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于洪彬从国外回来。在公司办公室刚落坐,秘书安红便敲门进来。她没像往常那样先去饮水机旁为老板泡茶,而是径直走到于洪彬面前,说:于总,有件不大的事,宋部长已处理过了,要不要向您汇报一下?
于洪彬将手机掏出来放在桌上,朝安红点了下头。
安红说:是这么回事。公司后勤一个杂工跑出去敲诈超市,被公安拘留了。
于洪彬说:这与公司没什么关系吧。
安红说:是没关系,可那人讲是因为公司欠薪,没钱回家过年,这才去干敲诈的事,这就把公司牵连进去了。
停停又说:真讨厌,报上登了。
安红说毕递给于洪彬一页剪报0
于洪彬很快看了一遍,对这桩敲诈案也就了然于心了。记者自然是从公安方面得到的信息。报道俨然是一个案件介绍:徐某,男,十八岁,吉林县人,本市外来务工人员。据犯罪嫌疑人徐某交代,本欲回家过春节,没钱购买车票便铤而走险,给某超市打电话,称已在超市某处放置了爆炸物,随时可以爆炸,让超市立刻将五千元人民币放在某路口处的第某个垃圾桶内,不准报警,待他拿到钱后再打电话告诉炸弹藏在什么地方。超市接到这个敲诈恐吓电话不敢怠慢,立刻疏散顾客,并报了警。警察随之对整个超市进行搜查,结果什么也未搜出,虚惊了一场。接着警察便着手破案,不久便将犯罪嫌疑人徐某缉拿归案。文章结尾是那句不变的“等待徐某的将是法律的严惩”的惯用语。看完报道,于洪彬安下心,说:报上并没透露徐某在哪家公司嘛。
安红说:是宋部长动作快,抢先与各媒体进行交涉。没别的,一家给了个广告。
于洪彬点点头,却没说话。
安红临出门时说了句:于总明天的政协委员社会调查活动可别给忘了呀。安红也算是个会揣摩老板心理的下属。这么叮嘱一句像老板对这个在政界上的职务很看淡似的,尽管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圈内人都知道,商场中人对“委员”、“代表”一类头衔是很看重的。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如果不是宋部长的节外生枝,那个前杂工现犯罪嫌疑人“徐某”恐怕永远也不会在于洪彬脑子里过一过。接近中午时分,高个子宋部长进到办公室向于洪彬请示年前对相关部门与个人的答谢事宜,虽是惯例,但每年都有变化,需老板拍板。之后又讲电视台将在午间新闻里重播那起超市案,问于洪彬要不要看看。于洪彬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宋部长走到电视机前,打开并替老板调到本市频道,然后哈着腰走出门去。
于洪彬在电视机前面的沙发上坐下,闭目养起神。他有些怪宋多事,就算处理好了也是一件操蛋事,又何必让他再烦一次心。他一度想关掉电视机,却没有,他忽然生出一种好奇心,想看看那个愚笨又胆大妄为的“徐某”是副什么模样。
如果中午没有应酬,于洪彬大多在办公室吃午饭,当安红把盒饭摆上茶几,电视里便播起午间新闻。于洪彬边吃边等那条相关信息。似乎安红也晓得老板等着看什么,便站在一旁相陪。没过多久,那条新闻播出了。
新闻是以记者采访的形式展开的,先是女记者手持话筒介绍案情。随后镜头摇到犯罪嫌疑人“徐某”身上。与于洪彬预想得大相径庭:“徐某”不是个彪形大汉,面相也不呈凶恶,他清瘦腼腆,面对镜头神情犹同一个犯了错等着老师批评的中学生。不知怎的,于洪彬心里顿时有一种极不舒畅的感觉。
接下去是记者与“徐某”的一问一答,镜头却一直对着“徐某”的脸……
你在“那家公司”做什么工作?
杂工。
干了多久?
九个月零十二天。
一直没给你开工资?
嗯。
所以你就去敲诈超市?
嗯。
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行为?
知道。
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
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
想回家过年。
真的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
嗯。
那为什么你没再给超市打电话也没去指定的地点取钱?
心里害怕。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放弃?
