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征
狗看孩儿,猫推磨,皮猴子娘蒸馍馍。
那时候我奶奶就是把我当成一条小狗养着的,看着我的是一条温顺的大黑狗,这位沉默的保姆露着长长的大舌头,我在他富有节奏的喘息声里度过了最初的童年。
我奶奶是这个家里的留守者,打开早晨的屋门,她一只手端着尿盆,一只手提溜着我,先把我放在宽畅的院门过道里,“看着他。”黑狗就垂着头走过来,一屁股蹲在我的身边,然后我就听到猪栏里传出叹气般的泼尿声。
比我大五岁的哥哥,“已经不是个家里人了”,奶奶对偶尔回家咕嘟咕嘟喝凉水的哥哥王满堂这样说,“我还要到屋顶上去掏家雀。”王满堂一边像狗那样喘息着,一边向奶奶交代他如此繁忙的原因,走进过道的时候,狗在中间蹲着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一脚就踢在了狗腚上,黑狗发出了暗哑的埋怨声,然后慌忙走到我的后面。常常是这样,它以成年人般的极大的忍让,无怨无悔地遭受哥哥的践踏和虐待,又忠心不贰、尽职尽责地看护着我。
我就像一个犬子一样整天泡在土里,和黑狗为伴,尽管过道里会短时间路过回家喝水的王满堂,但他是绝对不看我一眼的,有一次我看到他站在过道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把的砖头和瓦片,我趁机逮住了他的腿,他拖了一下没有拖动,就照踢狗的样子踢了我一脚。
黑狗看着这个不负责任的小强盗,颇受难为的站在一旁,然后跑进屋里,在我忙着纳鞋和织布的奶奶身边转悠,并发出暗暗的低鸣,我捂着肚子哇哇大哭的时候奶奶才颤悠着跑出来,黑狗是跟在她的后边跑出来的,很快就跑在了奶奶的前边,还不时的回头看奶奶,仿佛是怕奶奶掉了队。
奶奶扒开我捂着的肚子,看到的是红肿的一块,“小祖宗,你踢死他吧,他是你弟弟。”奶奶看着我正要出门的哥哥,“谁让他拖住我,我还忙着去扒子弹。”王满堂愤怒地说。
“娘那X,要是踢在小鸡上,我看看你们咋下种。”我挨了哥哥的踢,黑狗都看的很明白,就是真的踢在了“小鸡”上,也是哥哥的脚踢在了我的“小鸡”上,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恐怕这个“你们”里连我爹娘带我兄弟是都有的,这种不明不白的责骂,我到很久以后才明白里面所包含的博大爱心。
奶奶顺手就地摸起一把土,在我的肚子上揉搓着,说:“不咋的,奶奶打他。”对着王满堂出门的背影拍了一记空巴掌,算是对他的惩罚,这时候我的肚子因为疼痛拉出了一泡屎,忠心耿耿的黑狗几口就吃光了,然后奶奶就扒起我的屁股让黑狗添了个干净,“狗,看好他。”奶奶把最终的责任归罪到狗的身上,事情就算完了。
奶奶回到黑暗的屋里,沉闷的屋子里就响起了一声声麻线拉过鞋底的呼啸。
我忍着疼痛从土里爬出来,爬到道门口,把头伸到门外,黑狗就用牙拽着我的兜肚把我拖了回来。
没有人教我说话,一家人都误认为我是哑巴,四岁的孩子坚持着不会走路又不会说话,使他们更对我使去了兴趣,但是我心里什么都懂,我心事重重却无法表达,我那时对我的爹娘印象不深,只是在黑暗的油灯下隔着饭锅里的浓重雾气,看见他们双双咀嚼的模糊的脸。听着他们嗡嗡的说话声,不时也插进王满堂自以为是的响亮的参与。
但他们已经断断续续地把外边的世界带了进来,我从他们每夜持续不断的说话中,内心已初步走进了世界。他们的说话里有很多人,也有奶奶和哥哥,可从来就没有我,我走进的他们说的那个世界里也从来没有我,我还不如那条黑狗,因为我清楚的听到过我爹说:“王中日要用一杆土枪换咱家的狗。”
等到秋天我四岁生日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站起来开口说话已经是既庄重又严肃的一位男子了。
那时我跟头骨碌向奶奶走去的样子像一次艰难的远征。
“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仰头看着高高地坐在织布机上的奶奶,外面一览无余的凉爽的秋阳,使得我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的人。
我奶奶拿眼瞅着我,有些惊讶的眼神很快就笑弯了,变得又有些顺理成章。我奶奶把穿好的一支纬线塞进梭里,日月轮换地让梭在经线里来回穿过,把岁月的移动和我在岁月深处的突然发问一寸寸织进了她的布匹里。
我站在奶奶的身旁久久的不肯挪动,好像是一位讨债的主儿。
我奶奶看来惊讶的并不是我问的问题有多么深奥,而是我突然站起来行走并开口说话。现在回想起来这事并不奇怪,其实那时我早就有了行走和说话的条件,只是我整天和黑狗在一起,没人叫我直立行走也没人和我说话。久而久之,他们就以为我是个哑巴兼瘫子。
“我是从哪里来的?”这句话在我的心中的滋生,使我自己产生了说话的冲动并让我勇敢的站起来,朝着奶奶走过去。
“我是从哪里来的?”
