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姐很多,长得漂亮的也很有几个,我写的这一个,是堂姐中最不漂亮的。她的肤色很黑,脸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疙瘩,印象中她经常请人为她挤那些疙瘩,前脚挤了后脚又有新的长出来,就像旺盛的野草,多少年来长了除、除了又长,永远都见不到个尽头。
仿佛是疙瘩的缘故,她的心情也总是疙里疙瘩的,这从她永远紧皱的眉头就可以看出。她的额头其实是很宽的,只是她的眉头太紧了,让人只记住了眉头,反把她的额头忽略掉了。那年我回村时,她已经有26岁了,她的姐姐已经出嫁,她的妹妹也常有人上门提亲,只有她,提亲的事一次还没有过。我觉出,人们对她是有一点疏远的,她的眉头犹如一把门上的锁头,人们自知不好打开,就都知趣地躲开了。但愈是这样,她的眉头就锁得愈紧,她曾对我说,你刚出校门,不知道村里人有多坏,我要是你,死也不会在村里待的!她说这话时嗓门儿压得低低的,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我问她怎么个坏法。她说,慢慢你就知道了,不过也难说,像你这样的,怕是坏到你头上也觉不出来呢。
这样的话她不止对我一个人说过,她的姐姐,她的妹妹,她的哥嫂,甚至她的父母,她都对他们这么说过。因此她在家里也很孤单,没一个人可以跟她志同道合。特别是她的嫂子,跟她的差别太大了,一天到晚脸上笑吟吟的,就像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她的亲人。堂嫂有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由于爱笑,牙齿就总露在外面。眉头自也是舒展的,与宽大的额头连在一起,就像一片无云的晴空。但堂嫂长得有些男相,脸上不该见棱角的地儿却有棱角突出出来,即便笑,那棱角依然存在,就如同那些扮了青衣的男人,无论多么柔媚,男人的影子仍挥之不去。当初相亲的时候,一家人都认定她是个厉害的女人,只有堂哥不这么看,堂哥说,说她是个傻女人还差不多。待娶到家里,才知堂哥是对的,她一天到晚地笑不算,还一天到晚地替别人着想,别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的眉头也不见皱一皱,就像没知觉似的。为此,堂姐几乎恼死了她,一见到她笑,堂姐的拳头就不由得攥起来,我曾几次见到堂姐指了堂嫂的牙齿狠狠地说,你就不能把它藏器来吗?堂堂嫂反问她,怎么藏法?堂姐说,怎么藏法还要问我吗。它长在你嘴里。堂嫂习惯地笑笑,事情就算过去了。而那一口牙齿,依然令堂姐失望地露在外面。堂嫂原是个下乡知青,不知为什么嫁给了堂哥,在知青们千方百计调往城里的时候,她却一心过起自个儿的日子,毫不为其所动。堂姐曾问她,你不觉得农村是座地狱吗?堂嫂说,不觉得。堂姐说,你在城里至少不用下地。堂嫂说,下地多好,我喜欢下地。堂姐恼火地说,你还喜欢什么?堂嫂说,喜欢农村的人。堂姐说,农村的人好在哪儿?堂嫂说,对人亲。堂姐说,怎么个亲法?堂嫂说见人就笑。堂姐更恼火地说,那是说你自个儿吗?堂嫂说,你说得对,我这个人,天生就属于农村,一下来就有找到家的感觉。堂姐恨恨地说,我跟你正相反,我天生不属手农村。堂嫂说,那你属于哪儿?堂姐没有回答。但堂嫂听人说,堂姐认为她属于城市。堂嫂觉得,那是堂姐太不了解城市了,真去了城市,她一定就不那么认为了。