是,不想干了。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很快被抓住?
知道,不该用那个卡给家里打电话。
为什么急着打那个电话?
告诉爹妈不回去过年了,报个平安好让他们放心。
你认为你的犯罪与你干活的那家单位有没有关系?
有。他们给了工钱就不会干这事了。
你本人就没责任?
有。
那你认为是老板的责任大还是你个人的责任大。
……我个人的责任大。
…………
于洪彬的心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一眼安红,不料正与安红的眼光相遇了。显然“徐某”的回答让他们都感意外。
这条新闻播完,安红上前关了电视,正要往外走,被于洪彬喊住。
于洪彬问:像这种情况,能怎么判呢?
安红想想:少说也得十年八年吧。
于洪彬说:这么重?也没造成太大损失嘛,何况他又自动停止犯罪。
安红说:这案子性质严重。
于洪彬就不吱声了。
有句话叫宰相肚里能撑船,是说大人物心胸宽广。在青岛这块地面,于洪彬也算是个不小的人物了,资产过亿的宏泰集团公司控股老板、市政协委员,还有其他这样那样的体面头衔,到了这份儿上,心胸狭小装不下事也着实不行。可这一个下午于洪彬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后来静下心想想,便意识到是那个犯事的“徐某”还搁在心里,让他不能释怀。清楚了这一点他觉得自己简直有些可笑,才多大点儿事啊,不就是一个打工的犯了法,犯得上这么走心?他这么对自己讥笑,是想让自己从中挣脱出来,但是并不成功,“徐某”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叹了口气,明白是触动了自己的哪根神经。
快下班的时候,安红打电话叮嘱晚上应酬的事。他说:安红你过来一下,叫着大宋。
很快安红和宋部长一起来到面前。
他说:那个姓徐的……我想了想,应该说咱们也有一定的责任。
宋听着。
他又说:你说是不是大宋?
宋部长问:于总的意思?
他说:能不能想办法……
宋部长问:捞他?
他点点头。
宋部长看了安红一眼,说:也是事在人为的,就是这事到目前还没牵扯到咱,一出面只怕引火烧身呢。
于洪彬自然清楚宋部长这种担心是有道理的,多年来欠薪问题已成为一个社会热点,弄得企业老板名声很臭。欠薪侵害了工人的利益,当然不对,但情况又是不同的。有的企业确实属恶意欠薪,有钱不给,但有的企业却有着自己的苦衷。就拿他自己的公司来说,为三个政府项目垫资一个多亿,工程完工后也收不进款,人家拖欠公司,公司也只能拖欠工人,又能如何?所以一听政府人员在某些场合批评企业,自己心里就很不服气。
他说:不管怎么说,咱们出出面也算对事情有个交代。
宋只是点头,却不说话。点头是出于下属对老板的恭顺,不语是表示对上司的意见有所保留。说起来,宋也算是公司里的老人了,从于洪彬打江山时便鞍前马后,对老板的发家历程及为人秉性也是知根知底。对于今天这件事他觉得老板有些怪怪的,可以说一反常态,从“原始积累”靠“血拼”挖得第一桶金,到如愿以偿将公司做出规模,于一向不是善良之辈,信奉“商场不相信眼泪”。那年一个民工偷工地上的木料,数量有限,且被抓后下跪求饶,本来可以“内部处理”。可于毫不通融硬是将那个人送到派出所法办。类似的事还有。而今天的于像变了一个人,使他感到陌生,心想莫非是觉得发家致富的目的已经达到,需改弦易辙以善为本(他也想起于近来对佛家的书感兴趣)?要真是这样就是那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话了。
安红倒是赞成于洪彬的想法,叹口气说:那孩子也真是可怜。咱不管他,肯定要判刑,一辈子就完了。
于洪彬问宋:那个“徐某”现在会在哪儿?
宋说:刚刚拘捕应该还在派出所里。
于洪彬又问:那里能不能找找人?