我再次向奶奶发问的时候,奶奶的眼睛离开了纬线,手里的梭放在布匹上,那样子有点郑重其事又有点应付公事,好象我奶奶经历过的孩子,总有一天都要这样问她的。
我奶奶瞅着我的眼睛,左手托着我的后脑勺,右手点划着我的眉心:
“你的名字叫王满子,是你爹和你娘给你起的,你的小名叫满,”这时候我奶奶笑起来,她一会儿笑得跟一个孩童一样,满脸的皱纹像一群欢畅的鱼儿在游泳。
“你是你爹和你娘早晨起来下地,在东坡桥底下拾到的,就用粪筐把你背回来。”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就一直有些自卑,不是因为自己是被人拣回来的,因为后来我听奶奶说哥哥也是拣回来的,可他是用篮子挎回来的,我是用粪筐背回来的,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像一排牛屎。我甚至闻到了我身上的一股臭味,后来我家里的人都叫我臭满,再到后来全村人都叫我臭满,算是臭名昭著了。
奶奶说完后又扭头织布了,她在唧唧的织布声里说:“狗,看着他。”
黑狗跑过来跟在我的身后,我像哥哥那样用脚猛踢了黑狗的屁股,黑狗叫了一声躲到了一边,我已经领到了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了我是从哪里来的,从那一刻起我就和黑狗截然分开了。
我成了狗的主人。
从此我就可以带着我的名字出门了,我刚出门的时候人们对我是陌生的,有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就说叫王满子,有的人还继续问我的小名,我就说叫满。有人还继续问我爹的名字,我不知道,我跑回家去问我奶奶我爹的名字,我奶奶说叫王保春,我跑出去找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早就不见了,可我已经知道了我爹的名字——叫王保春。
在这个村子里开始有许多人认识我了,我也能认出许多人,我还准备着更多的人问我的时候,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叫王满子,小名叫满,我爹的名字叫王保春。
随着我出来家门后一次比一次走的更远,我已经能走到村边上去了,往西我能走到一棵遮天避日的大槐树下,往东还能沿着出村的小路弯弯曲曲走到东坡桥上。
那就是一个破落的单孔桥,桥下的河沟里流着童子尿般极小的涓涓细流,这股流水的源泉就是从我们村里穿过的一条地下沙河,当年我的高祖来到这里时,这条河流还是暴露着的,由于它极为迅急的流水使我的高祖产生了逝者如斯的感慨,才命令族人用沙子将它埋了起来,五百年的时光它川流不息,而今又和一个刚刚开始走路的孩子相遇。
我磕磕碰碰钻进那坐破败的桥洞里,它和桥上的繁忙恰恰相反,幽静、阴暗像是在做梦,我站在那里把一泡尿尿进了那股流水里,我还在想那时我是如何像一排牛粪一样被我爹娘拾进粪筐里。
后来,随着我一月又一年的成长和我认字的数量越来越多,我记住了桥孔里那些青砖上刻着的句子。有“打倒地主魏连怡。”有“王中示大王八。”有一行是个孩子写的,歪歪扭扭“绒她娘和王中日操比。”但当时我是无法辨认的,只觉得那是些混乱的线条。
有一次我还看到了令我久久不能忘却的一件事,那是一个雨突然下起来的时刻,我慌慌忙忙到桥孔里躲雨,我从沟崖上小心的往下走,有一堆光溜溜的脚丫子从桥孔里露出来,这些脚的脚心是一律朝外的,有两只脚的脚趾是朝上的,有两只脚的后跟是朝上的,我不敢再往前走,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些缠在一起的脚慢慢的分开,有两只脚深深地蹬在泥里,有两只脚渐渐地举到半空。发出了黑狗那样急促的喘息声和嘶哑的暗叫,最后那些脚又像懈了气的皮球和失去了控制的木偶一样堆在了一起,我也被雨淋成了落汤鸡。