那一年的冬天,也就是堂嫂嫁给堂哥的头一年,堂姐的家里十分热闹。是因为一个女人向堂嫂诉说裁剪的难处,堂嫂慷慨地答应帮助她,一传十十传百的,女人们就都闹哄哄地来找她了。倒也不都是为了来学裁剪,有的就是冬天里闲来无事,凑个热闹来的。堂姐家一向是冷寂的,忽然热闹起来,除了堂姐,一家人都有些兴奋,堂姐的妹妹小四儿,还殷勤地把自个儿屋里的凳子往哥嫂的屋里搬。小四儿和堂姐住一屋,堂姐不许她搬,她就跑到正屋里搬父母的凳子,那兴奋无法抑制了似的。待大家走后,堂姐就向堂嫂大发雷霆,说做人不能太贱,靠一点雕虫小技讨好别人,咱家还从没人这么干过。她的父母阻止她,她索性就把怒火转向他们,说都是你们怂恿的,她笑,你们比她的嘴张得还大,可你们知道这有多愚蠢吗?她的父母不服地说,怎么就叫愚蠢呢?堂姐说,愚蠢就是愚蠢,说你们也不懂。父母气急了说,天下的人就你聪明,聪明得婆家都找不到了!这一说,像是捅到了堂姐的痛处,堂姐随手抄起一只凳子就朝窗玻璃砸过去,窗玻璃立时哗啦啦碎了一地。大家看着,一时间安静下来。堂嫂一声不响地去捡地上的玻璃,却被堂姐一把夺了过去,堂姐说,你就不能不做讨好的事吗?玻璃划破了俩人的手指,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堂姐仍不罢休地说,看到了吧,这就是结果,你想讨好,受伤的是你自个儿!
这一天,如同以往一样,女人们又闹哄哄地将堂嫂的房间占满了。
女人们聚在一起,不由得就要疯一疯的,嗓门儿大了许多,话也放肆了许多,动不动就哈哈哈地笑上一阵,震得窗玻璃都颤颤的,上面的霜雪也吓着了似的,一瞬间就化得没了影子。一个叫淑娴的女人,平时蔫蔫的,这时候却眼睛发亮,嘴上抹了油似的,滔滔不绝说她的丈夫;甚至把丈夫强迫她行房事的细节都说出来了。她一带头,别的女人仿佛被提了醒儿,手里的鞋底子也不纳了,将针噌地别上去,纷纷数说起丈关的不是来了。但数说着不是;女人们却也不难过,脸上反而是兴奋的,就像是将那不是当了荣耀似的。
堂嫂拿了把尺子,在一块布料上比来比去的,她的目光不看说话的女人,脸上不断变幻的笑意却说明那话已一句不落地听进她耳朵里了0也不知是哪个女人,忽然就将堂嫂的尺子夺在手里,说,不行不行,这不公平,你不能光听不说!大家也起哄似的,说,对对,这不公平,你得说说,说说你男人的不是!堂嫂依然笑着,从那女人手里夺回尺子,贴在布料上,继续比来比去的。大家的呼声愈发高了,一个女人再次去夺堂嫂的尺子。堂嫂这回有了准备。身子一闪,尺子背到了身后。却没料到,背后还有女人,那女人夺过尺子,连堂嫂的手都一并抓了,让堂嫂成了个被捆的俘虏似的。
催逼之下,堂嫂无奈却坚定地答道,他没有。大家问,没有什么?量嫂说,没有不是。大家说,一点没有?堂嫂说,一点没有。一个女人说,那他放的屁拉的屎也是香的?堂嫂只笑不语。大家逼问,快说快说,是不是香的?堂嫂笑道,是香的又怎么样?大家便哈哈大笑起来,纷纷指了堂嫂说,好一个贱骨头,天下再没有你这样做老婆的了!
这时,一个女人忽然问道,那三珍呢,三珍有没有不是?
三珍便是我的堂姐了。大家虽觉这么问有些不妥,却都看了堂嫂,盼着她的回答。
堂嫂果然答道,她又不是她哥,有没有不是有什么要紧?
那女人说,我们就是想要听听,你是只对她哥贱骨头呢,还是对所有的人都贱骨头?
这一说,大家找到了理由似的,说,对对,快说快说,三珍有没有不是?
就听堂嫂答道,没有不是。
堂嫂笑吟吟的,语气里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大家对这样的回答似有些失望,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脱口说道,她那样的人要没有不是,全天下的人就都没有不是了。
堂嫂说,我倒觉着,一个家,一个村子,就像是在台上演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角色,一想到他担着的角色,就不会去想他的不是了。
堂嫂的话,说得大家竟是静默了一阵,一个女人围了堂嫂前前后后走了几圈,说,哎呀呀。你不是从天上下凡的神仙吧?