宋说:真要找,也能找到吧。
于洪彬说:那就找找。
刚回国,于洪彬要忙着处理很多事,忙得差不多了,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老婆晚上有应酬,会很晚。应酬是真,“会很晚”却是伏笔了。他知道应酬后必须到汪美那儿去报报到,把从国外带的礼物给她,给她一个惊喜。他喜欢看她惊喜时那孩子样的表情,她的喜悦又会感染他,为之后的“颠鸾倒凤”做好铺垫。
晚上请的是一个外地客户,当然是一个重要的客户,要不也用不着于洪彬亲自出面。酒宴结束,他让手下人陪客人进行其他“项目”,自己则抽身而去。上车后正要给汪美挂电话,电话铃响了,是宋部长。宋讲已通过关系找到那个派出所的所长,一问,“徐某”还羁押在那里,只等着弄好材料便移交分局。于洪彬有些宽心,问,你讲了咱们的意思?宋说:讲了,开始他们说不好办,后来听起来也有通融余地,不过人家对咱也有要求。于洪彬听了不觉意外,如今没有白做贡献的事,只要不是狮子大张口,也无所谓。宋部长接着说下去:人家说早闻于总大名,十分钦佩崇拜,很想认识一下。于洪彬在心里一笑,说,那就定个时间和他们所里的领导一起坐坐。宋部长说:好,只是要早一些,人不能老关在派出所,有规定。于洪彬想想说好像明天晚上没什么安排,那就明天晚上吧。宋部长问:于总就这么定了吗?于洪彬说行。
第二天于洪彬参加市政协活动,也是惯例,年前政协委员分组去有关部门进行考察,说是收集社情民意,为节后的政协会做准备。作为一个私企老板,能变一个身份出现在人们面前,是件既光荣又有益处的事。
这天考察的单位是市文化局。
傍晚,宋部长和安红都给他打电话确认晚上的事,于洪彬说不变,晚上文化局领导的宴请参不参加无所谓。
下午的活动结束,于洪彬怕节外生枝,赶紧走人。看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他想先理理发,遂驾车往他通常光顾的那家理发店去。刚到门口,手机响了,他以为还是宋、安,接起来却不是,耳机里一个熟而非熟的女声,冷丁想不起来是谁。正要询问,只听对方娇嗔说:哎呀,真是贵人多忘事噢,才几天就把人家忘了,看怎么罚你。他在心里一笑,众多女人用这种口吻与他挂拉当再熟悉不过,并不会走心,相反倒有些拒斥、反感。他一边下车一边生硬地问:快说快说,你是谁?对方一改先前的调笑,正声说:我是李艳。他“哦”了一声,简直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问:你是李艳吗?对方说:我就是李艳。他的脑子一时有些乱,说话的语气一下子变得亲密,说:李艳你好,你好,你在哪儿?拉斯维加斯?对方说我在青岛。他又一惊,但尽量掩饰着,问:你回来了?对方说:回来了,吓着你了是不是?他努力让自己笑出声,说瞧你说的,怎么会吓着我?我高兴哩,真的高兴。停停又说:什么时候聚聚?今天?哦,今天不行,明天怎么样?李艳说明天不行,我在青岛只能待一个晚上,明早就去北京。于洪彬怔了一下,心想李艳的家在北京,她不直飞北京,而是转道青岛。应该说是冲着他而来,只是不晓得为何这么来去匆匆。他说我明白了,你现在在哪儿?李艳说了酒店名字及房间号码。于洪彬说:你等着,我马上过去。他知道,今天剩下的时间无论如何都应该属于李艳。
他立刻给宋部长打电话,告诉他有要紧事今晚不能与派出所的领导见面了。宋部长一听急了,说已经这么晚,再改怕来不及。他说那你们就照常进行,替我解释一下。宋部长很是为难,说人家是想认识您于总,不是冲着顿饭,饭局人家不缺。于洪彬晓得宋部长说得不错,但又确实分身无术,便以不可通融的语气说:你协调一下,把饭局改在明晚,就这样。说毕挂了电话。
与李艳的久别重逢在赌城拉斯维加斯。洛杉矶是他这次美国之行的最后一站,把事情办完,便跟着旅行团来到赌城。像多数头次来这里的国人一样。赌是要赌一下的,只是要先给自己定下一个输的底线。他的底线是一千美元。一上来手气很旺,不到午夜便赢了五万多,曾想收手,只因兴起,就有些忘乎所以,一心想抱个大金娃娃,回去也好对人炫耀一番。然而好运并没有持续多久,过了午夜便开始输,且一输到底。不仅将赢到手的钱如数吐出,还越过了既定底线,输了五千多,只是怕输光连国也回不去,才悻悻住手。