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我的脑海里还忘不下那堆起起落落的脚,我再次来到东坡桥孔里的时候,我看到了其中的两只脚在流水旁的草地里蹬出的两个深深的小坑,小坑里积满了水,一只刚刚退了尾巴的小青蛙在两个小坑中来回的跳跃,我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无名的嫉妒,我拣起一块砖头,悄悄走过去,狠狠地砸在了青蛙的身上,一身泥水澎了我满身,把我的眼睛也糊住了,等我擦净了眼睛拿开砖头寻找青蛙的尸体时,它已经远远的在桥孔的另一侧圭呱叫着,头的两侧还鼓动着两个透明的大铃铛。我把自己的脚伸进其中的一个小坑里,“呀”,竟然吞下了我的一只脚。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就故意不再到桥孔里去,在桥孔里发生的事情,似乎是不能在桥面上发生的,我羞愧的来历以及那些青砖上令人难解的咒语,还有清石版上的铭文,还有我看到的鲜为人知的事实,在我的脑海是混乱的,充满了莫名其妙的费解。我觉得桥面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才是世界上应有的景象,那些下地的人,那些背着柳条出远门的人,以及他们的归来都是在光明正大的阳光中发生的,他们的影子清晰地移动在大路上,尤其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在一个傍晚,我看到了我爹,那个人有着一张总是在昏暗的灯光和雾气里咀嚼的脸。
他是骑着一辆自行车从远处飞来的,我看到这辆自行车之前,只是看到一个人从一个下坡处飞了上来,因为他敞着怀的褂子被风鼓荡起来,就显的他像是在飞。他飞上坡来的时候我才看清了他屁股下面的两个轮子,他的两条腿在一起一落,他的两条伸出来的胳膊左晃右晃,我看清楚他不是在飞的时候我却判断出他有飞的速度。在他走到我的眼前的时候,我感觉到我是对他有印象的,但我记不清楚是在哪里见过他,“臭满,不认得你爹吗?”这家伙把我提到车的前梁上,我跟着他一起飞了起来,飞过了东坡桥,在我的家门口停了下来,那就是我爹王保春,那个从东坡桥孔里把我用粪筐背回家的人,他把我救回了家却把我弄的满身粪味,他带我飞起来的时候我有些幸灾乐祸的感到我身上的臭味撒满了一路。
在我爹和我飞起来的过程中,我看到田野、树木、人群纷纷向我的背后一闪而过,走在路上的人们向我们大声呼喊,这世界与我摇摇摆摆走路中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这一切在我的眼前迅速地奔跑,直到走到我们家门时我还是一楞一楞的,我的眼睛里还在呈现着刚才奔驰的世界,我爹把我提下来交给奶奶后,门都没进就又飞走了。后来这个整天在飞的人,在经过了我多少年的理解之后,他的飞像我们村地下那条湍急的沙河一样象征了时间的迅速流逝,因此我爹也就很快的走到了他被捕入狱的时辰。
“这孩子的魂儿丢了。”我奶奶摇撼着我的头说。
她扒开我的眼睛看了又看,她从我眼睛中那片迷离的风光里断定:“亏了没走远,就在东坡桥底下。”
傍晚在一柱香缭绕的青烟中,奶奶在家门口敲着饭碗喊我,“满,满,回家了嘛?”
哥哥王满堂在奶奶的唆使下把一盆清水泼到了我的身上,我才从恍惚迷离中回过神来,这下子我觉得浑身无比的清爽,我奶奶扒开我的眼睛,从中看见了她自己的眼睛和她的眼睛里惊魂已定的我,那时我发现了奇怪的一幕,我和奶奶的眼睛如此的面面相对,就像两面相对的镜子呈现出的影像环环相扣,并出现了无数个奶奶和我,那时我就明白这灵魂的归来如此的奥妙,我和奶奶之间有着怎样的循环无穷。
伴随着我的那股粪味彻底消散,我没有对我那个过早锒铛入狱的父亲留下过更多的印象,但他带我飞的经历,让我的一生都在渴望飞行,就是那一次我确切无误的认定,那个带我飞并且让我丢了魂的人,他就是我的爹。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奶奶才记起了一件事,把王满子的名字注册到大队的户口簿上。