这天女人们离开后,堂嫂发现自个儿房里少了一把剪刀。两块粉饼,还有一块剪剩下的布头儿。堂嫂到厨房帮婆婆做饭,对此事只字未提,心里却是慌的,把擀面条的面和得稀软,打卤时又忘了放盐。吃饭时,婆婆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却没想到,堂姐忽然冷笑道,是被人偷了吧?
堂嫂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堂姐说,我还知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角色。
堂嫂说,你都听见了?
堂姐说,她们是多想让你说我一顿不是啊,你怎么就不说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角色,说得多好,好得都有人要当一当小偷的角色了。
见堂嫂不吱声,堂姐问,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吗?
堂嫂说,不想。
堂姐说,为什么?
堂嫂说,一条街上住着,知道了还怎么见面?
堂姐说,你呀,是她们偷了还是你偷了?
公婆问堂姐,是谁?
堂姐说,还能有谁,铁锁媳妇和顺子媳妇呗。
公婆问,你看清楚了?
堂姐说,我不用看清楚,她们在这村里也不是偷了一回两回了。
堂嫂说,要不是她们呢?
堂姐说,不信这就到她们家去,东西一准儿能找出来!
堂嫂说,怎么好上人家去,要真是她们,赶明儿她们一定就没脸来了。
堂姐说,哼,她们才没那么好脸皮呢,你呀,说你什么好呢,赶明儿我就跟她们说去,偷吧偷吧,把她偷得光光的,我保证她屁都不会放一个!
这时,一直没吱声的堂哥忽然开口道,不就一把剪子吗,这么鸡一嘴鹅一嘴的,叫人饭都吃不好。
堂姐正想反驳,就听公公厉声喝道,屁话!这是一把剪子的事吗,手都伸到家里来了,往后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婆婆也正色道,自个儿的东西,丢了就该找回来,这么悄没声的,倒像自个儿理亏了。
公婆一表态,一家人都不好再说什么。吃完饭,照样是堂嫂收拾碗筷,小四儿要帮她收拾,她笑笑拒绝了。堂姐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第二天,女人们又来找堂嫂了,铁锁媳妇和顺子媳妇依然在其中。
接着,堂姐阴沉了脸走进来,看看大家,又看看铁锁媳妇和顺子媳妇,不说什么就出去了。
大家相互望望,然后问堂嫂,三珍是什么意思啊?铁锁媳妇和顺子媳妇也说,是啊,她什么意思啊,看俺俩的眼神儿跟仇人似的。
堂嫂朝她们笑笑,说,没什么,她就那样儿。
这一天,堂姐往堂嫂房里去了三趟,一样地阴沉了脸,一样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说什么就出去了。
最后一趟之后,大家像是再也忍不下去了,纷纷把同情的目光望向堂嫂,说,快把她嫁出去吧,这怎么得了?大家的目光十分亲近,即便是铁锁媳妇和顺子媳妇,堂嫂也觉得那亲近是一点不少的。
可是,这一天大家离开后,堂嫂发现又少了尺把布料,还少了挂在脸盆架上的一条毛巾。堂嫂心里难过极了,不是为被偷的东西,是为那份感受过的亲近,她不认为那亲近是假的,但东西被偷了也是真的,她想,莫非真像三珍说的,是自个儿把话说错了吗?那话是她的母亲教她的,母亲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却几十年如一日地信奉着和气可亲,她说,你对人家笑笑总归没坏处的。她深信母亲是对的,特别是下乡以来,对人笑比在城市更加有效,甚至,农村人还给她的笑,似比她自个儿的还要真切。有时她会觉得,自个儿就像是一个春种秋收的农人,种下的是一粒种子,收获的却是数不清的果实。可是现在……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东西仍在一件一件地丢失着,一双手套,一条围巾,一块肥皂……有一天,大衣柜的抽屉里放的二十多斤全国粮票竟也不见了,那是堂嫂一斤一斤地找人换下的。结婚时想旅行结婚,就因为全国粮票不够数没能去成,她和堂哥打算着,攒够三十斤了就去补那趟旅行呢。