回到酒店一时睡不着,便拿出在路上随手接过的小广告浏览,是一些印刷精美的色情招揽。于洪彬是见过世面的人物,面对摆出各种狂放姿势的全裸半裸女体,也没多少感觉,只是觉得很逗,特别是那些自我标榜的推销词,看了让人忍俊不禁。其中有一幅是个看上去不下四五十岁的老女人,推荐词为:只有赏识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才能得到唯这种年纪才会带给你的快乐。于洪彬哑然一笑。
他一帧帧确如看“西洋镜”般地往下翻看,然后眼光在一个东方女性那里停住。他冷丁觉得这个女子十分面熟,对了,像他的中学同学李艳。他的神经立刻绷紧,两眼迅速盯着照片下面的英文信息看,这女子的英文名字叫玛丽,年龄二十六岁(他知道当不得真),国度为“东方”。推荐词为:像花一样美丽,似水一般温柔,如风一般和煦。同样好笑,可这回于洪彬却没能笑得出来。他心想假若该女就是同学李艳,那么她的自我评价并不离谱,当年李艳是班级里最为出色的女孩,又漂亮又雅致,是众多男生暗恋的对象,也包括他本人。李艳的父亲是军人,高一时她随父转京,离现在不觉已二十年。
真是鬼迷心窍,于洪彬油然生出招见这个酷似同学李艳的赌城妓女的念头,除想确认两者是不是同一个人外,还有他一时说不清楚的东西。他也知道,假若这人就是李艳,那将是一次十分尴尬的同学相见,特别是对于李艳。
然而于洪彬意欲已决,怕自己改变主意,便立刻拨了那印在小广告上的电话号码。
快到酒店时宋部长打来电话,口气如刚完成一件艰巨任务般轻松,说已取得派出所同志的谅解,将饭局改在明晚。于洪彬说好。刚要挂电话,又听宋部长说:于总这遭可不能再变啊。他说不会。宋又跟上一句:雷打不动?他说雷打不动。挂了电话,于洪彬顿觉轻松,请人又临时取消,出尔反尔,是件极失礼的事,要不是老同学非见不可,断不可能如此行事。现在宋部长把这事解决了,也就可以从从容容与李艳相聚了。想到立刻就会见到李艳他不由得有些激动。见一个妓女竟会如此,与他的身份真的不符,但却真真切切,其原委怕也只有于洪彬自己知道。
再次相见,于洪彬眼中的李艳与赌城那个风尘女子玛丽简直判若两人。李艳上身穿一件颜色素雅的高领羊绒衫,下身穿条牛仔裤,面施淡妆,长发披肩,于洪彬一下子看到中学时代李艳的影子,他的心为之一动,即刻生出与李艳做爱的欲望。如此急切,在他的性经历中亦不多见。当然,他知道不可如此,面对“淑女”,自己也应该拿出“绅士”做派。
他先请李艳到餐厅用餐,后又来到咖啡厅,这时他才告诉李艳今晚本来有应酬,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讲这些无非是告诉李艳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是何等地重要,不料李艳听了很是不安,一再询问会不会因为自己误了拯救那个打工青年。他安慰说不会,已与公安的人另约了时间,一切会按计划进行。李艳这才放了心,并大赞于洪彬善良,不像许多有钱人那般为富不仁,又为此敬了于洪彬一杯酒。
回到李艳的房间,俩人皆有醉意,于洪彬急不可待地将李艳抱上床,边抚摸边倾诉对她的思念之情。他知道这“老一套”并非是惯常的性爱游戏,而是发自内心,这中间既有对青春年少时异性偶像的追念,更是对拉斯维加斯那一夜不同寻常“性史”的难以忘怀……
一切皆在情理之中。当李艳应招而至并认出嫖客竟然是当年的同学时,确实很尴尬,但很快也就“随遇而安”了。沦为异国妓女的她毕竟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骄傲的白雪公主。俩人一起怀旧,回忆着中学时代的人与事,沧海桑田,自有一番感慨。然而无论思绪追寻有多远,他们终归要回到现实中来,这现实就是昔日的男女同学眼下他们的身份只是妓女与嫖客,又该如何面对怎样收场?这真是一个难题。
