儿女们寄了那么多的钱,不花放着干啥?钱进到老头口袋里,就像进了银行,怎么也轻易取不出的。老头一辈子穷怕了,总是省吃俭用的。这次,给老头再买件毛背心,他老咳嗽,还有,再给他买双棉手套。
老太太刚一出门,老头就生气地说,你回去拿钱了?
老太太笑着说,没有,我是锁柜子的。
老头又不走了,老太太就故意把她的上衣口袋让老头摸,这同样也是一件质地尚好的呢子短大衣。
老头没有摸,头一扬,用鼻子示意了一下远处,老太太就笑了。
老太太推着老头上路了,车上挂着水瓶,老头盖着被子,老头手里拿着一束油菜花,惹得行人纷纷注目。老头眼睛一直就不停地看着,边看,边笑,地里麦子长得真喜人,桃花杏花开着,油菜花当然就不用说了。老太太说把衣服盖好,别感冒了。
老太太一路说着话,老头一路看着景。不觉间庙会就要到了。锣鼓声越来越近了,人声越来越密了,老太太说老头,过了这个小河,就到了!
没人应声,老太太也习惯了,她开始看四周越来越多的人流、车流,开始用鼻子一遍又一遍地闻越来越近的香气。她想,对,这肯定是羊肉泡馍的味道,得给老头买一碗;这是什么味,好像是炸油糕的味道,你闻,这油肯定是菜籽油。也要尝尝。还有,这锣鼓这么紧,女人的声音这么尖,脆,肯定就是那个最出名的唱花旦的了,听说在省里都得过奖呢!老太太想到这里,步子加快了,可是一想到推得太快,怕风吹得老头不舒服,又推得慢了。
哎,老头子,快听,唱的是《铡美案》。说着,走到前面给老头系扣子,她呆了,老头拿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垂下来了。老太太以为这跟过去一样,是吓自己的,就笑着说:你别这样,狼来了说多了人就不信了。戏台已经能看见了,老头还是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老太太一摸唇,是冰的,好像也没有喘气的声音。就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可得给我挺住,咱们这就去医院。你要走,也得等我给你换好衣服呀!这声音刚开始挺大,慢慢地就被此起彼伏的锣鼓声很快地淹没了。
作者简介
文清丽,女,陕西长武人,1968年生,1986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曾在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选刊选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等。现就职于《解放军文艺》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