这一切,堂嫂是愈发地不能对家人说了。堂姐不再问她什么,整天只会一声一声地冷笑;公婆呢,由于她不肯把事情公开,把东西要回来,已变得对她带搭不理的;虽说小四儿和堂哥对她好些,但有时也会忍不住责备她,咱家又不是招待所,你干吗这么强撑着接待她们?堂嫂自个儿,也变得有些失魂落魄的,裁剪衣裤,连连地差出尺寸,做的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有一回刷碗,六只碗竟是碎了三只,把公婆心疼得,一整天都没跟她说一句话。
一天晚上,堂嫂像是再也撑不下去了,她打开房门,不知不觉就往堂姐的房间走去。堂姐住在她对面的西屋,不过四五米远,可这四五米仿佛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她从没往堂姐那里去过。这天晚上,她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了,一门心思地要跟堂姐说点什么。说的结果也许是最坏的,但就算她奔了最坏去又怎么样?她觉得自个儿心里有一种可怕的破坏的力量。是这力量迫使她去找堂姐的。她知道自个儿应该停下来,停下来就可能找到别的办法,可身子不听她的,从打开房门的一刻起,如同一只鸟儿得了解放似的,扑扑棱棱地就奔对面去了。
小四儿不在屋,只有堂姐和一个叫五星的男人。
堂嫂知道,五星早年在城市待过,由于划成右派才来到农村,是那种心高气傲又有心计的男人。他常来找堂姐聊天,不是因为喜欢堂姐,是因为只有堂姐才喜欢听他对世人刻薄的议论。他比堂姐大十几岁,在堂姐面前他就像一位深谙人心的导师,只有听他讲话时堂姐的眉头才会舒展开来。堂嫂本能地觉出,五星有一种城市人一样的漠然,而她是不要漠然的。她认为生活原本是简单的,由于漠然,生活才变得复杂可怕起来了。
但在堂姐和五星的注视下,堂嫂却无法让自个儿简单、从容起来,她甚至有些神色慌张,语无伦次,她说,我……你们……我没事……你们聊吧。而后竞逃也似的离开了他们。
回到房里,堂嫂半天都恼火着自个儿的慌张。堂哥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房里到处是女人们坐过的印迹,椅凳上,坐柜上,炕头……堂嫂想起一个坐在炕头上的女人,有一刻忽然四仰八叉躺倒在炕上说,知道什么是天堂吗?这就是天堂,一个人躺在炕上,没有男人。女人们便说,对你是天堂,对你男人可就是地狱了。女人不说话,却忽然噗地放了个大屁,女人们立刻笑了个人仰马翻……堂嫂不由张开嘴唇笑了一下,但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她却愈发地感到孤单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堂姐坐在堂嫂的对面,不说话,只是冷笑。堂嫂说,你笑什么?堂姐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去找我,你没办法了,对那些女人你笑不出来了。堂嫂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喝玉米粥。堂姐说,你没办法我有办法,为了这个家,我早应该行动了。堂嫂停下喝粥说,你要干什么?堂姐说,我要让她们脸面丢尽。堂嫂说,你可不能乱来。堂姐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饭桌上的人没人表示支持堂姐,但也没一个人表示反对,对堂嫂,就更没有响应的意思,仿佛对这事已经烦透了,只要有人来解决它,是好是坏都顾不得了。
这个上午,堂嫂的心便一直悬着,她看着女人们一个一个地来到房间,脸上的笑堆得更多了,倒像欠下了她们的。她无数次地想象着堂姐可能做出的行动,也无数次地想着对付那行动的办法,她现在的焦虑,已莫名其妙地从女人们转到了堂姐身上,她甚至有一刻想,还是不要什么行动的好,偷就让她们偷下去吧!