于洪彬头脑里经过一番“战斗”,终于决定跟着感觉走,他要求李艳留下来,李艳没吱声,看了他很久,然后走过去像恋人那般将头倚在他胸前。
开始他不行,这使他很惊慌,也知道症结所在。李艳问他是不是不习惯戴“那个”,他承认了,李艳说那就不要。然而取下来仍不理想,他同样晓得是为了什么。而奇妙的还是李艳对他的洞察入微,她下了床,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他,他看了,原来是李艳的体格检查表,他断然想不到李艳会如此待他,心兀地一热,也就在那瞬间,他知道自己行了,没问题了,事实也正如此。
那晚李艳帮他圆了一个久远的梦,给了他超乎寻常的快乐,也使他心存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激。这也正是一接李艳的电话,便清楚自己断不可不见她的原委所在。
这一回从开始便很顺利,犹如轻车熟路,最终达到尽善尽美。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然而这回李艳的所为再次令他惊异,于温存中她对他提出一项请求:一定救救那个可怜的孩子,打工不容易啊。他誓言般地回答:一定。
送走李艳,于洪彬继续参加政协活动,今天考察的是金融单位,考察组选的是农业银行。于洪彬多少有些失望,因为他的公司是在“建设”、“交通”两家开户,如能去这两家中的一家,那是再好不过了,借机与行领导联络一下感情,对今后的借贷大有益处。
有句成语叫“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对于他们的考察,耳朵却是唯一需要的。人家讲你听,把业绩讲得天花乱坠。若不久暴出该领导成了贪污案犯,也一点儿不会吃惊。
中午新任行长出面陪大家吃饭,不料这位姓佟的行长于洪彬是认识的,不仅认识还有过“瓜葛”。许多年前于洪彬炒过一阵子股,那时佟在证券做事,低头不见抬头见,不久俩人就熟了。他时不时请佟吃饭,从他口中摸点涨落信息,有一回倒真的大赚一把。作为答谢他塞给佟一万块钱。后来他的公司渐渐强势股市又走低,他便抽身不做,与佟也疏远了,不想如今佟已成了银行的一把手。
佟在人前并未显出什么特别,对大家“一碗水端平”。只在离桌时才向于洪彬靠过来专门打招呼,笑说:多年不见于总发达发达。他也笑着回应说:多年不见,佟行长高升高升。俩人相对点头,算是心照不宣。随后佟问:于总今晚有没有时间?他心想当是佟不忘旧情,想单独请他,如果不是还有派出所那档子事,借机聚一下也是件好事,他刚想说今晚不行改日由他做东,佟却抢在前面说:于总是这么回事,今天是建行行庆,十分隆重,晚上的宴会可能书记、市长都会出面,省里秦副省长也参加,规格很高,我这里多出一张请柬,就给你了,于总做企业,出席出席还是有必要的。他一时说不出来话,佟问:怎么,抽不出身?他结结巴巴说:啊,不,不……佟说:那就去吧,晚上见。说毕走了。
一时间于洪彬的头胀胀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也真的是个难题,派出所那里已爽约一回,这回又讲好“雷打不动”,要再有变,那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何况还有李艳对他的请求,按说……可佟讲的这事对他的诱惑又太大,有机会与市里的头面人物走近关系,不仅是佟说的“有必要”,而是千金难求啊。
整个下午,他都为自己该如何取舍而犹豫难决,弄得心情很糟,那位秃顶副行长讲的什么一句也没听进耳。他对自己也有些不理解,以前遇到的一些事也不比眼前这件小,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叫他大费脑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搞不懂。