女人们中,也有几个当真想跟堂嫂学一学裁剪的,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堂嫂屋里的活儿,抹桌子、扫地、和煤泥什么的,她们全包了,堂嫂阻止她们,她们就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要拿我们当外人,我们可就不来了。而这几个人里,恰恰就有铁锁媳妇和顺子媳妇!今儿上午,铁锁媳妇还从家里包了一兜炒豆子,说是送给堂嫂吃的,虽说被大家一抢而光,但那香喷喷的气味让堂嫂心里暖了半天,她想,不可能,怎么可能是她们呢?
大家又笑又闹的,很快半天就过去了,待要离开时,才见窗外白花花的,老天竞不声不响地下起雪来了。大家的脚步就有些急切,争了抢了往屋外走。来到院儿里,见地上全白了,正想踩上去,发现雪地里早已有几行脚印了,不大不小,秀秀气气的,像是先从西屋走到这东屋,又从东屋往院门口去了。抬头望去,院门口果然站了个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只是脸有些黑,还有些疙里疙瘩的,眉心里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大家一看就有些心冷,原来是三珍呢,大雪天的,她一人儿站在雪地里做什么呢?
走近了,才见院门已被她插上了,想上前打开,却被她的身子死死地挡着,她就像是个守门的将士,任谁也休想从院门溜出去了。
有女人便说,三珍你要干什么?想留我们在你家吃饭啊?
另一女人说,留吃饭也不是这留法啊,黑了鼻子白了眼的,要杀人似的。
这时,屋里的女人们已全都走出来,愈来愈多地集到院门口来了。就见堂姐的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个一个地闪过,然后说道,嫂嫂、婶婶们,你们来我家,我三珍欢迎,可有一样,我家的东西得留下,我家没有生财的宝贝,拿走一把剪子还能生把剪子,拿走一副手套还能生副手套,那东西没了就永远没了。我三珍没我嫂子大方,她可以没事人似的,我做不到。我请大家把东西留下再走,放回屋也行,交到我手里也行,要是不肯,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雪花一片片地落在三珍的头上、脸上。瞬间就融化了,她的话说得客气,她的身上却像积攒了太多的火气,连她脚下的雪,都像是怕了她似的,化掉了很大的一片。
一时间,女人们愣怔了,她家的东西,哪个拿了她家的东西了?还什么客气不客气的,还把门也插了,这不是把我们当贼了吗?
慢慢地醒过味儿来,女人们不由得也生出火气来了,她们七嘴八舌地指责三珍,你怎么能这样,把我们当什么人了?谁拿了你家的东西你找谁去,我们还要赶回去做午饭呢!其中一个手快的女人,上去就扯堂姐的胳膊。堂姐踉跄一下,反手推了那女人一把。女人倒退几步,脚没站稳,一下子摔了个屁股蹲儿。女人就那么坐在地上嚷,看啊看啊,三珍她打人了啊!
这一来,女人们的火气更大了,平白地把我们当贼,还打我们,反了她个小妮子了!女人们不由自主地都往门口涌,那从地上爬起来的女人,伸手就揪住了三珍的头发,问她,开不开门?三珍的脑袋贴了门闩,手抓了门板,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她说,不把东西留下,谁也甭想回家!
这时,一个女人忽然嚷道,和平呢?把和平叫来!咱是找和平来的,跟她三珍说不着!
和平是堂嫂的名字,女人们也都醒悟了似的嚷,对,叫和平来,和平!和平!
一边嚷着,女人们一边回过头朝堂嫂的东屋望。却没想到,一个熟悉极了的身影,这时就站在她们的身后呢!
女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个一上午都在笑着的和平,现在却把嘴闭得紧紧的,她的头上、身上,已挂了浅浅的一层白雪,显然,她站在院子里已有一会儿了。可是,她们有些不大相信,眼看着三珍对她们蛮不讲理,她却可以一言不发?
一个女人看了和平问道,到底咋回事,真少了东西了?
堂嫂牵动了下嘴唇,似乎想笑一笑,却终也没笑出来,她说,三珍不该这么对你们,可你们也不该这么对三珍!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十分微弱。她说,少东西的事,是我对三珍说的,东西真的天天都在少,今儿上午还少了一件!这么少下去,我都怕了,即便三珍不这么干,我也想这么干了,不是为找回东西,是想找回人心,我和平活在世上不求别的,就是求个以心换心!
女人们一声不响地听着,刚才还觉得净是三珍的错呢,堂嫂这一说,倒像是她们的不是了。可是,东西到底是谁拿走的呢?女人们相互看看,相互在心里猜疑着,渐渐地,她们的目光就集中到铁锁媳妇和顺子媳妇身上去了,这种事要是真有,也就是她们这种人干的吧。
雪是越下越大了,铁锁媳妇摘下围巾,开始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她边拍打边说,和平啊和平,你求个以心换心,大伙谁不是求个以心换心啊?你让大伙儿就这么冻在冰天雪地里,你的心又在哪儿呢?
女人们一听,立刻又很有同感地将目光转向了堂嫂,是啊,我们来是好心待你,你这么待我们,你的心又在哪儿呢?
这似被伤害了的目光,让堂嫂心里难过极了,她想,往后她们再不可能来她的家了,也再不可能和她亲近了。她几乎都想跟她们说,算了吧,东西少了就少了,都在一村儿住着,谁用不是用?可她又万般委屈地想,这些天她一直在帮她们,而她有了难处,她们为什么就不能帮一帮她呢?比如少的那些东西,至少她们该一样一样地问一问吧?
这么想着,心里那股破坏的力量又来了,她的目光不由得寻向三珍。恰好,三珍的目光也在寻她,她听到三珍说,嫂子,甭跟她们废话了,做贼的几时自个儿跟人承认过?搜身吧,也省得人家清白的人跟着背黑锅。
立刻就有女人响应说,对对,搜身搜身,今儿不弄个水落石出,往后还不好做人了呢。
也有女人说,没拿就是没拿,搜什么身啊,我们又不是囚犯。
那响应的女人就说,即便是囚犯,咱也不能自当一回,得先说明白,三珍她搜不出来昨办?谁能保证就一定不是家贼干的呢?
女人们便纷纷喊对,说,三珍、和平,你们说,搜不出来咋办?雪地里也不能白白地冻一回啊!
堂嫂一点没想到,事情会弄到搜身的地步,她看了堂姐说,不行,不能这样!
堂姐说,不这样该咋样?东西都偷了,还不许别人查一查啊。然后不容分说地转向女人们,要是搜不出来,就请嫂嫂婶婶们打我的耳光,每人一个!
女人们说,说话算数?
堂姐说,一言为定!
搜身开始是由堂姐一个人进行的,后来女人们等得急,强迫堂嫂的手伸进她们的口袋,堂嫂也不得不参与了进去。堂姐问堂嫂今儿少的什么?堂嫂说是一只银手镯。堂姐说我哥给你买的?堂嫂说你哥从没给我买过首饰,是我妈送我的。堂姐说,这就对了,我买双袜子老头儿老太太还舍不得给钱呢。
堂嫂发现堂姐搜得很仔细,袄兜、裤兜,袖筒里、手腕上,甚至系得结结实实的棉鞋也要人家脱了检查。堂嫂说,差不多就算了,下雪呢。堂姐说,我可不想挨她们的耳光。就见堂姐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两只手老鼠似的窜上窜下,头上竟还呼呼地冒出了热气。那样子,堂嫂觉得她不是出于对耳光的害怕,倒像是对搜身的兴奋了。而堂嫂自个儿,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眼睛也不敢与那被搜人对视,倒像自个儿偷了似的。可同时,手又像是充满了渴望,摸完一处又摸一处,想停都没办法停下来了。她听到有女人说,怎么觉得跟文化大革命那会儿似的。另一个女人就说,三珍你是打哪儿学来的啊,是五星教你的吧?又一个女人说,三珍你可要小心,五星在家天天打老婆呢。三珍说,他打老婆跟我有什么关系?那女人说,还不是怕他打习惯了,顺手把你也捎上啊。大家便嘻嘻地笑起来。忽然,那说话的女人尖叫道,哎哟!疼死我了,三珍你怎么掐人啊?