他决定占一次卜,让“天意”,帮助取舍,这是他遇事难决时通常采用的一种决断方式,但并不大张旗鼓,而是自做自释,方法有些“小儿科”:将需要选择的两方面分别写在两张纸上,将纸揉成团,在手里(或口袋里)弄混,然后从中任取一颗。于是便有了天意之告诫。以他以往的经验,这种简单易行的卜问常常会收到满意的效果。
这次仍如此行事,在会议室私下做起了“手脚”,结果抓到的是“履与公安之约”。他一时是高兴的,颇觉释然,事情得以解决也就心无旁骛。
如果到此为止,也就不会再节外生枝,但事情并非如此,于洪彬思前想后总觉得这事还有些拿不准。他心想假如今晚市里的一二把手都到场,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应错过这个机会的,因为今后公司的几个“大动作”都需仰仗他们的关照,有没有这种关照结果是大不一样的。当然,一二把手是不是一定会出席,佟说的只是“可能”,不定准,若是有事来不了,事情就大打折扣了,那倒不如一落一稳去见公安方面的人,把“徐某”的事情搞定。
他觉得有必要把事情搞搞清楚。这也并不难办,他走出会议室,在走廊里给安红打电话,让她给她在市委办公厅工作的同学打电话,确认一下市里两位领导今晚是否要出席建行庆典。打完电话他等着,他晓得安红办事的效率,果然很快安红便回了电话,给他的答复是肯定的:书记市长一起参加。
收了电话,于洪彬的精神多少有些恍惚,觉得像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但很快便恢复过来,他已拿定主意:出席建行的活动。
难题是如何为另一件事情做善后,自然还得交给宋部长,让他再做协调。尽管身为上司,可以让下属做任何事,但这事件弄成现在这种情形也确实“他妈的”不成样子。自知理亏,于是与宋部长的讲话态度十分地和缓,且先不说自己的决定,而是把事情的过节儿对宋部长讲了。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宋部长非但没叫苦,还表示完全理解,说遇到这种情况任什么事也得让路。他听了心里暖暖的,关切地问:那么派出所那里?宋部长说于总放心,一切交给我处理。他说好,这个“好”字自是一语双关的。
第二天上班,于洪彬仍沉浸于头天晚上那一幕幕难忘的情景中,说打上了一支兴奋剂也毫不为过。但他毕竟是个负责任的人,心里还惦记着让他丢掉的那件事。他叫来宋部长,问派出所方面有什么反应?宋部长说也没什么,只是说于总太忙就以后再聚吧。于洪彬问:他们不高兴了?宋部长说也无所谓。于洪彬问:那么“徐某”的事呢?宋部长说晚了。于洪彬问:晚了?宋部长点下头,说,今天一上班我就给派出所打电话,向他们询问情况,他们说人和材料都转到分局去了,对此已无能为力。于洪彬听了不语,这结果也是能想到的。你不给人家面子人家自然……他心里怅怅。
良久,他问道:能不能在分局那里再找找人?
宋部长想了想,然后论证般地回答:一,是可以的,二,有难度,三,我觉得于总没必要再为这件事分心了。
于洪彬无语。
这事到此为止。不久于洪彬便淡忘了。只是在春节期间李艳从拉斯维加斯来电话,讲话中间询问“那个打工青年”的事情办好了没有,他才记起“徐某”这个人,他打了一个哏,说,办好了,你放心好了。说这话时他心里多少有些发虚,不仅有关诚实,还有他新的人生理念受挫。可再一想又心定了:自己也毕竟为此做过努力嘛,事情不成,只怪“徐某”运气不好,要不怎么正赶在“茬口”上自己就有事脱不开身呢?
后来李艳再来电话,也就不提“打工青年”的事了。于洪彬也就彻底把那个人忘掉了。“时间能改变一切”,也真的是这样的。
作者简介
尤凤伟,男,山东牟平人,新时期开始写作,出版长篇小说《石门绝唱》、《中国一九五七》、《泥鳅》、《色》、《衣钵》等,文集作品集数十种。中篇小说《生命通道》、《石门夜话》、《石门呓语》、《五月乡战》、《生存》,短篇小说《为国瑞兄弟的善后》等多多(篇)曾被本刊转载。现居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