女人们一个一个地经过堂姐和堂嫂的身边,被搜过的,并不着急回家,顶了雪花站在门边,等待着那最后的结果。
眼看女人们已不剩几个了,连铁锁媳妇和顺子媳妇都被仔仔细细地搜过了,可银手镯仍不见一点踪影。
堂姐便有些急,一张脸涨得通红,她问堂嫂,你那手镯原来放在什么地方?堂嫂说,放粮票的抽屉里。堂姐说,粮票不是被偷了?堂嫂说,是被偷了,抽屉里就剩一只手镯了。堂姐说,活该!明知人家盯上了还不换个地儿!
这时,剩下的几个女人也被搜完了,没有手镯,也没有任何属于堂嫂家的东西。
堂姐望望堂嫂,堂嫂也望望堂姐,她们感到,女人们此刻也正在望着她们。
堂姐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人一慌乱就容易出差错,堂姐这时若是原地不动,事情也许不会那么糟糕,可是,她却表现得像个被人发现的小偷一样,竞拔腿往她的西屋跑去。
这一跑,如同一道号令似的,使正不知该怎样对她的女人们忽然一拥而上,将她围了起来。
堂姐望着女人们,近乎绝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一个女人不容分说将她的手拽开,另一个女人则率先向她的脸啪地打去。接着是第二个女人,第三个女人,第四个……耳光有重的,有轻的,有响亮的,也有没什么声儿的;还有一些女人,不打,也不阻止,只揣了手站在一旁,颇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对人心怀恶意的三珍,这个从没有帮助过谁的三珍,这个对我们不知有多少回言语中伤的三珍,今儿也许正是她的报应吧!
被冷落在圈外的堂嫂,听着那啪啪的声响,几乎不相信自个儿的耳朵。她怔了一会儿,忽然不管不顾地冲进人群,拼命把堂姐身边的女人推开,身体挡了堂姐说,要打就打我吧,你们………你们这群混蛋!坏蛋!混蛋!坏蛋!
堂嫂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被推的几个都扑通倒在了雪地上。待她们爬起来,对堂嫂也一并恨着了,她们说,打就打,反正搜身也有你一份儿,你们姑嫂谁也甭想逃脱!一个女人果真就向堂嫂抡起了巴掌。
疼痛中,堂嫂看到女人们的目光,竟如同三珍搜身时的目光,专注,兴奋,亮得吓人。她还发现,这几个女人里没有铁锁媳妇和顺子媳妇,而三珍搜她们搜得最狠,腰带都让她们解开了,内裤的衣兜都翻过了……有一刻,堂嫂仿佛听到堂姐在叫着五星的名字,她说,五星,救我,五星,救我啊!不知为什么,堂嫂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想,三珍她心里也有亲近_的人啊!堂嫂奇怪着自个儿,这时却想不出任何可以叫得出的名字。丈夫又不知哪里去了,小四儿也像是不在家,公婆呢,是那种只会在家里凶在外面却毫无主张的人,他们一定正躲在屋里不知如何是好呢。而自个儿,却正是为了与人亲近才走进这个家,留在这个村的!
随着泪水愈来愈多地涌出,堂嫂忽然哇地一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女人们的手停了下来,被堂嫂的哭吓住了似的。这个每天都在笑的女人的哭,她们还是头一回看见。
这时,不知哪个女人已将院门打开了。女人们不想看着堂嫂哭,却也不好劝说什么,便从她和堂姐身边走开,陆陆续续出了院门。那一会儿她们安静得出奇,若不是天上的雪花、地上的积雪,她们还以为刚才是一场梦呢。能肯定的,是她们身后的小院儿,今后是再不可能来了。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了堂姐和堂嫂。她们站在雪地里,呆呆的,谁也不看谁一眼。雪下得更大了,落在她们身上的雪片已不再融化,一片一片地积起来,渐渐的,连她们的头发、眉毛都是白的了。
后来,小四儿从外面回来了,看见她们的样子,吓了一跳,正要扶她们进屋,脚下不知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低头一看,雪地里一件东西半隐半现的,闪了光亮。将雪扒开,天啊,原来是一只亮闪闪的银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